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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京風(fēng)華在線閱讀 - 東京風(fēng)華 第21節(jié)

東京風(fēng)華 第21節(jié)

    走水的閣樓距離窯口不遠(yuǎn),百米以內(nèi)的距離。閣樓有兩層,底層供修內(nèi)司一些官員匠人制圖辦公,商討工事。頂層原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地方,后來邵賈把它收拾出來,放了兩張床,幾件家具,給偶爾在官窯通宵制陶的匠人居住。

    此刻這里卻成了一片廢墟,斷梁破瓦燒得黢黑,冒著滾滾濃煙。放眼望去,滿目蒼夷,很難從中找出一件完整的物件兒。

    那兩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就立在廢墟前。兩尸靠背而坐,衣衫破敗,裸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布滿紅斑和水泡,尤其是臉部,爬滿猙獰可怖的黑痕,像是被燃燒殆盡的煤炭。從僵硬的肢體動作中甚至能看出死者生前在火中拼命掙扎的惶恐。

    纏繞在尸體身上的繩索僅剩幾小段殘骸,和被燒斷在邵賈手中的結(jié)扣。仵作想從把這東西拿出來,幾次嘗試卻都以失敗告終,他搖搖頭,目露哀意,生前攥得太緊,死后尸體指關(guān)節(jié)僵硬,再加上火燒,那個結(jié)扣算是嵌入了邵賈的掌心中。

    邵賈的娘子和母親癱坐在地上,捧著一塊泛黑的玉佩痛哭不已,撕心裂肺的哀嚎混雜在一股難言的焦臭味。

    顧九怔然地站在尸首前,哪怕是面部被燒傷,但她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明月。

    那個照顧她,保護(hù)她的人,沒了。

    顧九唇瓣蠕動著,幾次張合,卻是一點(diǎn)聲音也發(fā)不出。喉舌仿佛被這灰燼后的滾滾白煙燙傷,無論她怎樣撕裂怒吼,都是一塊沒有任何鮮活跡象的腐rou。

    沈時硯似乎是說了什么,但顧九沒聽到,她只是麻木且迷惘地看著他薄唇張閉,在心底猜測這是不是一場夢,要不然為何所有人都失去了聲音。

    沈時硯見顧九這副失了魂的模樣,眉頭慢慢斂起,從流衡手里接過他遞來的玄氅,輕輕地披在她身上。

    顧九感到肩上一沉,一股暖意短暫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干裂蒼白的嘴唇再次張了張,本以為這次仍是一片無聲的沉默,卻沒想到幾個冷冰冰的字從咽喉中撕裂破出,伴著輕微的顫音。

    “明月,死了。”

    沈時硯垂下眸,周圍火光熾熱,將顧九完完整整地倒映在他那漆黑如夜的瞳仁里。

    這句話結(jié)束,顧九好像是接受了這個事實(shí),她轉(zhuǎn)眸再次看向明月的尸體,茫然褪去,盡剩淡漠。

    “我要為她,報仇?!?/br>
    沈時硯把巡守的人叫來問話,幾人今晚聚在窯口里打盹的打盹,賭錢的賭錢,支支吾吾地說不出這火是怎么燒起來的,等他們意識到不對勁時,大火已經(jīng)滔天。

    沈時硯淡聲道:“自去領(lǐng)罰?!?/br>
    夜色濃重,不便勘查。沈時硯命人把尸首小心運(yùn)送至府衙,又留下幾個官差負(fù)責(zé)看守火災(zāi)場地,沒有他的命令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顧九跟著沈時硯回到王府后,忽然問他能否借用一下府上的庖廚。沈時硯不明所以,卻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親自帶顧九去了廚房。

    到地方后,顧九換上蔽膝,洗凈手,抬眸看沈時硯站在門檻外未走,便道:“王爺去休息即可,我不會將貴府的廚房如何。”

    沈時硯卻是沒動。

    顧九低下頭,繼續(xù)忙著手上的動作。

    燒水,磨糯米屑,熬糖......不多時,蒸籠一開,白煙裊裊,里面是一個個熱騰騰的米糕,甜膩的香味撲面而來。

    顧九把米糕放置碟中,端到院中的石桌上,沈時硯跟在她身后,坐在對面。

    顧九看他:“王爺也要吃嗎?”

