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晚上十點剛過,街上行人稀少,她和車融為一體,熟練地往地庫最下一層轉(zhuǎn),每一個大彎,小彎,甚至地面低洼的部分,她都了如指掌,什么時候輕踩剎車,什么角度提一點速度,時間點在這里都嚴絲合縫。她喜歡這種人車一體的cao控感,在運動中掌握命運,在行進中不假思索,她感到安全,并且不必回報,她是放松的。從地庫走出來,六月的風仍帶著涼意,但氣溫并不低,路邊的燈一盞一盞等著她,怎么只有燈?月亮呢?她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抬頭看一眼,建筑物遮擋住了,看不見,但她知道,它在就行了。看不見月亮的夜色中,她步子邁得不大,一步一步卻很扎實,雙臂下垂,面部放松,任由地球引力的擺弄,完全沒有笑意,但她并非傷心、失落、不悅。她只是想放松下來,走一段安靜的路。如今的她很少帶著情緒,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偏信情緒是耗能且無用的,她希望用思考替代情緒,似乎在頭腦中經(jīng)過思考加工的事情,都可以去情緒地加以理解,至少,她致力于此。此刻,她再一次把那個儲藏問題的盒子打開,隨意調(diào)取了一些問題開始玩味?!拔液蚢男的關(guān)系從什么時候發(fā)生的變化?”“僵固的局面是一種人生常態(tài)嗎?”“情感的開始和結(jié)束都是如何發(fā)生的?”“混沌!”她用兩個字結(jié)束了這些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把大腦的問題盒子砰一聲蓋上了。混沌這個詞,是她近來常常浮現(xiàn)在腦海的狀態(tài)。甚至她感到這個詞常常令她安慰和滿意。 這個詞作為一個有情感和意象的象征闖入她的眼里、心里、身體里,還是在十年前。那時還稱得上少女的她常常自我暗示純粹的人生才值得一過,聲音嘹亮,動作敏捷,愛恨情仇掛在臉上,殺伐決斷都在瞬間,一說話就把心亮出來讓人家稱稱幾斤幾兩才踏實的人。遇見王笑,一個中年人,挺拔堅實,目光炯炯,穿著匡威黑色帆布鞋,走路帶風?!斑@人可真有勁兒?!彼龓е鴮χ心耆说钠?,暗暗在心里給他發(fā)了小紅花,紅花印在臉上,又紅又潤。王笑說他去年的雕塑作品獲了獎,什么樣的作品?她問出口,臉已經(jīng)紅透了。他拿出照片,是一個現(xiàn)代雕塑作品,金屬質(zhì)感,像一個不規(guī)則形狀的茶幾,也像宇宙的橫切面,表面有幾處下沉的坑,邊緣流暢柔軟,像被隕石墜落出的,也像被熔巖澆筑過的。她看不懂,也不敢問,就緊緊盯著,巴望把它的細節(jié)印刻下來,色澤、邊緣、深度、寬度、溫度……這個作品叫“混沌”,王笑笑著說?!盎煦纭边@個詞,從此就變得有質(zhì)感了。但它像個迷,她想知道混沌是什么,這件作品為什么叫混沌,什么觸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思路。但這些問題,只在她腦子中盤桓開,飛著飛著,就放到了她大腦儲藏問題的盒子里,她知道,她終有一天會懂的。 如今,這個詞終于在她的大腦中全面展開,占據(jù)了一席之地。似乎這個詞帶她走入了一個真正飽滿的世界。那些捉摸不定的言辭、那些撲朔迷離的關(guān)系、那些瞬息萬變的情感狀態(tài),甚至困意、饑餓、或者晨昏視力變化都在一片混沌中得到了諒解。當自我小到塵埃,自我與世界,像一顆星與一片宇宙那樣的時候,外在的一切都因混沌而變得溫柔可人,變得不那么具有殺傷力,變成能睡一宿好覺的靈藥。顯然,她已經(jīng)解開了十年前的問題,但是,也并沒有想象中的驚喜了。此時她獨自一人走在只有低矮路燈的街道,春風習習微涼,她再一次用“混沌”解救了自己,釋放了那些被頭腦中諸多問題困住的自我。她掏出手機,想給一個人發(fā)一條信息,想說想念,想說混沌,想說我在哪里,想說我很累。但她終究沒有發(fā),文字打出來就變得刺眼。想念,我真的想念對方什么?混沌,這狀態(tài)本就混沌解釋不清楚。她第一萬次把想交談的欲望掐滅了,收回手機。 原來就是今天。手機掉落包中,旁邊是她早已買好的一盒南京。她早就預感到自己會在某一天的某一刻,需要一支煙,只想擁有一支煙的自在。她站在低矮的路燈旁,像個準備受洗的嬰孩,撕開包裝,笨拙地取出一支放進嘴里,三下,她用了三下把煙點著。第一口她有些緊張,吸得很慢,很輕,很小心。第二口,她終于放松下來,想說的話,想吐露的孤獨都不再那么重要,煙含在嘴里,像一個擁抱,她感動得差點哭了出來,也想溫柔地把它緊緊抱住,在這樣一個月色不明的夜晚,怎么忍心推開一個這樣溫柔的親吻,帶著感激緩緩把煙送入喉嚨,肺葉,引導它在身體內(nèi)游蕩,最終歡愉地暈開。第三口,第四口……一次次滑過喉嚨,離開身體,都是溫柔,也都是喜悅,她看著手上這根南京心想,原來就是今天,一些事情正在發(fā)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