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止戈為武番外
申參不是齊國人,也不是魏國人,他是趙國人。 秦王異二年,趙國滅亡,他的大部分兄弟都被活埋在了晉城外的大坑里,他是少數幾個逃出生天的人。 申參站在山崗上,看著漫天的火光,聽著痛苦的哀嚎,指天為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趙魏韓曾同屬一個晉國,但韓國太弱,能茍全于亂世已是最大的幸運,更不會妄想與秦國爭霸,于是申參投奔了魏國,幫魏國探查秦國的地形與布防。 他來到邊遠的邰州,這里之外,就是秦國的邊線。 與秦氏夫婦的相遇,純屬偶然。申參當時一失足從坡上摔下來,斷了條腿,被路過的秦父救下。 秦氏夫婦是好人,一直留申參養(yǎng)傷,不求回報。 那個時候,秦徵才四歲,meimei一歲多一點。秦母不忙的時候在院子里縫衣唱歌,秦徵在一旁幫母親搖meimei的小床。母親忙著帶meimei了,他就一個人在院子里騎木馬玩。 秦徵騎著他的木馬,蹦到躺在椅子里、架著腿的申參身邊,奶聲奶氣地問:“叔叔,你要騎大馬嗎?” 申參捏了捏他rou嘟嘟的臉,“叔叔的腿摔傷了,騎不得你的大馬。等叔叔好了,叔叔帶你騎真大馬。” “有多大?” “有……”申參雙手隨便撐開了一個寬度,比劃了一下,“這么大。” “這么大?”秦徵跟著比了個一樣的寬度。 “這么大!”申參又撐寬了一些。 大人的游刃有余,小孩子短胳膊短腿的,便要使勁撐開手,撐到最大。 坐著的申參一把就抱起了秦徵,舉過頭頂,“像這樣!騎馬嘍!” 小孩子咯吱咯吱的笑聲回蕩在院子里,展開雙臂,像一只等待飛翔的雛鳥。 一開始申參得知秦氏夫婦的身份時,確實有接近探聽的想法,不過后來就放棄了。一來是他們真的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家,二來是不想害他們。 所以,申參腿傷稍好一點,就準備告辭,說自己實在不好意思再叨擾。 秦父以為申參是不好意思白受這份情,好言相留:“先生莫急著走。犬子要啟蒙了,但一直找不到好老師。先生若是不嫌棄犬子頑劣愚鈍,不知可否先教教犬子讀書習字,也好讓愚弟再慢慢找個先生。” 申參知道這是挽留的借口,看到站在秦父身邊的秦徵,還是答應了。 也許是長久漂泊后,對于安定平和的依戀,讓申參不舍得拒絕。 然而再如何不舍,這里終究不是申參的歸屬之地。逗留大半年后,魏國那邊無數次催促他,他再次與秦父告別。 尚小的秦徵很不開心,抱著申參的大腿,說他想跟師傅一起騎大馬、出去玩。 小孩子的天真之語,哪里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申參蹲下身子,哄騙著秦徵:“等阿徵再長大些,好不好?” 隨后數年,申參每年都會抽空回到邰州,逗留一兩個月。申參自己都沒有想過為什么自己會鍥而不舍地回來,為探望恩兄,為教導弟子,抑或是,對寧靜生活的眷戀。 這就是他們,向往著和平,而又背負著仇恨。 秦徵八歲那年,meimei夭折,秦母傷心過度,不幸流產。接連的打擊,讓秦母身體每況愈下,精神恍惚,連帶著秦徵的情緒也受到很大影響。 秦父十分擔心,知道申參這次要去的地方不是很遠,就趁機拜托申參帶秦徵出去散散心。 男孩子總是熱愛冒險的,每次申參要走,秦徵都會說想一起去,這次也算如他的愿。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從那以后,申參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經常會帶著秦徵到處游覽山河。他們去過平陽,去過崤關,還去過申參曾經的鄉(xiāng)國。 沿著曾經的戰(zhàn)線一路向東,途徑舊時的戰(zhàn)場。十余年過去,這里仍舊一片荒蕪,四顧蕭條。薺麥彌望,杳無人煙。 每到一個地方,申參會和秦徵講起這個地方的地志傳說。而對于這些戰(zhàn)野殘跡而言,文明已經埋沒,只余下轟天動地的戰(zhàn)爭故事。 即使時過經年,申參仍然無法提起慘烈的故國,于是他講了魏韓于此更久遠的交戰(zhàn),甚至像說書人一樣留下了懸念,問一邊的秦徵:“你覺得誰贏好?” 十幾歲的秦徵站在高崗上,望著滿目的廢池喬木,心中愴然,“我覺得沒有打仗好?!?/br> 沒有戰(zhàn)爭…… 這個答案讓申參心襟一動,而后又搖頭笑過。八百年的互相征伐,再不會有放下屠刀的時刻、安居樂業(yè)的凈土,只有糾纏不清的國仇家恨。 終于到了報仇的時刻。 秦王異詔集一眾人等入都,還會在鐘山行獵。此時的咸城,魚龍混雜,正是行大事的好機會,若是刺殺不成,再栽贓給燕國。 申參聽聞咸城集會的詔令,喜不自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隨口提了一嘴,被秦徵聽去,秦徵便鬧著替秦父去咸城。 申參起初是不愿意的,但秦徵的脾氣,也是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申參心里合計,有秦徵遮掩,他也能少惹些嫌疑。 秦徵跟隨去了鐘山打獵,申參借口朋友邀約參與刺殺安排。為了不誤傷秦徵,申參刻意安排了幾個人去拖住秦徵,不要讓他陷入最危險的包圍圈。 刺殺失敗了。一切如安排的一樣,讓燕國頂罪,承受秦國的滔天怒火。 申參禁足秦徵,以免他不慎攪和到這場亂局中。孰料還是一時疏忽,讓秦徵和許秩跑了,還抓到了布局中的關鍵漏洞。 申參無法,命令幾人一定要活抓許秩和秦徵,尤其不能傷了許秩,屆時方便把許秩做成摔落山崖的樣子。至于秦徵,不傷及性命即可。到時候申參帶他回邰州,時間久了就過去了。 可能正應了那句話,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切就像脫軌的車輪,以一種不可抵擋的趨勢,滾滾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而去。 魏國敗露,只得自斷臂膀,棄車保帥。 也是那個時候起,申參意識到了自己和秦徵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公子徵,終究是姓秦的。 壞事者,竟然是自己這邊人的徒弟,魏國所剩無幾的潛伏者怒不可遏。他們不僅處罰了包庇秦徵的申參,更視秦徵為眼中釘rou中刺。最后在山陽,他們決定除之而后快。申參是和秦徵的死訊一起,知道他們的計劃的。 一口老血吐了出來,申參滿心滿意都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哀。 好在蒼天有眼,他的徒弟吉人自有天相庇佑,大難不死。 而正如戰(zhàn)爭必有輸贏,秦徵的生,換成了他們的死。 他奔波勞碌的一生,終于可以迎來安穩(wěn)的未來了,申參被捕時想。 申參沒有當即了卻殘生,在監(jiān)牢里茍延殘喘,是為了秦家,也是為了最后見秦徵一面,由他親手斬斷這份十余年的師徒情。 說起來,申參其實只算秦徵的代理先生。 在人生的最后時刻里,一個煢煢孑立的旅者,還能有后輩送行,也是人生一大幸事。想到此處,肚中的鴆酒,好像也沒有那么痛苦了。 止戈為武,天下承平。 希望他的徒弟,秦國的公子徵,可以實現他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