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他的世界有光了
后來,周奐又像初次見面時一樣替她擦藥。 當生理食鹽水淋上嘴角的傷口時,熱辣的疼痛迅速蔓延開來,蠻橫地刺入腦門,顧懷之疼得抽泣,好不容易止住淚的眼眶瞬間又濕了一圈。 見狀,男人眉宇深鎖,沉著氣繼續(xù)上藥,然后貼扎。 「好了?!?/br> 「謝謝??」顧懷之抿唇,話音里瀰漫著壓抑的哭腔?!肝乙蔡婺悴了幇??!?/br> 在等待警方到場時,她其實就發(fā)現(xiàn)周奐也受傷了。 男人襯衫左袖肘處破了口,肩膀處也沾染了大片污痕,左眼下方更被劃出一道裂口,四周泛著半乾的血漬,傷口上殘留了沙塵,看上去格外怵目驚心。 這些明顯不是打人時弄出來的。 他來找她之前就已經(jīng)受傷了,也許是匆忙之間與人車發(fā)生了碰撞,才會傷成這樣。 周奐沒作聲,只是默默拆了一瓶新的生理食鹽水給她,顧懷之接過,讓他把臉側(cè)過來些,開始替他清理傷口。 消毒的過程里應(yīng)是刺痛難熬的,臉部的肌膚尤其脆弱,男人卻是眼也不眨,安靜著讓她處理傷口,半邊臉幾乎被血水浸濕,濕涼沿著頸線滑落,最終躺入襯領(lǐng)之下。 這樣的濡濕是他過去最無法忍受的。 可現(xiàn)在,看著她如此專注的神情,看著她因為深怕弄疼他而緊蹙著眉,看著她那雙總是澄澈溫暖的眼瞳里倒映著自己的身影,他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沒有任何腐敗血腥的畫面躍然于眼前,沒有任何凄厲哀絕到哭喊回盪于耳邊。 什么都沒有。 世界變得很安靜,安靜的只剩下一個她。 顧懷之完成了包扎,接著抽來紙巾,替他擦拭雙頰,而后是頸間,然后是胸領(lǐng),無一處不仔細地將他身上所有曾被血水流經(jīng)的肌膚都拭凈。 爾后,她輕輕抬起他的左手,解開袖扣,將衣袖捲起,替他清理手肘處的擦傷。 所有的一切都與方才如出一轍。 眼神如初專注,神情如初謹慎,動作如初細膩,呼息如初溫柔。 「周奐,你還要回店里對吧?去換套衣服吧,襯衫臟了你穿著難受?!?/br> 其實不難受了。 在聽見她說了那么多次不會離開之后,在看見她即使受了傷還是愿意留在他身邊之后,在她說了我們和好之后,世界突然有光了。 不是先前那只能在風雨飄搖中看見的微弱光點,不是黑暗僅存一簇隨時將要熄滅的星火,而是清晨之際,自地平線下循山稜而起的曉色漫天。 他的世界里有光了。 那光不再是忽遠忽近,不再是飄渺不定,而是終于在他身邊駐扎而下,在他心里安了個家,宣告永居于此,終不離決。 收拾好桌面,顧懷之又說了一次,「周奐,你把衣服換下,我順道看看你還有沒有傷了其他地方?!股砼缘娜艘琅f沒動,她抬眸看去,男人忽而傾身,將她擁入懷中。 她一怔,張口想問,就聽見他說,「謝謝?!?/br> 謝謝你沒有走。 擁抱過后,顧懷之陪著周奐回房里把臟了的襯衫換下,男人一褪去衣服,肩胛處大片腫脹的瘀色旋即映入眼里。 「周奐,我們明天去一趟醫(yī)院,檢查一下有沒有傷到骨頭,好不好?」 「嗯?!?/br> 男人套上乾凈的襯衫,顧懷之走上前,主動接手替他扣釦子,垂著眼低道:「待會我陪你去店里收拾,然后我們?nèi)コ渣c東西,好嗎?」 「我去就好,你留在家。」 出了這樣的事,她肯定嚇得不輕,他想讓她留在屋里休息,別再奔波。 