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人有時候靠得就是一股精氣神兒活著,那股氣散了，也就活不了多久了，眼下德妃就是這種情況。

    她、四阿哥、十四阿哥,原本應(yīng)該是這宮廷最親近的母子三人,到了今日這個不死不休的地步,該怨誰？誰都不會認(rèn)為自己有錯，反而指責(zé)是他人辜負(fù)了自己。

    德妃一意孤行,這是打算一條□□走到底了。至于雍正帝,他一定不會為了生母，放過自己最大的政敵胞弟。

    求仁得仁,沒什么好說的。

    歷史的勝利者雍正帝不必多說，站在女人的角度，樂盈有三分同情德妃。

    兩人的話題由窗前的石榴樹,轉(zhuǎn)移到了先帝朝的往事上。

    德妃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那時候沒有許多的煩惱，大家伙兒閑來喝茶打馬吊,小十四大概六七歲的樣子，在承乾宮的院子里追著兩只貓兒玩……”

    樂盈也笑道：“他可太調(diào)皮了,專門抓貓尾巴,我就扯他的小辮子教訓(xùn)他?！?/br>
    德妃悵然道：“那是一段最舒心的日子。”

    她與樂盈也曾經(jīng)非常要好過，承乾宮與永和宮常來常往，好的就像一家人。后來么，孩子們漸漸長大，各人有了各人的心思，關(guān)系就淡了下來。

    德妃突然問道：“宜貴妃、惠妃、榮妃她們?nèi)诉€好嗎？”

    在樂盈未進宮以前,她們四人既是對手,又是伙伴,德妃對其他三人的感情復(fù)雜，有防備有算計，但說深仇大恨卻是沒有的，共處了大半輩，甚至有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德妃不愿意看到她們?nèi)诉^得太落魄。

    樂盈反問她，“宜貴妃與榮妃五月初出宮榮養(yǎng)，難道她們沒來辭別你嗎？”

    德妃苦笑道：“來了，但我沒見她們，我并非跟她們拿架子，實則我也沒什么架子好拿，只是不知道見面該說些什么?！?/br>
    樂盈斟酌道：“惠妃仍舊是老樣子，宜貴妃與榮妃的處境尚算好吧。”

    德妃幽幽道：“我想著我們四人之中，總有一個有福氣的人，原來大家都福薄。罷了，且顧著眼前吧，怎么樣也會有三年的安生日子過?！?/br>
    三年無改于父之道，雍正繼位，即使再容不下兄弟，也要等三年。三年過后，再下屠刀。

    兩人說了這些話，德妃有些累了，樂盈見狀便打算告辭，德妃向她道謝，“多謝你還記得來看我，你算得上是個好人，難怪先帝把你抬到皇后的位置上。”

    對于“好人”二人，樂盈敬謝不敏，她道：“我只是不做違背本心的事?！?/br>
    德妃探究的目光看過來，“不違背本心？先帝在世，待佟佳氏最厚，你可曾辜負(fù)他？”

    樂盈看著德妃的眼睛，目光坦蕩，“不曾?！?/br>
    德妃垂目不語。

    樂盈不再跟她多說什么，道一聲“告辭”，轉(zhuǎn)身離開。

    回到承乾宮，李金忠過來說道：“永和宮之事，據(jù)說與十四阿哥有關(guān)?！?/br>
    這是必然的啊，除了十四阿哥，還能有什么事情能讓德妃連性命都不要了。

    李金忠越發(fā)壓低聲音道：“十四阿哥從西北返京，第一時間去了景山壽皇殿拜大行皇帝靈柩，之后就被皇上關(guān)押在景山。上個月先帝的梓宮被運往景陵下葬，皇上命十四阿哥同去，再之后就被留在了景陵。十四阿哥從回京到離京，中間足足有三四個月的功夫，可皇上從未允許他與永和宮皇考皇貴妃相見?！?/br>
    實在夠狠，兒子狠，母親也狠！

