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濺在手背燙到了皮膚，時聆驚恐抬眼，被商行箴及時挪走杯子攬進(jìn)懷里：“不怕，法院的人?！?/br>
    強行撞開的門板因慣性不時彈上墻面，自稱法院工作人員的男子掃視一圈便鎖定了齊文朗的位置，遞給他一張傳票：“可找到你了，簽個字吧。”

    最近有多少人聯(lián)名起訴自己，齊文朗心中有數(shù)，但到底是年輕，才坐上高位沒多久就受連連打擊，確認(rèn)無誤眼前這個是法院的人，簽字時右手都是抖的，險些摔了筆。

    把這人打發(fā)走，齊文朗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協(xié)議，白紙上的字眼仿佛出現(xiàn)重影，他怎么都無法聚焦目光。

    程慕朝好體貼：“先喝點東西吧，齊董，咖啡要幾分糖？”

    齊文朗哪還惦記得上喝，按了按褲兜，說：“我到外面抽根煙，勞煩兩位給我?guī)追昼娖綇?fù)下心緒?！?/br>
    包間門被齊文朗從外面輕輕掩上了。

    程慕朝后仰靠在沙發(fā)上，揉著眉心笑了兩聲：“真他媽的，估計又白跑一趟。”

    商行箴撫著時聆后背，把人帶離了座位：“剩下的你處理吧，我先帶時聆下樓?！?/br>
    程慕朝揮了揮手：“行，賬我來結(jié)吧，順便上隔壁抽根兒煙，郁悶死了?！?/br>
    商行箴沒再多說別的，兀自牽著時聆下了樓，車子就停在俱樂部對面的河道邊，他拉開車門，時聆還在頻頻回頭看：“齊文朗這是又逃了？”

    “說不定?！鄙绦畜鹨不仡^掃了眼，這一眼可不打緊，他余光驀然抓到站在俱樂部頂樓邊緣搖搖欲墜的人影。

    躲閃或阻攔都已來不及，當(dāng)下商行箴只顧得上做出一個動作，抬手掩住時聆的雙眼將人往自己懷里按。

    “叔叔？”時聆猝不及防道。

    人影從高空直直墜落，在商行箴眼中織了片紅，他頷首貼在時聆耳畔，眼尾仍固定在那個方向，卻為時聆擋下了肢體摧毀的巨響：“寶寶，我愛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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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叔叔，不怕

    這句話過后，時聆像是被牽引進(jìn)商行箴制造的幻境中，四下俱靜，但赤誠的表白攜帶清晰的心跳又滿滿當(dāng)當(dāng)包圍了聽覺。

    雙眼被商行箴的手掌遮掩，時聆被暫時剝奪了視野，可他又能透過闔住的眼皮，看進(jìn)商行箴掌心內(nèi)里的每根血管。

    溫?zé)岬碾p唇緊貼在他的耳廓，時聆不懷疑商行箴的堅定，但很奇怪的，他似乎還能感覺出對方的顫抖。

    頃刻過后，遠(yuǎn)處響起驚懼的尖叫，一聲接一聲的、泛濫成海的。

    時聆想要從商行箴懷中抬頭，那只手掌仍擋在他眼前，他還沒問出口發(fā)生了什么事，侵占性十足的吻先落在他的嘴唇上。

    眼下的白日過于殘酷，商行箴便送時聆一個遍布愛意的黑夜，車門開著，他邊親吻著時聆邊空出手把人往車?yán)锿?，手掌從時聆后背移開，他迅速摘掉了自己的領(lǐng)帶繞上時聆的上半張臉。

    “乖，不要摘下來?！鄙绦畜鸶糁I(lǐng)帶在時聆的眼睛啄了一下，隨后甩上車門。

    連聲的尖叫牽扯著每一下劇烈的心跳，一扇車門阻擋了大半，仍有部分雜音絲絲密密地戳刺著神經(jīng)。

    時聆隱有直覺，雙手在褲管上抓撓出淺痕，克制著自己摘掉領(lǐng)帶的沖動。

    看不見的外界發(fā)生何事，商行箴是否還在他身側(cè)，他一概不知，正坐立難安時，主駕門開了，香水后調(diào)連同夏風(fēng)涌入鼻腔，時聆又安定了。

    “叔叔?！泵髦裁炊伎床坏?，時聆還是朝那個方向望去。

    商行箴傾過身去給時聆系安全帶，見過太多生死，他本可以保持平常心，可因為時聆在身邊，他多了份顧慮。

    怕時聆走出一個噩夢，又受另一個噩夢所困。

    安全帶的鎖舌插入鎖扣，商行箴發(fā)動引擎，手心薄汗蹭上方向盤，他活動了下十指，攥緊了，擺動車頭給油駛離了灰鶴俱樂部樓下。

    迎面駛來閃著紅藍(lán)燈的救護(hù)車，嗚嗚鳴叫仿佛生命來去的催促，沉黑的庫里南呼嘯著與潔白的救護(hù)車擦身而過，商行箴沒減速半分，直至開闊的市區(qū)中心，滿街的熙攘從四面八方撲過來，他才靠邊停下了車。

