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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第21節(jié)

    黎翡手邊的盞蓋落到瓷器上,她瞟了一眼面前的人,輕飄飄地道:“我聽得見?!?/br>
    眾人一下子安靜了,連半聲咳嗽也不剩下。黎翡換了一個坐姿,目光幽幽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轉過頭剛要再問,那只小布偶已經哭得棉絮飄了一地了。

    她戳了戳晉玉平,道:“你說得是真的嗎?他是怎么把忘知劍收進去的?”

    “我?guī)熓逡簧韯?,是世間至好的養(yǎng)劍之體。他這么待你,你還不相信我的話。”晉玉平哽咽地道,不知道他容量不足的大腦究竟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陣悲從中來,“小師叔那么好的一個人,怎么就對你這個女魔頭掏心掏肺,他一定是為了蒼生大局著想……”

    布偶哭得打嗝,突然一把匕首貼著他臃腫的身體嵌進桌面上。那個少年外貌的魔族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叫女君?!?/br>
    晉玉平哆哆嗦嗦地閉上嘴巴,也不敢繼續(xù)往外漏棉絮了。倒是旁聽的其他幾人面有異色,彼此接觸了一下視線,心中都很疑慮。

    就算謝知寒天資絕代,是正道諸派最看好的年輕一代,但能把女君的忘知劍收進體內,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難道當初在魔域的時候,女君已經用他的身體養(yǎng)劍了么?

    他們的關系有這么好?謝道長不說寧死不從,多少也會抗拒的吧?

    他們還沒想清楚,黎翡便開口問:“外面的異象都消失了嗎?”

    “回尊主,血日在未時刻完全消失,大雪則在戌時初刻徹底停下,已經開始融化了?!?/br>
    “嗯……”黎翡問完這一句,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有點心不在焉地喝茶,看著空空的掌心。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開口打擾。直到空中的靈氣漸濃,一股令人生機煥發(fā)的氣息從外向內卷起,如旋渦般進入珠簾當中。

    這應當是玄凝真君的手段。

    又過了片刻,玄凝真君從屏風里面出來,他面色蒼白,雪發(fā)束在玉冠當中,仍是這么一臉擔憂,邊咳邊走到黎翡面前,剛要開口,又回頭看了在場的諸位。

    不用黎九如開口,幾人便知情識趣地離開,還將房間的門都給關上。然后悄沒聲地蹲在門口,琢磨著能不能聽到只言片語。

    黎翡也不管他們,問道:“他醒了嗎?”

    玄凝真君欲言又止、目光復雜地看著她,斟酌了好半天的話,才說:“外傷還不要緊,內傷……內傷也不是全無辦法,只是……只是女君閣下實該體諒他的難處啊?!?/br>
    “什么難處?”黎翡不明所以。

    “他……他的身體里已有那種秘術的跡象,又何必給他再下那樣的毒呢?”玄凝對天才后輩的心疼都要寫在臉上了,“恕貧道多言,閣下只要催動秘術,怎愁謝道長不配合你?那毒素也確實太折磨人了些?!?/br>
    “這事說來話長……”黎翡單手支著下頷,指骨抵著唇瓣,下意識地就解釋了半句,然后忽然反應過來,“笑話。他是我擄過來的人質,是你們正道無力奪回的道子,我怎么對他,還要你來指點嗎?”

    玄凝自知失言,又因她話中之意愧疚不已,沒敢再勸下去,只是搖首念了一句道號,又道:“他已經醒了。只是身體太過虛弱,元神不寧,又有些發(fā)熱。還是以靜養(yǎng)為好。”

    黎翡站起身來,一邊說“我去看看”,一邊走過玄凝,也沒交代別的什么,直接往室內去了。

    ……

    里面點著一盞長明不滅的燈火。

    空氣中飄蕩著靈氣匯聚的氣息,黎翡留意了一下,發(fā)覺玄凝在這個房間里布置了一個小型的聚靈陣。香爐里點了一枚香,帶著極濃郁的草藥味道。

    她撩開床帳,坐在榻上看過去,見到一個背對著她的身影。卸了衣冠,他的黑發(fā)散落在身上,肩頭、被褥,如蜿蜒的流水。

    黎翡伸手摸了摸他的發(fā)尾,然后扳過他的肩膀,稍微用了點力。謝知寒無法抵抗地面對著她,露出幾乎血色全失的臉龐,還有他帶著傷痕的唇瓣。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熱。然后又碰了碰他唇上的傷,問了一句:“是我咬的嗎?”