    雍正恨德妃，哪怕她病得就要離開人世，也不肯讓她與最心愛的幼子見上最后一面；德妃同樣恨雍正，她不但不承認(rèn)他的皇帝之位，而且要以自己的死讓雍正背上逼母之罪。封建王朝處處宣導(dǎo)以孝治天下，德妃便要故意置雍正于不孝之地。

    這對母子誰都不肯妥協(xié)，互相折磨，恨之入骨，世仇不過如此。

    樂盈不禁感嘆：“真乃親母子！”

    性格一樣一樣的，兩人互相厭惡，但性格卻如此的相似，多少有些諷刺。

    李金忠又道：“最近京城風(fēng)言風(fēng)語，連刻薄寡恩這樣話都說出來了，當(dāng)今圣上只怕名聲不夠好，奴才倒覺得皇上他應(yīng)該也不在乎什么名聲。”

    確實有不在乎名聲的皇帝，但那些都是些昏君。

    雍正有志向，有作為，尤其是他前面還有一個榜樣仁皇帝康熙比著，他不知道多想要一個好名聲，不然也不會親自搞出《大義迷覺錄》，讓人在全國各地宣講，為自己辯白啊。

    只能說這對母子現(xiàn)在這么鬧，四個字評價：兩敗俱傷。

    德妃大張旗鼓跟皇帝對著干，在康熙朝，德妃從未犯過錯，她是嬪妃中賢良淑德的典范，到雍正朝，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免讓人懷疑雍正繼位不正，逼宮親父，威逼生母。

    樂盈這時候以嫡母的身份坐鎮(zhèn)后宮，她與雍正帝表演母慈子孝，順勢就讓人把目光從德妃身上稍稍移開，讓人覺得皇帝也不是不孝順，他對嫡母就挺孝順的。

    雍正不光自己孝順嫡母太后，他的嬪妃們也得過來寧壽宮孝順太后。

    皇后烏拉那拉氏每日帶著主位以上的嬪妃來寧壽宮給太后請安。

    不知道是因為奪嫡壓力太大，還有前后有兩個真愛李格格與年側(cè)福晉，雍正的嬪妃真不多，貴人及其以下有多少人樂盈不知道，皇后除外，主位以上真就三瓜兩棗。

    貴妃（年側(cè)福晉），齊妃（李格格），乾小四之母熹妃，弘晝之母裕嬪耿氏，懋嬪宋氏，寧嬪武氏，共計六人，打馬吊都只夠湊一桌半。

    不過樂盈猜她們應(yīng)該不會聚在一起喝茶打馬吊，年貴妃一人獨大，她與皇后的差別，也只有那朝服的顏色以及朝冠上的兩支鳳釵了。???然而在其他方面，皇后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年貴妃，年貴妃的兄長年羹堯是皇上的肱股之臣，她的兒子八阿哥?；菔腔实圩顚檺鄣膬鹤?，這些無一不昭示著她才是實際上的后宮第一人，至于齊妃、熹妃等人，在后宮就是小透明一般的存在。

    李格格年輕的時候嘴巴能說會道，是個討人喜歡的小甜心，這些年日子過得不快活，面相看著刻薄了許多；熹妃與裕嬪挨著一起，兩人有些畏縮，基本上不敢主動說話；懋嬪、寧嬪也都呆呆地坐著喝茶。

    四大爺?shù)暮髮m真是又悶又無聊啊。

    樂盈與瓜爾佳氏在寧壽宮無聊的混日子，等待著德妃與雍正母子的另外一只靴子落地。

    只是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那么快。

    五月二十二日，據(jù)御醫(yī)來報，皇考皇貴妃已然進入彌留階段。

    康熙是個非常看重生恩的人，雍正即使再恨生母，也要去永和宮侍奉她。

    他們母子之間的事還得自己來解決，樂盈可以配合他向天下人表演孝道，但不可能讓德妃心甘情愿承認(rèn)他這個皇帝兒子。

    德妃陷入昏迷當(dāng)中，雍正靜靜地望著生母，這是難得他與生母待在一起時寧靜的時刻。

    小孩子都有一個疑問，我是從哪里來的，直到漸漸大了，才曉得，哦，我是從娘的肚子里爬出來的。

    他的兄弟們?nèi)巳硕加心赣H，廢太子生母早逝，皇阿瑪連同母愛也一并給了他；敬敏皇貴妃過世前，也會想盡法子求得他照看十三，而他的生母明明活得好好，為什么他覺得自己就像從來沒有母親一樣？

