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 第7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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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病房里,突然寂靜無聲,沈惜震驚地半張著嘴,騰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一聲顫巍巍的“嫂子”慌張卡在喉嚨,病房里其他人都臉色鐵青的屏息,齊刷刷望向病床上坐著的沈濟川。 沈濟川激動揮在半空的手凝固住,對上姜時念的臉,年邁卻依舊犀利的眼瞳緊縮了一下,隨即重重閉上眼,遮住一瞬間漫上來的懊悔和某種不可挽回的大勢已去。 他欠了孫子那么多,唯一交代給他必須隱瞞的事,終究是在最不能最緊要的時候,在他身上出了紕漏。 沈濟川咽著上涌的氣血,端出威嚴,想干脆一抹揭過,就當自己什么都沒講,萬一她根本沒聽到,但他還沒開口,姜時念站在床尾,已經出聲問:“陳敬昭……陳敬昭跟誰是兄弟?” 她先問這個,是出乎沈濟川意料的,他不由得頓了幾秒,考慮好的搪塞說辭一時無法說出。 這幾秒的空隙里,姜時念像被什么透明的重物壓在身上,挺直的纖薄腰背低了低,又立即站直,筆挺到絲毫不肯打彎。 她一雙眼剔透清明,一眨不眨看著爺爺,一滴淚也沒有掉,只是雙手攥到煞白,輕輕開口,重過萬金:“他跟姓蔣的,有什么恩怨?八年前,他從哪一座山上血淋淋下來?他現在去哪了?!?/br> 她一絲不顫,身上冷得透進骨頭,也還撐著沈延非太太絕不失態(tài)的儀容,優(yōu)雅明俏地站在病房里,甚至彎彎唇,笑了一下:“他到底去哪了,什么是危險的地方?爺爺,他不是去歐洲出差,很快就回來嗎?” 一聲很短促的“爺爺”,讓沈濟川這個見慣生意場風浪的老人眼角驀地一熱。 他臉頰上肌rou微微地抖,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手背上插著針頭的蒼老血管突突直跳,已經過去太久的畫面,刻意拋在腦后,從來不愿仔細回想第二次的種種情景,都決堤般刮在眼前。 病房里噤若寒蟬,連心跳都快沒有。 下午偏白的日光從窗口斜斜打進來,像潑進一盆碾碎的冰,密密麻麻的棱角捅入人活生生的肺腑。 姜時念往前走了兩步,膝蓋不由自主軟一下,她抓住床尾欄桿,指尖攥得血紅,緩慢喘著,但汲取不到的氧氣只會跟隨呼吸一次一次加重無名疼痛。 像一場天方夜譚,從來不會,也不敢往一起串聯的那些殘缺片段,摧枯拉朽似的橫貫成一柄最鋒利的長刀。 她還能冷靜地問出那個名字:“是蔣勛的兄弟……對嗎?我讓人查過,蔣家有一脈娶過姓陳的妻子,陳敬昭隨母性,對嗎?” “他的恩怨,不是什么沈家蔣家老輩的舊事,是他的,他身上給自己結下的仇,對不對?” “八年前那座山,那座山……” 姜時念腦中像被一縷一縷切開,盤繞著糾纏著,把她從頭到腳綁住,拉回過去,拉到那個她自己都早已沉埋在晦暗記憶里,以為是巧合,以為是她的命運終于有一次受到眷顧,以為老天可憐,讓她逃過劫難的晚上。 山間夏令營,晚上有螢火蟲在林間撲簌地飛,她瑟瑟發(fā)抖,聽深夜里帳篷外蒼茫的雨聲。 那些連綿寂寞的雨中,還混了什么,還混了誰,誰的身影被鋪天蓋地遮住,隱匿進絕望和少年的赴湯蹈火里。 她幾乎想不起那座山的名字。 