    謝知寒的嗓音被燒得很啞,他悶悶地咳嗽,遇到她以來,就常常是這種病中帶傷的境況了,他輕輕地說:“我自己咬的。”

    黎翡沒相信,她的手移動下來,碰到他的胸口,感覺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忘知劍保存在他的體內,散發(fā)出隱隱的跳動聲,伴隨著他的心跳——黎九如已經多年沒有感受過心跳的滋味了。

    她道:“你制服不了它,還給我吧?!?/br>
    謝知寒還發(fā)著熱,他身上到處都是包扎的痕跡,手腕上也纏著一層層的雪白繃帶,一用起力來,手背上的骨骼痕跡凸顯,腕上的傷口就滲出隱隱的紅。

    他按住了黎翡的手背,說出的每個字都帶著疼痛和沙?。骸安贿€?!?/br>
    “我問你,是看在你還病著的面子上。”黎翡一邊說,一邊給他揉了揉心口。這可是她使用的劍器,放在謝知寒的太陰之體里面,不說損耗修為,日夜難受都是免不了的。“你這是什么意思,要據為己有?”

    謝知寒沒回答她,他燒得厲害,能醒過來跟她說幾句話,已經算是用盡了力氣。這時候有點昏昏沉沉的,模糊地聽著她的聲音,攥住了黎九如的手。

    “你……”黎翡說了一個字,忽然發(fā)覺自己也沒辦法強迫他還回來。上次她強行從謝知寒身體里逼出他自己的念癡劍,對方尚且被反噬難受了好幾天,這回要是強行取回劍器,玄凝真君剛吊住的一口氣,恐怕就又咽下去了。

    她倒也沒生氣,只是將手放在他心口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揉了揉。他的手有點熱,掌心有點出汗,黎翡捏了捏謝知寒軟綿綿的手指,道:“我失控的時候……你跟我說什么了?我有些不記得了,只能記得一個……很模糊的大概?!?/br>
    謝知寒低低地嗯了一聲,明明答應告訴她,但卻安靜地沒有下文了。黎翡等了片刻,見他快要睡著了,便干脆脫掉外袍,爬上床把他抱在懷里。

    床幔垂下,他心口里的忘知劍貼到了黎翡的肌膚,一下子就不鬧騰了,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地停止掙扎。黎九如一邊調整姿勢半抱著他,一邊伸手撬開腰甲上的盤扣,把身上硬邦邦的輕甲全都扔下去,隨即攬著他埋進柔軟的床褥里。

    她并不困,只能算是照管著他身體里的這把劍。黎九如摸了摸他的臉,對著這張臉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骨尾繞了過來,用尾尖勾了勾被角,將縫隙掖回去。

    “真奇怪。”她說,“你這么柔弱,是怎么在我身邊活下去的。我居然沒吃了你?”

    謝知寒瑟縮了一下,躲了一下她近在咫尺的氣息。黎翡偏偏不讓他躲,逗弄般地慢慢靠近。謝道長的臉很快就紅了,他喉結滾動,好像有點干渴,卻又避開她接近的方向,從胸腔里溢出幾聲疲憊而虛弱的輕咳。

    他的氣息太微弱,咳嗽時又悶得厲害,唇瓣便微微張開用于呼吸。黎翡盯著他的唇,問他:“你渴不渴?我喂你一口?!?/br>
    很難說謝知寒到底有沒有聽清楚。

    他貼著黎姑娘的肌膚,要是意識清醒的話,這時候肯定會立馬逃走躲開,對女人細膩的肌膚和身體面紅耳赤、敬而遠之。但他暈乎乎的,身軀里的毒素勾著一點兒似有若無的癮,就算是要推開她,也沒有力氣,輕飄飄地像是欲拒還迎。

    他含糊地嗯了一聲,并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么。黎翡就全當他同意了,含了一口水,對著那雙柔軟的唇印上去,渡進他干燥焦渴的口中。