    民間父母多哄著小孩子，說他們是從穢物堆里撿來的，雍正帝有時候想，可能他就是額娘從穢物堆撿來的孩子。

    誰能真正愿意與生母走恩斷義絕的境地？雍正看著德妃，幾乎要落下眼淚。

    突然見德妃睜開了眼睛，雍正立刻轉(zhuǎn)身，負(fù)手背立，喊御醫(yī)進來。

    御醫(yī)進屋把脈，拱手告罪，德妃到現(xiàn)在只能喝下幾口參湯了。

    屋里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留這親生的母子二人說話。

    雍正聲音冷酷無比，“額娘不愿意接受圣母皇太后的稱號，但這個稱號最終會加在您的頭上，朕已經(jīng)命禮部在準(zhǔn)備尊封太后的事情了?！?/br>
    德妃微弱無力道：“人死如燈滅，死后的事情我也管不著了，隨便你?！?/br>
    她至死不悔，雍正憤而轉(zhuǎn)頭，“額娘，我也是您的親兒子??！”

    德妃平靜道：“皇上，你不要處處覺得旁人虧欠了你，我不欠你任何東西！你覺得我處處偏袒十四，十四待我至誠至孝，他值得我對他好，你呢，你為你的生母做過什么？你心胸狹窄，刻薄寡恩，任何人有一點小事得罪你，你便記在心里，就算是你的親額娘，你也要一一跟她把賬算清楚。你是先帝的兒子，但你不及先帝的萬分之一。你這樣的人，注定會眾叛親離。”

    雍正咬緊牙齒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失態(tài)，他雙眼赤紅，問德妃，“額娘，你是否后悔生了我？”

    德妃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你可真不像是你皇阿瑪?shù)膬鹤?，孝康章皇后（康熙親媽）之死成謎，先帝解開了這個謎語，但把它永遠(yuǎn)封藏在心里，你卻傻到問這個問題，生不生孩子由不得我說了算，沒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唯一后悔的事就是當(dāng)初該將你交給孝惠章皇后（康熙嫡母）撫養(yǎng)，從一開始就絕了你的奪嫡之路，我的十四就不會有今日的下場?！?/br>
    說完這么長的一句話，德妃已經(jīng)累得喘氣，索性閉上眼睛，“你我無話可說，請你離開?！?/br>
    離開自然是不可能的，相看兩相厭的母子仍舊得待在一起。

    雍正沉默地坐在一邊，看著御醫(yī)、宮女們來來往往。

    德妃大多時候昏迷，偶爾醒過來時，嘴里喊著十四阿哥的名字，雍正給她喂參湯，她似乎已不認(rèn)識他了，有一次竟問：“你是誰？”

    翌日凌晨，德妃醒過來，先喊了一聲“十四啊”，接著又叫了兩聲“額娘”，終于閉上眼睛，溘然長逝。

    第242章

    誰都沒有想到在先帝駕崩后不過半年的時間,德妃就死于永和宮。

    她今年六十四歲，但比她年紀(jì)更大的宜貴妃、惠妃、榮妃等人還活著好好的呢。一時之間，京城遍是流言蜚語,連皇帝逼死生母這樣的謠言都傳出來了。

    言之灼灼,特別有邏輯。

    先帝晚年,最寵愛的皇子就是大將軍王十四阿哥，可是先帝剛駕崩,新帝立刻迫不及待地解除了十四阿哥的兵權(quán),在十四阿哥沒有犯任何錯誤的情況下，把他當(dāng)犯人一樣囚禁在景陵。

