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應報理論
后來周奐還是去了顧懷之的刑法課。 他和昨日一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位置,桌上一樣只有一本筆記本和一支鉛筆,一樣在處理加簽和進行課堂說明這些行政事務時看著窗外發(fā)呆。 法學院113教室是能容納百名學生的大型階梯教室,加上部分晚進教室的孩子都是匆匆自后門進入,坐在后排的位置,因此顧懷之即使站在講臺上,也沒辦法一眼就看清男人的模樣,上起課來也就比昨天自在許多, 儘管偶爾,她會朝他所在之處偷覷幾眼,每一次也都看見男人專注抄寫筆記的側(cè)顏。 周奐離開研究室前,她問了他為什么特地到她的課堂上? 「想見你,也想學點東西。」 他說,其實這幾年只要上午有空,他都會來學校里聽課,通常都挑選課人數(shù)大于五十人的課程,因為人數(shù)多,教學模式大都以講授為主,教授不會花心思去記住每個學生的樣貌,通常也不會進行分組作業(yè),他的加入就不會影響課程進行。 儘管這樣搭便車的做法并不是太好,嚴格說來也違反了學校規(guī)定,顧懷之卻還是欣賞他勤學的精神。在這個時代里,像他這樣熱衷學習的人已經(jīng)不多。 若不是他身分特殊,她都覺得學校該給他頒個模范獎章,給其他孩子樹立典范了。 「說明完刑法的定義以及刑法與民法和行政法之間的區(qū)別之后,我們接著說明刑法的功能。有沒有同學能告訴我,國家之所以制定刑法,主要的目的和功能是什么?」 顧懷之垂眸瞥了眼手邊的點名單,「邱恩碩同學?!?/br> 「矯正犯罪行為?!?/br> 「很好。高辰忻同學,你認為刑法除了矯正犯罪以外,還有其他功能嗎?」 「處罰犯罪者,對其他社會成員殺雞儆猴,預防犯罪發(fā)生?!?/br> 「很好。溫磊同學,你有其他想法嗎?」 「呃??透過懲罰犯罪者,也許可以稍微彌平被害人心里所受到的傷害?」 「三位同學的回答都很正確?!诡檻阎p笑,將投影片切換之下一張。她走下講臺,踏上教室中央的階梯走道,侃侃說明:「關于刑罰的功能,學理上有三個理論?!?/br> 「首先,應報理論。大家應該都聽過漢摩拉比法典吧?漢摩拉比法典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成文法典,而貫徹其中的核心價值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今天加害人如何傷害被害人,被害人就能以相同的方式施予加害者,也就是所謂報復的概念?!?/br> 「在古典時期,報復是刑法最重要的概念,也是唯一的目的。古典派法學家之所以認為應報是刑法的目的與功能,是因為他們認為犯罪是行為人對于法律規(guī)定的否定,而刑罰則是對法律否定行為的在否定。換句話說,當犯罪行為人以他的作為否定了國家律法的存在,國家就會以刑罰來否定犯行為人所為的不法行為,藉此聲明法律是正確,而犯人是錯誤的?!?/br> 語落,顧懷之略微側(cè)身,下意識尋找男人的身影。 然而這一刻,男人的眼里卻不再是幾分鐘前的專注,鏡片下的眸成了一潭看不清的深淵,淵水里是錐心刺骨的千古冰寒,是比原先那片蒼茫還要來得更蕭瑟的絕境。 周奐的眼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 「??」 儘管心里意外也介懷,顧懷之卻沒有太多時間探究細故,只能匆匆收回視線,提起笑容,循原路折回講臺,同時繼續(xù)講課。 「十九世紀后期,實證主義興起,實證派法學家提出不同于古典理論的刑罰目的論——犯罪預防理論。預防理論的支持者主張,刑罰不是對犯罪的應報,而是國家藉由刑罰的設定,保障社會成員的共同安全?!?/br> 「預防理論可以細分為一般預防理論及特別預防理論??」 當顧懷之重新回到講臺上,再次放眼臺下時,角落的座位已是空無一人。 # 中午下了課,顧懷之回到研究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聯(lián)絡周奐。 早上他帶來的那份早餐,紙袋里貼了一張便簽,上頭留有他的手機號碼和通訊軟體id,估計是他原以為送完東西就會離開,所以才特意留下聯(lián)絡方式。 顧懷之先撥了電話,兩次都轉(zhuǎn)入語音信箱,她只好改傳訊息給他。 顧懷之:周奐,你還好嗎?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顧懷之:看到訊息的話,能不能回個電話給我? 顧懷之:我很擔心你。 擺在書桌上的手機反覆傳來震動,亮起的螢幕跳出三行通知,訊息都來自于她。周奐垂眸看著螢幕上的字句,彷彿隔著螢幕都能清晰感覺到女人內(nèi)心的焦急和不知所措。 顧懷之在擔心他。 良久,他拿起手機,點開訊息,鍵入一句簡短回覆。 周奐:臨時有事。 收到訊息的當下,顧懷之就知道,他沒有實說。 與其說是一種直覺,倒不如說是她觀察入微。 階梯教室的好處在于只要立于講臺上,就能將臺下所有狀況看得一清二楚。 周奐聽課的時候總是全神貫注,當后排的學生紛紛拿出手機低頭摸魚,他是唯一一個挺直腰桿,目不斜視地看著投影片的人,若是他低頭,執(zhí)筆的手肯定也忙著筆記。 整堂課下來,她不曾見過他分心。 所以顧懷之知道,他是在聽完她講解應報理論之后,臉色才改變。 她仔細回想了一遍自己在課堂上說了哪些話,思索許久,卻沒想出任何怪異之處。三年下來,每逢介紹刑罰目的論的主題,她的授課內(nèi)容都大致相同,也與市面上的刑法教科書無異,并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周奐究竟是為什么變了臉色?為什么悄悄離開了教室?又為什么在她問起時對她有所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