但這么短短的一刻,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春天午后,她卻想起了學校里最后一次相逢,她站在他右邊喚他,他不曾側目,沉默走過。 他坐在她訪談節(jié)目的演播室里,右耳中戴一枚小小的藍牙耳機,抬眸淡笑。 他在熱烈擁吻的云南小鎮(zhèn),輕描淡寫說,他有聽障,那是一枚助聽器,你嫌不嫌棄? 爺爺說他鮮血淋漓,是從哪里流出的血,為什么她曾經恍惚夢見,他半邊冷白的臉到右肩,大片染透的紅。 “他的傷是不是那時候受的?”她聲音輕飄飄,無處可落地,“他耳朵,是那時候聽不見的嗎?他告訴我的答案,都是假的,哄我的,是不是?” 是她臆想嗎? 她祈求盼望這是一場根本不切實際的假設,想禱告沈濟川最兇暴的態(tài)度發(fā)火,否認她所有瞎猜。 姜時念用全力握著病床的欄桿,眼眶仍然干涸,她抬頭望向沈濟川,沈濟川像蒼老很多,肩膀力氣緩緩卸掉,向后靠了靠,猛然厲聲道:“都出去!滾出去!還想在這兒聽什么?!” 沈惜這才清醒過來,跟床邊叔伯姑嬸對視,幾個人快速走出病房,生怕自己的形象會持續(xù)崩塌,讓此時此刻的沖擊變本加厲。 沈濟川搖了搖頭,很久說不出話,根本不相熟的兩個人復雜對視。 他打量著眼前這個牽絆了孫子幾乎一生的身影,又恍惚想,如果不是她,沈延非又會在何處,是不是離經叛道,冷血寡恩,沒有人能讓他傾注全部,活得顛沛也盡情。 他用輸液的手點了根煙,望著姜時念的手,她纖細的骨節(jié)上已經激出很多淤血點,但她仍然在等,不催不鬧不哭,清透的一雙眼睛就那么死死凝視著,寸步不讓地要一個判決。 什么沈家老爺子的人設,已經土崩瓦解了,但愿她還沒意識到。 他不說,等她離開這間病房,就會不顧一切,找任何極端的渠道去要答案。 就算沒有今天這場意外,她對真相也已經察覺,早晚而已。 “我不想管他,我那個時候,把他看成沈家的毒瘤,”沈濟川說完苦笑,“其實是我們在轉移仇恨,把對他父親的痛苦和忌諱,全盤放在他的身上,無視他小小年紀,把他當一個承擔發(fā)泄的載體?!?/br> “我理解不了他把一個女同學看得那么重要,才十六七歲,就鬼迷心竅,以后能有什么好的,我更接受不了,沈家的子孫,眼里沒有自己,剛考完大學的十八歲,為一個得不到回報的對象,要去殺.人?!?/br> 洪鐘敲響,天塌地陷,姜時念按著床尾,幾乎站不住。 沈濟川拿著煙,看白霧飄開,遮他渾濁的眼:“蔣勛那個人,歲數不大,陰狠暴戾,凌虐經驗豐富,家里那時勢不可擋,有人兜著底,不怕出人命,一心就是沖你,什么報警,舉告,都是笑話。延非決定去的時候,沒想過好結果,他不是已知自己耳朵會廢,才選擇進那座山,他是拿命去的?!?/br> “我不知道他在山上經歷什么,我得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蔣勛已經不省人事,我拄著拐杖去找他,就看到他站在雨里,低著頭在綁一束野花?!?/br> “血沾到花梗上,他又拿雨水去沖,可惜太多了,太濃,一直流,洗掉舊的,新的又沾上,他就用衣服干凈的地方包著,才勉強像個樣子,深一腳淺一腳,放到一個帳篷外面,到最后,花梗也還是沒洗凈他染上的血污,我看著可笑,沒有小姑娘會喜歡這種東西,明天起來,一腳踩壞,都不知道它代表什么?!?/br> “他那時候已經聽不見了,半邊身子都是紅的,眼神瘆人,說話被影響,斷斷續(xù)續(xù)告訴我,他負所有責任,不麻煩任何人,一命抵一命,或者坐牢,他都認。” “是我不可能接受沈家有一個出丑聞的子孫,我那時根本不是為了維護他,震怒還來不及,我去跟蔣家交涉,達成一致,控制他的自由,讓他出國自生自滅,唯一做的,就是給他找了醫(yī)生?!?