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于骨(出版書) 第26節(jié)
房間很小,三個人待著顯得很擠。宋迎秋坐在床上,方紋和周宇就站在旁邊。 她所說的和兩位警察之前所想到的沒有太大差異。前幾天兩人去大學找到了那份學生作業(yè),并在里面看到了王治國,那時,周宇就想通了這一切。 “我認為你沒有撒謊,但仍有幾個疑點想請教你?!?/br> “什么?” 宋迎秋抬起頭來看著他,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為什么馬雪瑩會認為是陸羽綁架了她的兒子呢?” “這一點你們沒猜到嗎?”宋迎秋挑釁般地說道。 “我確實有些猜測,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未免也太厲害了吧?!?/br> 宋迎秋笑了起來?!爸芫?,如果你也花好幾年時間來策劃一件事,估計你也能做到這種程度?!?/br> “其實一開始我們也認為殺害王治國和綁架秦思明的人是陸羽。原因有幾點:第一,馬雪瑩收到勒索郵件后,往一個賬戶匯過款,這個賬戶屬于王治國的岳母,但實際是他本人在使用。但是后來這個賬戶又將五十萬元轉到另一個賬戶,這個賬戶屬于戶籍在東陽市的一個叫姜玉芬的人,我們查出姜玉芬是陸羽的母親。第二,王治國好幾次出現(xiàn)在馬雪瑩陪客戶的地方,而知道她每日行程的人,只有陸羽。第三,我們在殺人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一些粉色的粉末狀物質,那是‘花語’公司的產品,去過生產車間的人身上都會沾一些這種粉末,而頭一天陸羽恰好去過車間。最后一點,馬雪瑩自己也認為,要綁架秦思明,就必須對秦思明的生活比較熟悉才行。陸羽和秦思明認識,如果陸羽要求秦思明做什么,也許秦思明也不會有戒心。大部分類似的案件都是熟人作案。結合這幾點,似乎陸羽就是綁匪。” “的確沒有必要這么麻煩,但是……”宋迎秋做作地歪了歪頭,“我想看上去更自然一些,不要太刻意,這樣才不容易引起你們的懷疑。” “說說你是怎么做的?!?/br> “首先是銀行卡,這一點是最麻煩的,但也不是做不到。大學期間我特意找了一份推銷銀行卡的兼職,并且申請到了姜玉芬生活的片區(qū)。我趁她一個人在家時去向她推銷銀行卡,告訴她開卡就能送禮物,并向她訴苦說我一個禮拜都沒有推銷出去一張卡。她是個心軟的人,就在我的推薦下開了一張卡?!?/br> “難怪,這張卡是好幾年前辦的吧?” “沒錯。幸運的是,她開了卡。不過就算這么做不成功,我也還有其他方法弄到她的賬戶信息就是了?!?/br> “現(xiàn)場的粉色粉末倒是簡單,只要找個理由讓廠房的工人幫忙弄出來一點,在做案后灑在現(xiàn)場就可以了。因為你要誤導的并不是警方,而是馬雪瑩……但是關于馬雪瑩的行程問題我始終沒有想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解到她的行程的,甚至清楚地知道她會在何時何地約見客戶。我甚至一度考慮過陸羽會不會是你的同伙?!?/br> “但是現(xiàn)在想必你已經知道了吧?!彼斡锖敛辉谝獾匦α诵?。 “是因為你母親認出了陸羽,疑問才終于解開?!?/br> “啊……”宋迎秋松馳的表情突然繃緊,隨后又露出釋然的姿態(tài)。 “你母親說她見過陸羽,就在你的住處?!?/br> 其實宋迎秋從來沒有刻意隱瞞。她租的這個房子總共有三個房間,一間屬于她,一間屬于陸羽,剩下的一間原本住著一個男生,退租后她便租了下來,用來安置秦思明。事先連她自己都沒想過,這樣一個合租屋里竟然容納了這么多這出戲里的主要角色。 “原來如此。我知道你們早晚會發(fā)現(xiàn),但沒想到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沒錯,除了秦思明和王治國,陸羽就是我的第三顆棋子?!?/br> 這是宋迎秋整個計劃中最為大膽的一步,但是警方偏偏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首先,宋迎秋在戶口本上登記的地址是李婉那邊的住處;其次,她很少帶生人來租屋這里,那次與周宇和方紋見面也是約在公司樓下。她曾經考慮過警方會不會去陸羽租住的地方詢問,但那樣的話,她只要一直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就好。