    車沒熄火，車廂內(nèi)灌足了冷氣，只有窗外灼眼的熾陽提醒商行箴此刻還處于烈夏中。

    他朝副駕看去，時聆的雙手依然緊緊地抓著褲管，他舒了口氣，覆上時聆的手背，解救了對方的慌張。

    “沒事了。”商行箴一手摘掉縛在時聆臉上的領(lǐng)帶，撫著他的后心把人按到自己肩上，“時聆，可以睜眼了?！?/br>
    時聆的腦門搭在商行箴肩膀，側(cè)耳彷如能聽見商行箴的動脈里血液流動的聲音。

    中間的扶手箱太礙事，時聆倚靠了一會，嫌擰著上半身的姿勢不舒服，坐正睜開了眼。

    眼前樹影微晃，綠意點綴鋼筋水泥，行車川流，游人如織，一切好像如常。

    可這些又更接近假象，方向盤上未消的指印是真的，盤旋腦中的救護(hù)車鳴叫是真的，灰鶴俱樂部樓下毫無預(yù)兆的告白也是真的。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商行箴按下接聽，冷靜地回應(yīng)了幾句，掛斷后把手機扔到儀表臺上。

    “時聆，”商行箴握著時聆的手，語氣平淡得如隨口聊起一樁瑣事，“齊文朗跳樓了?！?/br>
    時聆的心臟霎時漏跳了一拍，零散的片段雜亂無章地入侵著腦海，穿校服的齊文朗把他甩下車時得逞的大笑、齊文朗摳開他的傷疤時毫無憐惜的眼神、齊文朗走投無路向他下跪時熄滅的高傲、齊文朗面對一份協(xié)議時滿面的呆滯。

    他并不同情，只感覺這一切結(jié)束得太突然。

    “死了嗎？”時聆問。

    商行箴道：“俱樂部頂樓在第八層，底下沒有任何緩沖物，他活不成?！?/br>
    時聆又問：“你親眼見著他摔下來嗎？”

    商行箴的冷血在這一刻袒露無遺：“嗯。”

    時聆抬了抬左手，后知后覺被商行箴握著，于是抬起右手抹了把臉。

    擋風(fēng)玻璃是一塊熒幕，當(dāng)中的畫面是流動的，生離死別不足為奇，無論何種情緒都是短暫的，沒人會因此停下腳步。

    商行箴摩挲著時聆的指關(guān)節(jié)：“需要抱抱嗎？”

    時聆笑了笑，有種與商行箴同流合污的奇異快感：“不難過，不需要安慰?！?/br>
    右掌下時聆的左手在回溫，商行箴松開他，重新攥上方向盤：“情緒還好嗎？”

    時聆摸了摸別在包上的小提琴胸針，說實話，他還深陷于震愕中無法自拔，只是還沒忘了今天決定隨商行箴出門的另一個目的：“叔叔，你往金地灣開吧?！?/br>
    商行箴意外地覷了他一眼，沒再多問別的，啟動車子拐回了大路。

    舊城區(qū)距離這邊很長一段路程，足以讓人在路上思考許多有意義或無意義的事情，譬如齊文朗會不會被奇跡救活，譬如齊康年和齊文朗都在夏末死掉，他們的忌日隔了多少天，再譬如齊文朗借口離開咖啡廳時，兜里是否真的有根煙。

    “叔叔，”時聆回頭問沉默開車的人，“齊文朗的自殺會跟我們扯上關(guān)系嗎？”

    商行箴沒說會或不會：“剛才打給我的是慕朝，出事之前他就結(jié)了賬轉(zhuǎn)雪茄館去了，瞧見一水兒侍應(yīng)往窗邊湊才知曉怎么回事，畢竟是齊文朗自殺前最后接觸過的人，他打算配合警方做完調(diào)查再走?！?/br>
    時聆小幅度地頷首，沒答話。

    商行箴哄慰道：“沒事的?！?/br>
    “那份協(xié)議他沒簽字，還能作數(shù)嗎？”時聆問，“只蓋了公章，算不算有效？”

    “看相關(guān)部門怎么判定。”商行箴說，“就算無效也不虧，當(dāng)初簽的四方協(xié)議將齊家所有人綁定在上面，他們的房產(chǎn)是拍賣或出租，全憑繪商和程信處置?！?/br>
    銳鑫銀行那邊還有齊晟之前的一批抵押物，商行箴跟高行長一直保持聯(lián)系，那批抵押物最終會以債權(quán)資產(chǎn)包的形勢進(jìn)行交易，到時繪商會派人將其低價收入囊中。

