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出門還是得抓緊出門啊，以后說不定就沒啥機會了。

    今日的夕陽格外像一個橙紅色的咸鴨蛋黃，緩緩西落，暮色蒼沉，皇帝忽然感嘆一聲，“夕陽無限好啊?！?/br>
    這句詩的下一句：只是近黃昏。

    可見原詩本意表達的是一種日暮悲哀，并不是什么積極向上的意思。

    前一句還在興致勃勃計劃明年去塞外行獵，緊接著就感慨夕陽，希冀與現(xiàn)實的沖突，盡管玄燁不愿服老，可很多事實都在提醒他已經(jīng)老了。

    再英明神武的帝王也對抗不了時間，秦皇漢武皆是如此。

    樂盈這時候說任何安慰的話都無濟于事，只是默默地陪伴他。

    玄燁像往常一樣用左手扶住她的胳膊肘，“走，陪朕去清溪書屋?！?/br>
    因樂盈穿著高跟花瓶底鞋，兩人并行時，玄燁總是托著她的胳膊肘，他的步子邁很大，樂盈被他帶著走得飛快。這個習慣持續(xù)了幾十年，如今他老了，步伐遠不及過去矯健，樂盈心頭微微有些發(fā)酸。

    兩人去到清溪書屋，玄燁在案上翻撿，找出一封詔書交給她。

    樂盈的小心臟頓時緊張起來，不會是立太子的詔書吧。

    事實證明她想多了，給國家安排繼承人的事情免談，他的這份詔書是他駕崩后關(guān)于如何安置嬪妃的內(nèi)容。

    首先是關(guān)于對樂盈這個皇后的安置。國朝以孝道治天下，皇后乃是嫡母，新帝務必侍奉嫡母如同生身母親；皇后可去靜明園頤養(yǎng)天年。其次，嬪妃中年長者可隨開府的兒子出宮榮養(yǎng)。其三，無子或者年少留宮的嬪妃，新帝需妥善照顧。

    真正細心到了極致，樂盈捧著詔書，抬頭看著皇帝，感動得想哭，“三哥想得很周到?！?/br>
    玄燁微笑，道：“朕得承認朕是個凡人，怕死，但該安頓的還得提前安頓好。不管是你，還是那些嬪妃們，陪伴朕一場，總要妥善安置才行。朕很佩服朱元璋，他是個真正的英雄，可有一點朕非常不贊同他的做法，那就是女眷殉葬，何其殘忍！”

    樂盈長長的“哦”了一聲。

    挺好，雖然他的覺悟不如曹cao，但封建社會發(fā)展到巔峰，對女子的束縛越來嚴，玄燁的安排已經(jīng)非常妥當了。

    他繼續(xù)道：“女眷無所依靠，朕這是怕再出現(xiàn)貞妃的慘劇?！?/br>
    貞妃董鄂氏，孝獻皇后董鄂氏的同族堂妹，先帝順治的嬪妃之一，順治帝嬪妃眾多，他過世后，只有一個貞妃被活生生殉葬了，官方說法是自愿殉葬。

    但樂盈從未相信過，清朝早期，滿人漢化本就不深，貞妃青春妙齡女子，憑什么甘愿殉葬，這也太違背人的天性了?，F(xiàn)在聽玄燁這么說，貞妃應該是被逼殉葬的。

    博爾濟吉特氏一族深恨孝獻皇后，認為是她間接害死了順治，故而遷怒于貞妃，才有了貞妃殉葬的這一幕。

    可憐啊，樂盈心有戚戚，“您這樣安排真的很好?！?/br>
    玄燁道：“你覺得好就好，朕忌諱死，不愿意提及，想不到卻幾次三番同你提及?！?/br>
    樂盈想起了往事，“是啊，以前就說過等我們都百年后，皇上是仁皇帝，我是孝賢皇后?！?/br>
    玄燁笑道：“朕都記得，還有一回你的貓過世也曾提過。”