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周宇問道。 “我跟蹤了陸羽一段時間,找到了她租住的地方,這種合租房流動性很大的,只要等合租房中的一位解約,我就可以裝成租房的人搬進來了。我在附近找了一家中介,提出自己的條件,當然,我的條件就是按照這套房子提的,中介很快就帶我來看了房,馬上就簽約了。 “和陸羽成為室友之后機會就多了,我是趁她洗澡的時候進她的房間看了她的手機。她的手機密碼是她母親的生日。平時洗澡的時候她都不會鎖門。還有啊,她的那個手機日程軟件有pc版本,我在電腦上下載了pc客戶端,再用她的賬號密碼登錄,這樣就能隨時查看馬雪瑩的日程了?!?/br> 周宇啞然,宋迎秋竟然做到這種程度,這讓他驚訝。 “我能問個問題嗎?我很好奇你們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宋迎秋抬頭看著他們,眼神略顯挑釁。 “是現(xiàn)場告訴我的?!敝苡钚α耍笆悄銓ΜF(xiàn)場的布置。王治國的死亡現(xiàn)場可以說是我見過的最沒有章法的死亡現(xiàn)場。” “為什么呢?” “現(xiàn)場留下了大量馬雪瑩的指紋,但兇器上的指紋卻被擦拭過了,這讓我很疑惑。如果馬雪瑩是兇手,她不可能只擦拭兇器上的指紋。于是我開始設想馬雪瑩不是兇手,只是承擔了‘搬運尸體’的工作這個可能?!?/br> “然后呢?”宋迎秋的表情就像等待學生說出答案的老師一樣。 “可如果這么想的話,就引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兇手為什么要這么做?是出于某種原因無法自己處理尸體嗎?可是,以人質來要挾他人處理尸體,這樣的cao作更加復雜,因此一定有別的原因。這時我想到了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粉末狀物質,如果說那是兇手刻意留下的,那么兇手一定是想誤導什么。最開始我認為這是兇手想要誤導警方,讓警方去懷疑馬雪瑩。但若想嫁禍馬雪瑩,兇手大可以通過某種方法讓馬雪瑩在煙灰缸上留下指紋,這樣豈不更直接?!?/br> “的確,指紋是最不重要的一環(huán)?!彼斡锟隙ò愕匦α似饋?。 指紋是最不重要的一環(huán),周宇也是在想到這一點時,看到了整個案子真正關鍵的部分。 “想到這一點后,我意識到兇手的目的并不是要誤導警方,而是要……誤導馬雪瑩。因為去過現(xiàn)場的馬雪瑩能直觀地看到現(xiàn)場的遺留物,但無法檢測指紋,因此,你沒有對指紋進行任何處理。也就是說,你要欺騙的人,從頭到尾都只有馬雪瑩?!?/br> 這次宋迎秋沒有說話,她苦笑了一下,低下了頭。 周宇知道自己說對了。 但他還有一點沒有想通。 “你的目的是想讓馬雪瑩錯認為,綁架秦思明并殺死王治國的人是陸羽。同時你又把陸羽叫到了現(xiàn)場,這又是為什么呢?” 宋迎秋站起來,走到窗邊向外望了望,半晌后說道:“周警官,如果法律不能懲罰一個犯了罪的人,該怎么辦?” 自白 我喜歡看鳥兒自由飛翔的樣子。 小時候,我做過很多個夢,我想要周游世界,想要成為大明星,想要成為才華出眾的藝術家,想要成為博學強識的學者。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夢一個一個地破碎了。到了中學時代,我終于意識到自己也許只是個平凡的人。 我不過是一只飛不起來的鳥兒,哪怕我的名字中帶有對于飛翔的希冀。 轉變發(fā)生在大學時代。父母生我時年紀都比較大了,我上大學時母親患上重病,她把我叫到醫(yī)院的床頭,對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一會兒交待我將來要做個老實人,一會又談起希望我找個什么樣的對象。我聽著,但心早就飛了。而她突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猶豫了半天后說:“小羽,有一件事,也該告訴你了?!?/br> 聽到這句話時我心里緊了一下,我莫名有一種預感,接下來她要說的話會對我的命運產生重大影響。 “其實你……不是我們親生的。” 那一瞬間的感覺很奇妙,物理上我的耳朵確實聽到了這句話,大腦卻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后來,我從父親那里得知了這句話的意思。