    至于協(xié)議上的條款得看后續(xù)走向才能商榷，齊晟還欠著程信一大筆錢，程慕朝那么精明的人，絕不會讓自己有所損失。

    車子在金地灣門前剎停，上一次兩人同時出現(xiàn)在這里，因為隱瞞，因為不信任，他們爆發(fā)了冷戰(zhàn)，后來誰都絕口不提這個地方。

    時聆在春節(jié)偷偷過來探望過時云汀，商行箴曾路過想要查明真相但最終選擇放棄，之間發(fā)生的事也沒向?qū)Ψ酵嘎栋敕帧?/br>
    有些隱私終會揭秘，有些疑問終會解開，其實只需要一點耐心去等待。

    下了車，時聆熟門熟路到門衛(wèi)室登記，商行箴看著他寫下門戶信息，一座1208。

    撂下簽字筆，時聆摸過手機上的掛墜按了一下，商行箴收到感應(yīng)，問：“干什么？”

    “以后不會再有事情瞞著你了。”時聆朝一座的方向走，不時轉(zhuǎn)頭用眼神催促落在身后兩步之遙的人，“叔叔，你不是問過我跟誰姓嗎？”

    從時聆提出去金地灣開始，商行箴便一路揣摩原因，有想過時聆要摘除他的心結(jié)，有想過時聆要推翻他們當(dāng)初的隔閡，卻沒料到時聆如此直接，近乎于明顯地把答案擺在他面前。

    小區(qū)人行道平坦開闊，商行箴卻像路遇石子絆腳，硬生生剎住了步伐。

    時聆后退兩步拽他的手：“我隨我媽姓，她名字很好聽，叫‘云汀’，就那個詩句，秋色淮上來，蒼然滿云汀?！?/br>
    商行箴踩在滿地陽光上，在俱樂部樓下親眼目睹全過程的墜樓畫面還沒從腦中揮散，時聆的聲音是最好的護(hù)符。

    可現(xiàn)在聽著時聆為他撥開云霧，他反而頗有些躊躇不前：“她一直住在這里？”

    “嗯，但我……不常有機會過來看她?！睍r聆牽著商行箴走出一截，漸漸慢下了步伐，嘴邊的笑意也淡了，“你還是有點膈應(yīng)，是嗎？”

    商行箴心情極其復(fù)雜，但絕不是因為任何不適，他反扣住時聆的手，說：“別亂想，只不過一直默認(rèn)你沒有別的親人，有點意外。”

    “所以當(dāng)時看到那份齊家親屬名單上沒出現(xiàn)我媽的名字，我松了口氣。”時聆說，“叔叔，我之前選擇隱瞞，是因為摸不透你的態(tài)度，我想保護(hù)她?！?/br>
    商行箴總算明白時聆為何在他每次動怒后都要躲他很遠(yuǎn)，拋卻害怕，實則更擔(dān)憂他會波及他唯一的親人。

    商行箴問：“你現(xiàn)在是想帶我去見她？”

    踏進(jìn)電梯間，時聆戳下按鈕：“嗯，你愿意嗎？”

    都走到這里了還有什么推辭的理由，商行箴單手正了正領(lǐng)帶結(jié)，面對過種種大場面，唯獨這次有些沒底：“時聆，帶你去見我家人之前，我可是給了你時間準(zhǔn)備的?！?/br>
    時聆從電梯面板上移開眼：“你緊張了？”

    商行箴不認(rèn)：“你好歹讓我買個禮物，緩個勁兒?！?/br>
    “我媽又不知道我們倆的關(guān)系，你帶禮物見她反而坐實了。”梯門開了，時聆進(jìn)去按下十六樓。

    商行箴問：“1208，不是十二樓？”

    時聆從未松開過商行箴的手，此時握得更緊：“禮物就免了，你不是想要緩個勁兒？”

    十六樓是除天臺之外的最頂層，面板顯示的紅色數(shù)字不斷往上跳動，商行箴的心卻一寸寸往下墜。

    他記得自己跟時聆說過，他哥就是在這幢樓的頂層跳下去的。

    面板的數(shù)字停住，時聆拐出去，去往天臺只能走第十六層的安全通道，他用力推開安全通道的門，側(cè)身把手伸向商行箴。

    推翻高砌的心墻其實不需要使用蠻力，去年初秋時聆在一場突襲的大雨中用手掌裹住了商行箴傾吐情緒的煙，今天他掌心朝上等商行箴把信任感交給他：“叔叔，不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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