    樂盈握著他的手，“我舍不得三哥，咱們別再說這個了?！?/br>
    玄燁道：“既然提起來了，索性就說開了，趁著現(xiàn)在朕還有精力跟你說說，以后說不定想說也沒機會了，朕可不想在閉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再同你說這些?！?/br>
    氣氛變得很傷感，樂盈故作打趣，“也許我比您先閉上眼睛?！?/br>
    “朕的身子自己清楚，當年朕與你的三十年之約恐怕要失言了，對你不住。你比朕小十幾歲，你得好好活著，能多活一天算一天，把你姑姑與jiejie沒活夠的日子都活了，答應朕?！?/br>
    樂盈鄭重道：“好！”

    玄燁再次叮囑道：“你要顧好自己，待朕百年后，不管是嬪妃，還是皇子，亦或是佟佳氏一族，都不是你的責任，你只用顧好自己就行，開心得過活，你喜歡和嬪，以后讓她跟你一塊兒?！?/br>
    樂盈眼眶溫熱，“我知道了?！?/br>
    玄燁輕輕嘆了口氣，“朕現(xiàn)在同提前你把話都說明白了，日后就不跟你啰嗦了，總之多多保重自己?！?/br>
    該說的都說了，玄燁自己如同放下一樁心事，“朕現(xiàn)在好好的呢，明年咱們?nèi)ト庑蝎C，后年說不定還能回一趟盛京祭祖?！?/br>
    樂盈心酸地附和他的話，“好，我都陪您一起去。”

    玄燁把對后妃們安置的詔書細心地放置進了一個檀木盒子里，又對樂盈道：“這份詔書，朕仍舊準備了兩份，一份藏在清溪書屋，另一份藏在乾清宮，確保萬無一失?！?/br>
    傷感過去，疑慮浮上心頭，玄燁尚且對嬪妃們悉心安置，為何不把繼承人確定好，他難道真沒想過，儲位懸而未決，日后他的兒子們得互相廝殺瘋了！

    饒是他對自己很好很好了，樂盈卻知道這個問題她不能問出口。

    第233章

    儲位不明,但眾皇子中十四阿哥威信最重，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在臣子們上奏的折子里稱呼十四阿哥，必綴上“大將軍王”四個字以示敬重,封疆大吏,以及王公大臣們提及十四阿哥,態(tài)度恭敬，就如同先前對待毓秀宮太子的態(tài)度一模一樣,可以說十四阿哥只缺少一個太子的名分,實際上他就是絕大多數(shù)人眼里的大清繼承人。

    若是早十年前，玄燁必不會容忍這種情況發(fā)生,然而他現(xiàn)在持有一個默許的態(tài)度。

    除了一個順治帝，清太祖努爾哈赤、皇太極，俱以能征善戰(zhàn)聞名,以至玄燁,欽慕先祖，同樣重視戰(zhàn)功,三次親征噶爾丹，他以“武功”培養(yǎng)十四阿哥,讓他一躍眾兄長之上,似乎也說得過去。

    不然讓十四阿哥像他的兄長們一樣先從六部歷練起，他到底年紀不大，再如何歷練，也比不過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等人。

    即使樂盈知道后來的歷史，但這個時候，從玄燁的種種表現(xiàn)來說,十四阿哥非常有大清繼承人的潛質(zhì)啊。

    后宮對朝堂局勢的了解總是不如前朝及時,但作為十四阿哥的生母德妃卻已經(jīng)明顯的感覺到了變化。

    德妃庶妹嫁給了孝昭皇后之弟阿靈阿,這是鈕祜祿氏最顯赫的一支——清朝開國五大臣之一的額亦都家族，這位小烏雅氏進宮時，常給???jiejie帶來外頭的消息。

    小烏雅氏道：“眼看著大將軍王就要回京，這一別兩三年，娘娘您終于能夠與他團聚了?！?/br>
    面對著自家親meimei，德妃不再壓抑住自己的喜悅，喜氣洋洋道：“昨兒做夢我還夢見他小時候，向額娘撒嬌要抱抱呢?！?/br>
    小烏雅氏笑道：“您這話要是同大將軍王說了，他估計會不好意思了?！?/br>
    她一口一個“大將軍王”，德妃道：“咱們是親姊妹，十四是你的親侄子，叫大將軍王太正式了，你還是像原來一樣稱呼他吧?！?/br>
    小烏雅氏“哎呦”一聲，“娘娘呀，可不止我這么稱呼，朝中的文武大臣都這樣稱呼十四阿哥，用以區(qū)別于其他皇子，聽說皇上樂見此事呢！”