/br> “我不認為一個聽力毀掉的殘廢,以后還能怎么好活,不過又是一個放逐的廢品?!?/br> “誰能想到……” 沈濟川的煙燃到了底,燙著布滿皺紋的手指。 “誰能想到他會走到今天,能讓我彎腰服輸,去美國三番四次求他回來,我想他該忘了吧,出去這些年,已經物是人非,他該從過去走出來了,我求他無果,最后帶著你在大學里的照片去找他,他早就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但你敢不敢信,他一看見,眼睛就紅了?!?/br> “一個堅不能摧的軀殼里,裝一個死心眼兒的瘋子,”沈濟川合了合眼,“我們沈家,沒有過這樣的人,但他確實掌管全家,沒人能相提并論,我對他的感情來得太晚了,而且我直到今天,仍然不能認同他的偏激?!?/br> 沈濟川碾滅了煙:“他這次去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蔣勛醒了,他一定會去,從前會,現在你已經是他妻子,他如珠似寶,更要做絕,保證你安全?!?/br> 姜時念走出病房以后,慢慢去了走廊盡頭的窗口邊,她扶住窗臺,想站得更穩(wěn)點,手指不住哆嗦著,有什么從身體里嘩啦流走,又被更多的,更包裹不下的填到爆開。 腦中那個鐵球,炸得四分五裂,她眼前發(fā)黑,靠著窗努力喘氣,把手機拿出來,往地上掉了兩次才抓住,繼續(xù)給沈延非打電話,從無人接聽,變成了無法接通。 他說過,他要忙了,不方便聯系。 一定只是忙而已。 姜時念攥著窗臺邊,無力地蹲下身,臉埋在臂彎間,想把胸口里那些承受不了的情緒呼出去,但沒有用,她又重新站直,離開這條走廊,沒看到沈惜急得打轉,想來扶她,又不敢上前。 姜時念回到車里,讓司機開去鉑君辦公大樓,司機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太太除了臉色太蒼白,沒別的異常,也不見眼淚,那怎么聲音能啞成這樣。 他不能多問,一路疾馳,停在鉑君地下車庫的專用區(qū)域,姜時念靠在椅背上,撥通了許然的電話,那邊秒接,不安問:“嫂子,怎么了?有什么需要?” 姜時念眼睛失焦地望著車窗外,沈延非常坐的邁巴赫停在那里,寂靜無聲,她遲緩開口:“他去哪了?!?/br> “歐洲,瑞士,三哥不是已經跟你——” “瑞士之后,去哪了?!?/br> 許然猛的噤聲,不超過一秒的停頓,隨即自然說:“按行程應該是德國,他——” “塞提亞,是嗎?”姜時念按著座椅,閉起眼,語氣突然銳利,“我去醫(yī)院看過爺爺,他拗不過我,已經全讓我知情了!沈延非隱瞞的所有事,不能告訴我的那些,我都知道!爺爺說蔣家竄逃到南非,他去塞提亞了,你還要騙我?” 心機,手段,語言陷阱,對接的線索,余光一瞥的地名,這時候一股腦砸出來,她從來沒有這樣疾言厲色:“許然,他當年在美國的樣子,你見沒見過?” 許然跑到地下車庫的時候,腿都是飄的,一見到姜時念,對上她的表情,他愣了一會兒,眼淚竟然比她先涌出來。 他回身躲避,深喘了幾下才轉過臉,表情是卸掉了所有平靜面具的生動,一米八的男人撐不住脊梁,俯身抓著膝蓋,半哭半笑。 “我見過啊,我親身經歷,他把保送名額讓給我,我死心塌地跟著他?!?/br> “我見過他在醫(yī)院里失去意識,他孤身去美國,被噪音和疼逼瘋,他裝著你微信語音的舊手機被不長眼的美國佬摔破踩壞,他不要命,過后抓著那些破零件,自己發(fā)音還受影響,斷斷續(xù)續(xù)說,穗穗沒了,穗穗沒了?!?