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敘其實沒有偏愛蘋果。

    那不過是遙遠的記憶里，他母親偶爾會拿給他吃的東西。

    每次有人來醫(yī)院里探望，總會帶上一籃水果，籃子里最常出現(xiàn)的就是蘋果。

    他已經(jīng)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生活從簡陋的舊公寓換到了嘈雜的四人病房，每天總是有不同的人進進出出，隔壁床的病人們也來來去去，面孔換過一張又一張，唯獨他和他母親始終在那。

    一開始母親還有馀力唸故事給他聽，還有馀力摸摸他的頭，說他畫的圖很漂亮。

    但漸漸的，她不再有力氣說話，也不再那么常對他笑，只有在睡了很長一段時間醒來以后，會拿過擺在柜子上的蘋果，用著連他看著都笨拙的刀法，切出歪七扭八的形狀，再一口一口地餵他。

    他其實覺得那些蘋果好難吃，口感沙爛，有時還帶了點酸，但他一直沒說。

    某一天，醫(yī)生來病房里看過以后，問了他母親一些問題，他聽不懂，只是坐在一旁的陪病椅上，拿著護理師姊姊借他的原子筆，在空了以后被拆開的面紙盒上涂鴉。

    醫(yī)生走了以后，母親和他說：「寶貝，我們回家吧?！?/br>
    母親很少喊他的名字。

    少的讓他幾乎不記得，原來自己還有名字。

    她口里的那聲寶貝，總是帶著無奈的嘆息，像是用這樣親暱的稱呼在提醒自己，他是她的孩子，她必須盡可能地愛他，盡可能的。

    回家以后，母親把從醫(yī)院里帶回來的藥全扔掉了，在他盯著垃圾桶看的時候，她笑著說：「藥太苦了，一點都不好吃，mama不喜歡，別看了?！?/br>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默默地記下，mama不喜歡吃苦的東西。

    回家以后的日子還是和待在醫(yī)院那時一樣，母親大多時候都在床上睡著，時不時發(fā)出孱弱的咳嗽聲，每當(dāng)他上前去看，她總是皺著眉，像是睡著的時候在夢里也有壞事發(fā)生。

    他伸手去碰她的臉，想著只要把眉心間的皺褶推開了，壞事也就不見了。

    然后母親會醒來，看見他以后，眼里總是絕望的顏色。

    那時的李敘還不懂什么叫絕望，只知道母親大概是被他打擾了睡眠，所以不開心了。

    后來他學(xué)乖了，不再自作主張，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房間的角落待著，安靜地什么話也不說，什么事也不做，直到母親從睡夢中醒來，問他餓不餓，他才會看向她，安靜地點頭。

    他一直以為是因為他很乖，不吵不鬧，所以母親才會在某一天忽然說要帶他出去玩。

    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母親久違地喊了他的名字。

    「小安，mama帶你去很漂亮很漂亮的地方玩，好不好？你只要乖乖地待在mama懷里，和mama一起睡著，醒來之后，我們就會到那個地方了?！?/br>
    那是他記憶里，唯一一次，母親和他說了這么長的一句話。

    他聽話地過去了，躺在母親懷里，儘管空氣里瀰漫著灰濛濛的煙，儘管他覺得好像有些吸不到空氣，他還是乖乖地閉上眼睛。

    醒來以后，他身處的不是母親口中那很漂亮的地方，而是熟悉的醫(yī)院。

    他看著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燈，耳邊是嘈雜的喧嘩聲，他感覺臉上似乎戴了什么東西，終于能夠正常地呼吸。

    當(dāng)時他第一個念頭是：mama騙他了。

    醫(yī)院才不是什么漂亮的地方。

    他閉上眼，想著也許是他走錯了，想再回去夢里，找回母親的身影。

    但他沒有找到。

    當(dāng)他再次醒來，病床邊是他之前待在醫(yī)院里時最常給他糖果吃的護理師姊姊，以及兩名穿著深藍色制服的警察叔叔，其中一人手里拿著紙筆，先是關(guān)心地問了他身體會不會不舒服、有沒有辦法說話，然后說他們有一些問題要問問他。

    他先搖搖頭，然后又點點頭。

    「弟弟，你的名字叫許安，對嗎？」

    「你能不能告訴叔叔，mama最近這幾天有沒有和你說什么話，比如說她心情不好，或是家里的錢不夠用，或是身體生病了很不舒服，或是其他你記得的話？」

    「都沒有？那你知不知道其他大人的聯(lián)絡(luò)方式，比如說mama常常見面的朋友，或是常聯(lián)絡(luò)的家人？還是，你知道怎么聯(lián)絡(luò)你爸爸嗎？」

    「不知道??那，好，弟弟，叔叔現(xiàn)在要跟你說一件事?！?/br>
    「你mama去世了。」

    四歲的李敘，見證了他世界里第一次的泡沫破裂，明白了那叫做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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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轉(zhuǎn)介至育幼院后，李敘開始了一連串被謊言包圍的生活。

    育幼院里的孩子明明不喜歡他，卻總是為了博得老師們的讚美和獎賞，假裝和他親近，嘴上說著他們是朋友，卻總在老師們離開以后就丟下他。

    育幼院里的大人們也總是和他們說，當(dāng)有外賓出席活動的時候，只要表現(xiàn)得乖巧，好好地完成老師們交代的事情，就能夠被溫暖善良的家庭接納，到時候他們可以擁有新的爸爸mama，過著和一般孩子一樣的生活。

    每一次他都聽話地照做了，可是每一次被選上的都不是他。

    他想，是不是因為他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好，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來的人才看不上他？還是說，是因為他的名字不好，所以不僅他的母親不喜歡，其他的人也同樣不喜歡？

    直到有一天，在老師們都離開以后，有個女孩子主動來和他說話。

    她說他們的生日只差一天，問他是不是十一月十一日生，問他喜不喜歡熊，她可以把她的熊娃娃送他，說教室后面有一座很漂亮的花圃，問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去看看，也問了他叫什么名字，為什么都不說話。

    他告訴她，他的mama死掉了，她不要他了。

    女孩子卻和他說：「沒關(guān)係，她不要你，我要你。」

    她把自己的名字分給他，說從今以后他們都是李絮。

    他接受了她的提議，想著也許這樣，就能在下一次的活動里被人選上。

    所以當(dāng)那一天那個人問起：「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毫不猶豫地給出和被選上的李絮同樣的回答：「李絮。我跟她一樣，都叫李絮?！?/br>
    從此，他和李絮一起，掉入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