    德妃深知“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越是到了關(guān)鍵時候越不能放松，惠妃的例子在前，十四阿哥心愿未能得償之前，一定得謹慎再謹慎。眼下十四阿哥風頭一日勝過一日，德妃在宮里卻相反一日恭謙過一日。

    她告誡meimei：“旁人怎么稱呼是旁人的事，咱家里的人一定要謹慎低調(diào)?！?/br>
    小烏雅氏對這個jiejie很信服，連忙道：“我知道了。”

    十四阿哥是十月底回京的，玄燁為這位大將軍王兒子準備了盛大的歡迎儀式，賞賜豐厚，光白花花的銀子就一口氣給他賜了十萬兩！

    父子倆感情好哇，天天見面不嫌膩歪，玄燁恨不能親自上戰(zhàn)場，十四阿哥為了彌補他的遺憾，將他戰(zhàn)場上的事□□無巨細說給皇父聽，玄燁甚至留十四阿哥在清溪書屋住了一晚。

    皇帝親自為十四阿哥造勢，還有誰能比得上他！

    與十四阿哥回京的盛況相比，十月份京城還有一件喜事，但在這件事的襯托下，幾乎無人注意。

    四阿哥府上的年側(cè)福晉于康熙六十年十月九日生下一位小阿哥，四阿哥疼愛幼子，親自請示過皇上，沒有給心愛的兒子用皇孫的“弘”字取名，另外取了“福惠”做名字。

    宗室有子女出生死亡都會報給宗人府與內(nèi)務府兩處，樂盈從內(nèi)務府知曉年氏給四阿哥生了一個兒子時，驚住了，她問紫檀：“我怎么記得年氏去年才生了一個孩子，是不是我記錯了？”

    她是真的懷疑自己記憶出了差錯，年氏的身子極弱，隔三差五請御醫(yī)，御醫(yī)院的御醫(yī)們都是雍親王府的?？?，這么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子，接連懷孕生子，還是在醫(yī)療水平不發(fā)達的古代，年氏這是不要命啦？！

    紫檀肯定道：“主子，您沒記錯，四阿哥府上子嗣不豐，奴婢倒有印象。這位年側(cè)福晉去年五月份生下一位叫做福宜的小阿哥，可惜今年正月夭折了。其實前年的時候，年側(cè)福晉還有過一次身孕，只是小產(chǎn)了?！?/br>
    小雁接口道：“前幾年，年側(cè)福晉還生過一個小格格，未滿一歲也是不幸夭折?！?/br>
    這一連串的夭折或是小產(chǎn)，聽得人心驚膽戰(zhàn)，樂盈記得歷史上年氏的孩子們都沒有長大的，太慘烈了，現(xiàn)成的例子就是宮里一個前輩——榮妃。

    從樂盈進宮初始，榮妃就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在錦繡宮里避世，把自己活得就像行尸走rou的姑子一般。

    宮里的御醫(yī)不是擺設，很多人是有真本事才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混飯吃，一連串的懷孕夭折，御醫(yī)都會建議先調(diào)理好身子再說。

    榮妃是迫不得已，一則玄燁那時候急需子嗣，二則，玄燁當時對榮妃感情可沒那么深；年氏則不同，四阿哥與她恩愛無雙，他本身就有三個大兒子，如何肯讓愛人去折騰自己的身子？

    樂盈想不通，紫檀與小雁兩位大清土著想得很通，“多生幾個總有能站住的?！?/br>
    榮妃站住了榮憲公主與三阿哥兩個孩子；德妃站住了四阿哥、十四阿哥，還有五公主三個孩子。

    樂盈幽幽道：“還有一個大福晉……”

    去世多年的大福晉估計早就被人忘了吧，她生了五女一兒，活生生把自己給生死了。

    這回紫檀與小雁也無話了，唏噓不已。

    四阿哥得子的消息在京城只能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說起影響來，大概對乾小四的影響最大，愛妾生愛子，他在四阿哥心里的地位再一次下降。