聽聞,顧懷之雙手微微一顫,沒了動作 察覺異狀,周奐斂眼,看見那極力壓藏于眼底的恐懼,眸色一沉,他伸手將人抱入懷里,「懷之,我不在,你會怕嗎?」 顧懷之用力睜著眼,眼眶灼然刺痛,卻是忍著淚搖頭。 知道她在逞強,周奐感覺心臟彷彿被什么攥緊似的,疼得不像話。 空氣里安靜的只剩下女人極力壓抑的顫索,如夜風颳過暗林時擾起的蕭瑟低鳴,每一寸孱弱都隱藏著她沒能說出口也不愿去面對的恐懼。 良久,顧懷之才點了頭。 事發(fā)當下,她其實也害怕,可當看見周奐又一次陷入錯想的誤區(qū),她無視內(nèi)心惴懼,苦撐著瀕臨崩潰的情緒,去阻止他重蹈覆轍,強迫自己冷靜地陪伴在他身邊,不讓過去曾一次又一次無情吞噬他的夢魘再次捲土歸來。 當事情終于落幕,那些被強制所在理智之下的恐懼,像霎那破了口的毒瘴,一夕之間傾巢而出,遮蔽所有光亮,無情地將她團團包圍。 喉里還殘存著酒精的苦辣,頰上還殘存著被摑掌時的疼痛,每一寸被人撫觸過的肌膚都還殘存著受辱時的無助,這些在一個小時前被理智綑綁于深處的感受,在回到了熟悉的空間、熟悉的胸懷以后,宛如失控掙脫鐐銬的野獸,張牙舞爪地朝她奔來,恣意囂張地掏空她所有感官,攻佔城池,插上旗幟,宣告將她凌劫。 她不敢閉上眼,害怕一但閉上了,就會看見那些畫面,害怕想起之后又會跌回那池絕望的寒淵,害怕再次睜開眼后,卻發(fā)現(xiàn)至今為止的一切都只是夢里的場面。 周奐沒有來救她,而她已經(jīng)在陌生男人的身下受盡凌辱,變得殘破不堪。 周奐收攏雙臂,將人擁緊,「好,我在家陪你?!?/br> 顧懷之沒有說話,安安靜靜的,嬌瘦的肩頭瑟縮著,渾身透著無助。良久,直至懷里的顫慄漸緩,男人才松了手,摟著她在床邊坐下。 女人的手冰得不像話,指尖死擰著他胸前的衣料,卻始終沒有哭出聲。 她還在逞強。 周奐打了通電話給徐俊,請他過去替他把店收拾打烊,再用外送軟體點了一碗湯麵,餐點送到后便牽著人到外頭的餐桌坐下,替她盛了一點。 「懷之,你先吃點東西?!?/br> 顧懷之沒有半點食慾,吃了兩口就反胃,卻怎么也不敢讓淚落下。 她還是害怕周奐看見她掉淚之后又會陷入錯想,但現(xiàn)在的她真的無法照料他的恐懼,她覺得自己就像掛在懸崖上,半個身子都落下去了,只剩一隻虛弱無力的手死命抓在峭壁上,掙扎著幾乎不存在的一線生機。 山谷里的風不斷在耳邊呼嘯,細碎的落石幾乎把她砸得血rou模糊。 她好想放棄了,想要就這樣跌落萬丈深淵,讓自己在恐懼里摔得粉身碎骨,可是周奐卻在懸崖上等她回去。 如果她哭了,周奐也會粉身碎骨的。 看清了她眼里的痛苦和拉扯源自于何,愧疚與心疼淹沒心口,擰成了極致的心酸。周奐起身,將人重新?lián)砣霊阎?,「想哭就哭,我不會有事?!?/br> 他不會有事的,所有的事情都和過去不一樣了。 他不是一個人,她沒有真的受暴,他沒有手染血腥,她也沒有歇斯底里地哭喊,更沒有忘了他是誰。 他不必獨自面對這世界上所有代表正義的質(zhì)問,不必獨自承受囚于暗無天日的孤絕,也不必再反覆問著永遠得不到解答的話。 他不必再問這世界為什么沒有一刻接住他,不必再問這世界為什么打從一開始就拋棄他,不必再問這世界為什么逼得自己成為世俗里的罪人,卻還反過來如此看待他。 所以他不會有事了。 往后再看見她的眼淚,他不會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