原來父母一直沒有孩子,有一天,一位“朋友的朋友”告訴他們有辦法領養(yǎng)到健康的孩子,只是需要一點“手續(xù)費”和“營養(yǎng)費”。父母當時想了想,決定去領養(yǎng)。整個領養(yǎng)過程他們都沒有與我的親生父母見過面,連中間人都沒見過,一切都是通過“朋友的朋友”經手。最后,父母以兩千元的價格獲得了我的撫養(yǎng)權。 我的父親是一位老師,他通過過去的學生為我辦理了出生證明等手續(xù)。之后便將這個秘密封存了起來。 大學我是去省城讀的,畢業(yè)后回到了東陽,開始照顧生病的母親。就在這段時間,我突然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現(xiàn)在正在做什么。 一開始我只是懷著打發(fā)時間的心態(tài)來調查這件事,但其實內心深處,我知道我的動機是什么。 因為我渴望著自己身上存在哪怕一點點不平凡的可能性。萬一我的親生父母是某個領域的專家,或是某種特別的人呢?那我是不是也會變得不平凡一點點? 我甚至會幻想親生父母也許是了不起的有錢人,找到他們之后他們沒準兒會送我出國深造……當然,我心里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內心就是抑制不住那股沖動,就像是長有羽翼的雞總想要振翅高飛。 我拐彎抹角地打聽,總算找到了那位“朋友的朋友”。一開始對方死也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不過在我的死纏爛打之下終于松了口。 半個月后,我來到了東安鎮(zhèn),據說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來時鎮(zhèn)上在修路,到處都坑坑洼洼的,中間人告訴我去一家餐館找老板娘,當初這門生意正是通過她介紹的。 我走進餐館,看到里面有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正坐在椅子上看雜志。 “喲,吃什么啊?”她熱情地招呼我道。 已經過了飯點,餐館里一個人都沒有,我坐下來,隨便點了兩個菜。但因為坐了兩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顛得我難受,我沒胃口,只是拿筷子夾了兩口。 “哎呀小姑娘,你吃不下點這么多干嘛啊。”老板娘走過來,有些責怪地說道。 “啊……”我腦子里已經想好了一套說辭,“坐車坐太久了,吃不下。那個,我是來找人的。” “找什么人???我們這邊什么人我都認識,你說說,我聽聽唄。”老板娘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找的具體是誰?!?/br> 接下來,我說出了編好的故事,聲稱是幫身在外地的朋友找人,說朋友在外地得了病,需要直系親屬進行血液配型,結果驗血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又輾轉打聽到親生父母其實在這里。 “喲……你這,可不好找。”老板娘擺了擺手,表情中已多了一分警惕。 “不好找嗎?唉,這是等著救命的啊……”我夸張地露出著急的表情。 老板娘干脆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說道:“現(xiàn)在是經濟條件好了,以前我們這里窮著呢,大家都不喜歡要女孩,好多家生了女孩就往外送,送出去的多了去了,誰分得清哪個是哪個。” 我愣住了。這是我完全沒有想過的可能性,我原以為自己只是極為特殊的個例,沒想到竟是大量被遺棄的女嬰中的一個。興致勃勃的我被當頭澆了涼水,一時間不知該怎么辦才好。餐館的老板娘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看我那副樣子只當我是在著急。 “啊,小姑娘,你別著急。你要是真等著救命嘛……你告訴我,這孩子大概是什么時候送出去的,收養(yǎng)孩子那邊的中間人姓什么,能想起來的信息都告訴我。興許我有辦法給你問問。” 我不抱希望地將知道的信息盡可能都寫下來,交給這位老板娘,并且沒忘記給了她一些“辛苦費”。 兩個星期后,我接到了老板娘的電話。 “小姑娘,這家人我還真給你打聽到了。不過你別抱太大希望啊,我跟你說,孩子的父親早就死了?!?/br> 我的心沉了一半,急急地追問道:“那母親呢?”