    沈時硯卻道:“若是餓了,我可讓廚子再給你做些其他的?!?/br>
    顧九搖搖頭,自顧地嘗起米糕。她放了很多糖,糯嘰嘰的糕體入口,甜到發(fā)膩。顧九仿佛失去了味覺一般,一個接著一個地塞進(jìn)嘴中。

    沈時硯皺眉,輕聲叫了顧九一聲,見她沒反應(yīng),無奈之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隔著衣袖。

    “可以了?!彼麥芈暤馈?/br>
    顧九終是停住了動作,盯著餐碟上最后一個米糕,慢慢開口:“我愛吃,卻又只會做這一種食物。”

    “明月比我大上幾歲,處處照料我,把我當(dāng)成閨閣千金般護(hù)著。但其實(shí)我們小時候生活拮據(jù),甚至比不上尋常人家。在這種環(huán)境下生活,哪有真正的主仆尊卑之分。”

    “這米糕就是她教我的,她也僅教我這一個。明月說,我命苦,除了行醫(yī),她總不讓我做活??伤置昧??剛學(xué)會走路,就被家里的賭鬼父親賣到顧府,分到我阿娘的院子里。我阿娘不受寵,活得辛苦,明月一個小娃娃又怎得能過上好日子?!?/br>
    “后來顧家北遷汴京,明月就被扔在江陵府照顧我......”

    再后來外祖父去世,她身邊便僅剩下了明月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家人。

    顧九不喜訴苦,這會兒能和沈時硯說這么多,已是情緒所逼的極限。

    四周靜悄悄的,偶爾有樹葉沙沙作響,但也轉(zhuǎn)瞬即逝。

    顧九微微用力,便把手腕從沈時硯掌心中脫離,正要去拿那最后一塊米糕,那只白如冷玉的手卻先一步觸碰到米糕。

    沈時硯咬了一口,過分甜膩的滋味落入胃中并不好受,但他還是吃完了。

    “有些苦。”他慢慢道。

    顧九愣了下,點(diǎn)頭。

    物極必反,甜到極致可不就是苦澀嗎。

    沈時硯笑了笑:“既是沒了,便回去歇息吧?!?/br>
    目送顧九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黑暗中,轉(zhuǎn)眼間,空蕩蕩的庭院里僅剩下他一個人。

    沈時硯垂眸,輕輕捻著黏在指腹上米屑,回憶不由自主地失了控。

    金碧輝煌的宮殿內(nèi),兩名侍衛(wèi)把一個兩鬢斑白的老婦狠狠地扔在他腳邊。老婦滿目淚痕,嘴巴被白布塞得緊實(shí),只能從那凄慘悲涼的神情中看出她的絕望。

    腳邊跪著他的乳母。

    背后站著他的皇兄。

    皇兄寬闊的胸膛環(huán)住他的臂膀,將一把利劍強(qiáng)行塞進(jìn)他的掌心中,然后握住他顫抖不已的雙手,逼迫他抬起利劍,對準(zhǔn)他乳母的頭顱。

    “偷盜宮中財物,于坊間倒賣,她該死?!?/br>
    皇兄沉穩(wěn)肅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語氣雖輕,卻帶著冷人心肺的寒意。

    他看著乳母放棄掙扎的模樣,覆在脊背上的衣衫被冷汗浸透,僵硬地重復(fù):“不會的,乳母絕不是這般人。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皇兄,你信我......信我,不是我乳母?!?/br>
    背后之人卻對他的哀求置若罔聞,緊緊地禁錮住他發(fā)顫的雙手,用不容反抗的力道逼迫他高抬利劍,再重重落下。

    頭顱滾地,鮮血飛濺,溫?zé)釢庑鹊奈兜涝谒麘K白的唇瓣上悄然散開,胃里一陣翻涌,他將腹中的一切吐個干凈。

    皇兄蹲下身,輕輕用龍袍擦去他唇邊的污漬,嘆息道:“一個賤奴而已,何以值得你這般。長贏,你不該如此?!?/br>
    不該如此。

    沈時硯低聲喃喃。

    忽地,他停住動作,嘲弄一笑。

    那該如何。

    皇兄?

    -

    翌日,議事廳內(nèi),顧九、沈時硯和楚安三人聚在一處。

    閣樓走水時,高世恒和他的仆從皆在西獄,如此便是有了不在場的證據(jù)??沙烁哚瘍杉?,顧九實(shí)在想不出她還能招惹上誰。

    楚安若有所思道:“也許是高世恒買通了別人?”

    “不排除這種可能,”沈時硯頓了頓,“但這般的話,他需得提前猜到我們會將他帶走。我把他們關(guān)入西獄后,命人近處看管,確無和外界傳信的可能?!?/br>
    高世恒那個蠢貨,會有這副頭腦?

    楚安覺得不太可能。

    顧九思考良久,才道:“眼下死了兩個人——另一個邵賈,如果這場兇殺,不是沖著我,而是因?yàn)樯圪Z呢?”