    因為他心虛,他得位不正，所以才不顧手足之情，殘害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而他的生母德妃顯然已經(jīng)察覺到了新帝的陰謀,不肯接受圣母皇太后的位置，不承認(rèn)新帝。

    因此,新帝在極端惱恨之下，狠心逼死了生母。

    皇家的八卦人人愛聽,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瀾,雍正的名聲一天比一天臭。

    連樂盈在宮里也聽說了這些流言，她自然是不相信的，其他人有相信的，有半信半疑的，反應(yīng)在行動語言上，那就是宮里大家伙兒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臉沉重的樣子。

    瓜爾佳氏與她說起這事,道：“這宮里陰森森的,待著一點兒也不舒服，咱們什么時候才能再去靜明園？”

    樂盈回她，“等孝恭皇后的喪事辦完再回去?！?/br>
    孝恭皇后，即是原來的永和宮德妃，這是雍正令禮部為她擬定的謚號。禮部擬了好幾個謚號供皇帝挑選，雍正特意選了一個“恭”字。

    恭有柔順恭敬之意，不能說這個字不好，但細(xì)品起來，絕非什么上等的謚號。玄燁的前三任皇后，仁孝、孝昭、孝懿，都是美好貴重的字眼，這個恭字與貴重不搭邊，由此可以推測出四大爺此刻的心境。

    雍正在對待德妃的事情上太過糾結(jié)，身為一個皇帝，他有無數(shù)種方法緩和與親媽之間的矛盾，即使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至少不會鬧到現(xiàn)在的地步。

    他敏感多疑，性情中人，好了，現(xiàn)在親媽這么快就沒了，他的名聲又臭了一層。

    在雍正之前，清宮的流言蜚語也沒少過，什么太后下嫁啊，順治出家，漢人皇后，再荒唐的都有，不差他的矯詔奪位，也沒見孝莊太后，康熙專門當(dāng)回事兒。

    把國家治理好了，這些都不是問題，偏偏四大爺想不通，做出的一樁樁事顯得自己特別心虛。

    他再這么任性下去，就算有樂盈這個嫡母太后的支持，依然能讓政敵們找到攻擊他的把柄。

    好在這回雍正任性肆意過后，終于想起了自己還是一個皇帝，理智回歸，于是命令禮部與內(nèi)務(wù)府隆重辦理德妃的喪事。

    德妃的靈柩暫停在寧壽宮后殿，雍正從養(yǎng)心殿搬到蒼震門新建的草棚縞素居喪，每天固定三次在德妃的靈前哀嚎痛哭，一副大孝子的做派。

    樂盈地位在德妃之上，只需每日去德妃靈柩前敬上一杯酒即可，其他的先帝嬪妃，特別是雍正自己的妃子們，必須得哭靈，哭得聲音越大越好，哭聲小了，那就是不恭敬。

    五月底，德妃的梓宮移入景山壽皇殿，等待吉日，正式挪進景陵地宮，與玄燁，三位皇后，以及敬敏皇貴妃章佳氏做鄰居。

    在此期間，雍正給十四阿哥封了一個郡王的爵位，對外說是慰藉“皇妣皇太后之心”。

    他此舉似乎想以此告訴天下人，他們母子兄弟關(guān)系好得很。

    然而十四阿哥的爵位是封了，但玉碟沒改，他實際上仍然相當(dāng)于固山貝子。

    所以四大爺?shù)降紫胱鍪裁?，真是個糾結(jié)的人啊，想要變得跟圓滑，但自己心里的棱角個性卻不允許。

    讓樂盈說，他這個郡王還不如不封，做一半留一半，傳遞給人的信號是皇帝沒有釋懷，還記著仇，等著找機會打擊報復(fù)呢。

    這讓八阿哥的小團體怎么能夠安心在他的手下干活，明知道皇帝不會給自己好果子吃，那還不得使勁折騰，給他找麻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