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壓低聲音似的說道:“母親不住老家這邊了,我有個侄子在東陽市里打工,說好像見過她。我給你我這個侄子的電話,你自己問問吧?!?/br> 隨后她報了一個電話號碼,我連忙小心地記了下來,并連連道謝。老板娘又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堆,還很奇怪地說前幾天也有個小姑娘來找父母,聽上去連中間人都和我這邊一樣,我再次意識到,我只是眾多被遺棄的女嬰中的一個。 掛斷電話,我暗自發(fā)愣了一會兒,然后強打精神撥通了那個號碼。 最終,我打聽到了親生母親的近況。 然后呢?我猶豫了?,F(xiàn)在我已經知道了親生母親是誰,接下來呢?要去找她說出這一切嗎? 不,我必須考慮養(yǎng)父母的感情。原本我是想只要知道了對方是誰,我在遠處偷偷看一眼就好。但現(xiàn)在心里的某種情緒十分強烈,翻涌著,讓我不滿足于只是看一眼了。就像面前擺著一本情節(jié)離奇的小說,看到一半就忍不住放下不讀了一樣。 我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偷偷關注起了她。我在網上搜集她的資料,去找她的老同事打聽,漸漸地拼湊出了她這些年的生活軌跡。 我知道了她從被人瞧不起的銷售員做到了現(xiàn)在的公司副總,我還知道她曾經將一個瀕臨破產的項目一手帶到扭虧為盈,我知道她現(xiàn)在所在的公司業(yè)務涉及一些灰色地帶。我看著宣傳資料上她充滿自信的笑容,還是深深地被打動了。 當然,除了欣喜以外我還有一絲失落,因為我知道了她現(xiàn)在有一個兒子。雖然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聽那位餐館老板娘說“因為是女兒所以會被送走”之后我就想到了,也許她是想要個兒子吧。 如果只是單純的厭惡她,也能讓我徹底死心。然而我心中的情緒要更為復雜,我想要弄清楚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對自己過去的那個孩子抱有什么樣的想法。 我一直留意著她所在的公司的信息,有一天,他們公司的網站上發(fā)布了一條招聘啟示,其中“總監(jiān)助理”的崗位引起了我的注意。 大學畢業(yè)的我正好在找工作,這份工作符合我的各項需求,也是接近她的絕佳辦法。面試進行得異常順利,面試完才過了幾個小時,人事部門就通知我被錄用了。事實上,由于過度緊張,我的表現(xiàn)只能說一般,在離開公司回來的路上我都放棄了,被錄用真的非常意外。 也許這也算是某種“緣份”吧。 入職后,我很小心地不露出馬腳。 我的左前臂上有一小塊深紫色的胎記,看起來有點像小鳥的形狀,也正因如此養(yǎng)父母給我取了“羽”這個名字。為了避免這個胎記被注意到,我在公司就一直穿長袖的衣服,天氣再熱也絕不挽起袖子。 可是到了她身邊之后又要怎么辦呢?我也不知道。 不過真正每天都能面對她的時候,我的情緒反而平靜了下來。 仔細想想,養(yǎng)父母把我照顧得很好,我不缺吃穿,無憂無慮。但有時我也會忍不住去想,如果她沒有把我送走,而是帶著我來到城市,我是否會像她現(xiàn)在的兒子那樣,生活優(yōu)渥,可以隨意地出國旅游呢? 我知道,事到如今再去思考這些問題已沒有任何意義了。在工作中她是一個很好的上司,處理問題時公平公正、獎罰分明。她經常在業(yè)務上提點我,讓我很快就適應了工作。她還暗示過我,公司的新業(yè)務再成長一段時間,會考慮讓我去當部門經理。 我當時的反應很幼稚,我急著拒絕,說我就愿意待在她身邊。她聽后什么都沒再說,我則嚇得落荒而逃。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是真的喜歡跟在她身邊工作嗎,還是被虛無的“血緣關系”所牽絆呢? 我不知道。 但我一直想問問她當初為什么要把我賣掉,只是始終鼓不起勇氣開口,我怕說出來之后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直到有一天,我和她一起在公司加班,時間挺晚了,我便叫了一份外賣送到她的辦公室。正準備關門離開辦公室時,她叫住了我。 “陸羽,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