    這并非是她為了減輕愧疚的說辭。兩個毫無關(guān)系的人,卻被綁在一起燒死,兇手要么是其中一人的仇家或是兩人共同的仇家,要么純粹是隨機(jī)殺人的變態(tài)。

    顧九更傾向于前者。

    因?yàn)榈攸c(diǎn)。

    如果邵賈真如眾人所說的那般,是個正人君子,他救走明月后應(yīng)該會把人送到官府或是醫(yī)館,而不會把人帶到修內(nèi)司。

    三更半夜,兩人卻被綁在離窯口不遠(yuǎn)處的閣樓上活活燒死。兇手大概對邵賈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他的身份,還極有可能是修內(nèi)司內(nèi)部的人,知曉當(dāng)晚有無匠人留宿于閣樓。

    顧九回憶著邵賈尸體的模樣。

    如果只有明月一人,兇手的性別很難確定。可邵賈身形高大,兇手能同時制服兩個人,并且把一個成年男子弄到閣樓二層,可見兇手十有八九也是名成年男子。

    沈時硯顯然是也想到這一點(diǎn),他看著顧九,起身道:“去趟修內(nèi)司罷。”

    修內(nèi)司總領(lǐng)司事王常景和幾位主要官員齊聚一堂,沈時硯先是問了昨晚除了巡兵可有其他人,確定無人后,又問修內(nèi)司眾人邵賈近來有無和人起過爭執(zhí)。堂中幾人面面相覷,偷偷地把目光瞟向站在最前面的王常景身上。

    王常景似是感受到了這些視線,雖是心生惱火,但也不敢在沈時硯面前放肆,只能苦著臉,干巴巴地承認(rèn):“下官前不久的確和邵副使有過口角?!?/br>
    他不敢在此停下,慌忙繼續(xù)道:“但若只憑此把這事扯到下官身上,下官實(shí)在覺得冤。邵副使性情古板,不知變通,和修內(nèi)司好多人都有過不愉快。只是恰好下官是近日和他起了爭執(zhí)的人。若是以此為根據(jù)......想殺邵副使的人可就多了去。”

    這話所說的不太有人情味,但卻也有番道理。

    沈時硯看向其他人,他們紛紛點(diǎn)頭。

    “確實(shí)如王總領(lǐng)說的這般,邵副使是個好人不假,只是脾性實(shí)在古怪,得罪的人屬實(shí)不少?!?/br>
    沈時硯的食指在條案上輕輕叩響,問道:“王總領(lǐng)和邵副使是何時起了沖突?又是因何事?”

    王常景有些猶豫:“......半月前,因?yàn)橐慌赏痢!?/br>
    第22章 骨瓷

    高家自然可惡,可這位寧王又豈是良善之輩?

    王常景和邵賈因?yàn)榇赏脸臣?,甚至差點(diǎn)動起手這事,修內(nèi)司人盡皆知。

    “瓷土之事一直是下官負(fù)責(zé),年末新購置的一批瓷土入窯沒多久,邵副使突然和下官說瓷土有問題,殘瓷多,成品的色澤和質(zhì)感也不對,”王常景越說腦門上的冷汗越多,“問他到底哪里不對,他又不說,只是非要看這次瓷土買賣的具體賬目記錄。下官當(dāng)時覺得邵副使是故意找下官不痛快。”

    王常景抬袖擦了一把額頭,繼續(xù)道:“燒出殘瓷這事又不是只和瓷土有關(guān),時間、火溫都有可能導(dǎo)致瓷器出問題。邵副使直接問下官要賬目,不是變相說下官中飽私囊嗎。”

    說到這,王常景似乎動了氣,語調(diào)不自覺地拔高:“自那沒多久,也就是半月前,下官察覺邵副使又在調(diào)查這批瓷土,一時氣不過,再加上當(dāng)時吃了些酒,這才和他起了沖突?!?/br>
    沈時硯靜靜地看了王常景一會兒,直到他有些受不住這般無聲勝有聲的注視,才慢慢開口問道:“昨夜閣樓走水時,你在哪?”

    王常景道:“下官在十字街南側(cè)的一家……花茶坊?!?/br>
    顧九眼皮一跳。

    又是妓館?

    沈時硯倒是沒多驚訝,平靜問道:“可有作陪為你作證?”

    “有?!?/br>
    王常景把妓館和妓子的名字如實(shí)說出后,沒等沈時硯開口,楚安十分自覺地拱手行禮,闊步離開。顧九擔(dān)心楚安那腦子容易被忽悠,也跟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