    弘歷依舊非常穩(wěn)，樂盈沒從他臉上看出任何不同，只是在?；轁M月的前一日，他來找樂盈，拜托她幫他給幼弟送了一個金鎖片作為賀禮。

    樂盈答應了他，交代李金忠去辦。

    十四阿哥回京，除了見他親愛的皇阿瑪，他的好兄弟八、九、十等三位阿哥，最常見的就是永和宮德妃的。

    他們母子情深，兩三年未見，玄燁也有意讓十四阿哥多去看看德妃。

    戰(zhàn)場上最能歷練人，離京前的十四阿哥，盡管早已成婚生子，但給人的第一印象只是一個富貴公子哥，偶爾咋呼，失之沉穩(wěn)，這次回來，整個人的氣質(zhì)有了很大的改變，變得老練、成熟，德妃乍然見這個兒子時，還有點不敢相認，待十四阿哥喚出那聲熟悉的額娘時，她才真正感覺到了幼子已經(jīng)回到身邊。

    看著十四阿哥，德妃幾次感嘆：“你真像你皇阿瑪年輕的時候！”

    十四阿哥笑道：“兒子可不敢比皇阿瑪，只要能有皇阿瑪?shù)囊话雰鹤泳蜐M足了?！?/br>
    “這次回來不走了吧？”德妃問道。

    十四阿哥搖頭，“額娘，年后我還得去西北，準噶爾部屢屢不安分，皇阿瑪?shù)囊馑际冀K要徹底拿下準噶爾部，一勞永逸，兒子與那策妄阿拉布坦還有的硬仗要打呢！”

    德妃心腹守著門，母子倆單獨說話，她將聲音壓到最低，“從私心說，額娘確實不愿意你再次出征，但額娘知道你長大了，你有你的宏圖大志，雄鷹不可能被關(guān)在籠子里，額娘支持你。只是此刻情況另有不同，皇上老邁，表面上看身子似乎過得去，但額娘侍奉他這么多年如何看不出來，盡管皇上掩飾的很好，但他的身子早已不如往昔，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就算皇上留有詔書給你，你遠在西北，京城形勢瞬間萬變，等你回來，早已變天。聽額娘的，必須想辦法留在京城?！?/br>
    十四阿哥也正為這事犯愁，“兒子在外主持軍政幾年，若此時換人，不熟悉那邊的情形，策妄阿拉布坦狡詐，只怕會趁機作亂，導致邊關(guān)不寧，此是其一；其二，是皇阿瑪令我年后再次出征，他的命令我不能違抗?；拾斢⒚魃裎?，就算真到了那個時候，他應該會把一切安排好吧?！?/br>
    德妃只覺得這個兒子天真，苦口婆心道：“皇上將那個位置看得有多重要，天下人都知道，你怎么能確定他到時候能安排好呢？人老了，身子不行了，可能突然就臥病在床，口不能言語，那時候他即使是想安排也來不及了，你不在京城，失去了先機，就再沒那個機會了！”

    十四阿哥道：“額娘放心，有八哥、九哥他們在，我叮囑過他們但凡皇阿瑪身子欠安，務必盡早寫信給我知曉?！?/br>
    德妃還是覺得不妥當，“寫信一來一回時間也都耽誤了，不可。額娘老了，近來年身子不好，或許可以此為由，求的皇上留你在京城為額娘侍疾。額娘一輩子沒求過皇上什么，唯求此事，有七成的把握皇上會留你在京城?！?/br>
    十四阿哥依舊婉拒，“額娘，還是算了。”

    德妃目視他，忽然道：“胤禎，其實是你自己想去對吧？”

    被額娘看出心事，十四阿哥不再隱瞞，直言道：“是，兒子自己也想去，平定西北這樣的大功勞兒子不想讓給別人。兒子在兄弟們中年紀小，資歷不足，外人多以此來非議兒子，若是兒子能徹底征服噶爾丹部，兒子就是名正言順的皇父繼承人，再無人敢有半句質(zhì)疑?！?/br>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德妃自知再怎么勸他也不會改變心意，她嘆了口氣，“按你自己的意思去做吧，你放心，額娘總是站在你身后的?！?/br>
    十四阿哥笑了，“我就知道額娘會永遠支持我?！?/br>
    第234章

    十四阿哥陪德妃用過一頓午飯告辭出來,在永和宮門口遇到來請安的四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