/br> “嫂子,你大學時候能順利進北城電視臺,需要先上集中培訓,數額不小,姜家不支持,是他剛好轉,就進了野外救援機構,反復冒險去換錢,讓我不露痕跡交給你?!?/br> “你那年實習在外地生病小手術,不想跟家里開口,自己去賺,你恰好接到的巨額約稿報酬,也是他隔千山萬水拿來的?!?/br> 許然哽了幾次說不下去。 “……他很不好,覺得自己不像個人,不能回來見你,你本來就那么厭惡他,躲他?!?/br> “嫂子,你知不知道,你塞進他懷里的那一束鈴蘭,他留了多久?你給他貼的創(chuàng)可貼,壞掉了他也舍不得撕,他取錄取通知書的那天,耳朵是廢掉的,疼到手拿不起筆,他進過你的教室,在你課本寫一行告別,用了他當時能拿出來的所有力氣。” “宋教授討厭資本家,討厭聽障,宋教授沒有錯,他在你的樓下,一邊安排抓捕蔣勛,一邊右耳發(fā)作,可是治不好怎么辦,嫂子,他治不好能怎么辦,戴助聽器,也不影響他是沈延非。” “他希望你享受被愛,不是負累。” “去塞提亞,他只是要你安全?!?/br> “他別的無所畏懼,怕你受傷,怕你心有改變?!?/br> 姜時念沒有坐車,拒絕許然送,從鉑君辦公大樓出來,沿著車水馬龍的街邊一步一步慢慢走。 想走回十年,從已逝的時光里倒退,一直走到冷峻少年十八歲寂寞的夏天,在那些沾滿了血污和沙礫的溝壑里,撿起他散落一地的碎片。 大大小小,帶著孤絕沉默的棱角,她一片不漏,都托起來攥在掌心,對上他凌亂不堪的缺口,拼成一個完整的沈延非。 傍晚下班高峰期,路燈漸次點亮,在長街拉成一條璀璨的河,延伸向往前的路。 姜時念回頭,朝后看,也是一樣的漫長無邊,無數身影光怪陸離地閃過,她走破雙腳,也不可能找到那個通往從前的方向。 回不去的。 天之驕子的少年,永遠在那個無人知曉的雨夜里,拿出自己貧瘠的一切,瘋狂決絕之后,溫柔折一把野花,帶著擦不干的血跡,送到不會有人開門的帳篷前。 他要你長安。 十八歲這樣。 二十六歲也這樣。 到以后時光走盡,兩廂白頭,燃燒完自己全部,他依然這樣。 少年執(zhí)著的愛意就算在這一輩子無盡的孤獨里,也盛大灼熱,永不停息。 姜時念眼睛里映著漫天霓虹光點,一點點裂著,洶涌流著,她低下頭看自己一身潔凈,健全長大,有受人尊重的工作,被好多人叫姜老師,有了溫暖安全的家庭,他們說我們冉冉是公主是寶貝。 這些她本不該擁有,她在那年大雨里,就會戛然而止,是有人替她交付命運,交付人生,他從未開口,已經年復一年讓她做了用傷痕累累雙手托舉起來的公主和寶貝。 姜時念不記得走了多遠,路上聲音喧囂,她經過一座天橋下,有穿校服的男生女生拉著手腕跑過,女生生氣喊著學長,男生在燈下揚眉淺笑,有年輕男人在吵鬧的街邊彈吉他唱著一首老歌,沒有人駐足留下來聽。 他唱的慢,這首歌年代實在太久,與今夜月色相融,男人的嗓音青澀沙啞,混在俗世紅塵的風中。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br> “在心上,卻不在身旁?!?/br> “擦不干,回憶里的淚光。” “路太長,怎么補償。” 姜時念想起與他初見,想起自己心跳如雷地躲避,想起訂婚夜陌生一眼,想起大雪街頭,他降下車窗,溫雅貴重,想起他在泥濘山坳間背著她,說受傷的右耳,只是一場普通的,不值一提的意外。 還有視頻最后,他霧色幽沉的眼底蘊著笑,問她。 我愛你,哪里還需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