    第25章 喂藥

    微涼的水滑進咽喉, 漫過傷痕累累的喉嚨。黎翡喂了他一口水,隨后便稍微與他分開,盯著他的臉龐。

    謝知寒被迫吞咽了下去, 他的狀態(tài)并沒有變得更好,像是一個任由她予取予奪、無力地承受擺弄的玩偶, 昏沉沉地依靠在她懷里。

    黎翡摸了摸他的眼睛,什么也沒說。

    室內的燭火燃燒得太久,一成不變的微弱光線之下, 幾乎令人忘卻了時間的流逝。

    謝知寒就是在這種情況醒過來的。

    他眼前灰黑一片, 什么都沒有。身畔卻有一股很強烈的、微熱的氣息……是黎姑娘。他立即感覺到了,與此同時, 他也能感覺到自己處在一個很溫暖的懷抱當中, 貼著一片柔軟的肌膚。

    謝知寒腦海里的弦瞬間繃緊。他總懷疑自己無心中冒犯了她,否則也不會在意識不清楚時,感覺到那種模糊而令人羞愧的親吻。謝道長挪開手,想盡量跟她保持一個足夠安全說話的距離。

    但他剛剛清醒,黎翡便感覺到了。她的手臂收緊,把對方攬回自己的懷抱里, 緊緊地扣住了他的身軀。在呼吸的錯落和交匯當中,謝知寒瞬間僵硬了身軀。隨著兩人切實的一寸寸接觸、感受到她細膩的肌膚觸感,就好像一團火窩在心口, 慢騰騰地、又不容拒絕地燒了起來。

    不該跟一位女修靠得這么近。哪怕……哪怕她是魔族, 哪怕他們已經早有過肌膚相親。

    謝知寒捂了一下心口。他的心跳變得嘈雜起來,因為那把劍的存在,他聽不到自己混亂的心跳,只能感到這團火焰點燃心魂的溫度,他吐出一口氣, 重新控制了一下呼吸。

    “你醒了?”她說。

    “……嗯?!敝x知寒答了一聲。他伸手碰到了黎翡環(huán)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只碰了一下,很快又縮回去?!耙磺卸冀Y束了嗎?”

    “你指的是什么?”黎翡問他,“善后之事還未完。但聽我跟你說話,應該就猜到我已經沒事了。真糟糕,你應該盼著我死掉的,對吧?”

    “別開玩笑了……”謝知寒閉著眼,蜷縮似的垂下頭,啞著嗓子低聲道,“我什么時候那么想了?!?/br>
    “這就是我很奇怪的事?!崩梏浒胧撬妓鞯氐?,“被一個魔族,被一個你在記憶里完全不認識的人擄走,在你空空如也的愛恨情仇里,憑空生出一個這么大的仇人。你不該恨我嗎?不該想要我死嗎?”

    謝知寒的聲音輕輕的,有點沒力氣:“恨你?!?/br>
    “……我說真的呢?!崩梏淠罅四笏氖?,“你這么敷衍我,會讓我不高興的?!?/br>
    “我也是說真的。”謝知寒看了她一眼,他習慣性地朝著聲音的來源望去,即便他其實無法用目光凝望她,“真的恨你了,痛……咳咳……”

    黎翡給他順了順背,聽著謝知寒壓抑不住、夾雜著喘息的咳聲。她蹙著眉,伸手擦掉對方唇間的血色。

    “……但沒想著要你死?!彼櫜涣颂?,也忘了躲開她的觸碰,唇上的血跡被抹凈,只留下一點點咬出來未愈合的傷痕,“你是……故事里的悲情人物?!?/br>
    黎翡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形容。她怔了一下,笑著道:“沒聽說過。你是拿人間那些世俗話本故事來比喻嗎?那我應該是里面令人痛恨的jian惡之人。”

    謝知寒搖了搖頭,他沒有仔細解釋。如果他的眼睛還是好的話,還可以用眼神來告訴她,命運的坎坷、世事的捉弄,總是讓世人在創(chuàng)造英雄和毀滅英雄這件事上重蹈覆轍。

    “我還真不懂你?!崩杈湃绲?,“把劍還給我?!?/br>
    她伸出手,謝知寒愣了一下,然后依舊道:“不行?!?/br>
    “行不行難道是你說了算的?”黎翡道,“別仗著生病就不聽話。我的耐心沒那么好,也沒想著感謝你的安撫?!?/br>
    謝知寒還是搖頭,他道:“我做你的劍鞘。”

    黎翡目光一頓,她的視線籠罩在謝知寒身上,上下審視了好半晌,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當初說讓你幫我養(yǎng)劍,你拒絕得那么干脆,還要死要活的,如今又改變心意了?”

    謝知寒沉默了一下,他也有點為這截然不同的兩種說法感到臉紅。但若是以大局為重,黎九如的魔劍如果還讓她自己保管,那她的殺性一日也不會降下來,反倒是留在他這里……北冥太陰之道雖然寒氣極重,可也有冰封凈化的作用。

    “謝知寒?!彼郎愡^來,氣息近在咫尺,“你這是趁人之危?!?/br>
    謝道長的氣息起伏不定,他很想躲開,但又實在無法掙脫。迫不得已,他只能說:“你答應我的?!?/br>
    “答應你什么了?”黎翡挑了下眉,“我都不認識你了,還那么好說話?”

    “你認識?!敝x知寒道,“你認識劍尊閣下?!?/br>
    黎翡神情一滯。

    他說到這里,反而重新冷靜下來,沒有被逼得丟盔卸甲。

    “你總是記得他的?!敝x知寒說,“只要劍尊閣下溫柔地跟你說話,他說什么,你會不同意呢?”

    黎九如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她盯著對方道:“你這是在提醒我嗎?有時候我都快要忘了,你怎么會轉世成這個樣子。”

    謝知寒捂住唇悶悶地咳嗽,他單薄的肩膀都跟著輕微顫抖,喉結咽下去一口氣,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是啊,我怎么會是這樣的,真讓你失望了?!?/br>
    黎翡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手心里的腕骨上纏著層層的繃帶。她剛要發(fā)作,見到這密密麻麻的包扎,又停了停,將他的手甩開,干脆起身下床,重新披上衣服。

    謝知寒聽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整理聲,他本該立刻松一口氣,然后蜷縮到被子里面離她遠遠的。但比起這種“安全感”來說,一股更難以形容的酸澀和疼痛涌了上來,無論如何寬慰自己、如何審視兩人之間的關系,他還是不能甘心。

    劍尊閣下就有那么好嗎?就能讓你牢牢地記住嗎?

    黎翡的腳步剛往外走了幾步,他就因為心緒不穩(wěn)而氣血翻涌,方才玄凝真君為他鎮(zhèn)住的元神再次動搖起來,沉重的內傷被牽扯到了。謝知寒難以止住地疾咳,從胸腔往上泛著密密麻麻的痛,又咳出一口血。

    他擦掉血跡,埋頭在膝蓋間,呼吸里到處都是那股腥甜的味道,氣息殘破而艱澀,好像氣管和肺里灌滿了玻璃碎片。

    黎翡是有點生氣,她走到珠簾邊,停下想了想,轉過身看著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的謝知寒。

    別的不說,在惹怒她這方面,謝道長還跟以前一樣如出一轍。

    但停了片刻,黎翡還是出去了。

    珠簾發(fā)出碰撞的聲響。謝知寒傷得太重,胸口又有一口氣梗在那里,上不來下不去的。他縮在角落,只占了床榻內側的小小的一個邊兒,腦?;璩脸恋模瑳]有時間流逝的概念。

    似乎是一盞茶的時間,一只手重新摸進被子里,不過他躲得太邊緣了,她竟然沒能一下子摸到謝知寒,愣了一下,才脫下靴子,坐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臉頰。

    謝知寒迷迷糊糊地蹭她的手,半晌才回過神,低聲:“……還是氣不過,要懲罰我?”

    黎翡捏了捏他的臉,把霜白如玉的肌膚掐出個紅印兒:“懲罰的事等你好了再說。喝藥?!?/br>
    謝知寒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雙手攏在一起,把黎九如的腕按在胸前,不讓她亂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