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嵐
石野按照毋清給的地址尋找隱藏在居民樓里第三療養(yǎng)院。那些老舊的低層小樓,墻皮已經(jīng)剝落,窗臺的外延遍布各種生活棄置物品,本就嘈雜的樓面顯得破敗不堪,老舊的電線支撐著南片的電力,這一棟棟七十年代的樓房,見證了太多普普通通家庭的悲歡,但是因為年代太久了,承載太多了,它們看起來疲憊甚至搖搖欲墜。 石野躲閃著狹窄街道邊的各種車輛,導(dǎo)航顯示前方就到達目的地了。他心情有些沉重,入秋后風(fēng)起涼意,落葉簌簌,他看著那些沒有著落的枯葉,在風(fēng)的卷裹中沒有靈魂的舞蹈和翻飛,沒有方向的搖擺,如同失魂落魄的人被命運驅(qū)趕著原地打轉(zhuǎn)。在路邊的一條深巷外,導(dǎo)航顯示已到達目的地。石野坐在車上朝巷子深處望了望,最遠處有一扇破舊的鐵門,沒有醒目的招牌,沒有門房和門鈴,如同一個廢棄的工廠。他無法相信這就是第三療養(yǎng)院,他無法相信她就在這里。 停好車,石野來到鐵門前,他打量一番也沒有找到門鈴或者窗口,碩大的鐵門矗立在眼前,自己突兀得像個外來侵略者。猶豫片刻,只得用手敲了敲大門。 “哪位?”大門里傳出蒼老的聲音。 “請問這是第三療養(yǎng)院嗎?”石野將信將疑。 “你看誰?” “夏嵐”石野停了停,說出了這個名字。他至今無法相信那個風(fēng)姿卓越、優(yōu)雅從容的女人,那個曾令他魂牽夢縈的女神就在這里邊,就與他隔著一道破敗的鐵門。 大門在里邊被搬動,發(fā)出巨大的摩擦地面的聲音。一個老人從門里探出半個身子。 有預(yù)約嗎?”老人面無表情。 “有預(yù)約?!?/br> “進來吧,二樓三樓輕癥,四樓重癥?!?/br> 石野側(cè)身走了進去,站在鐵門邊環(huán)顧四周。鐵門口有一片空地,空地兩側(cè)種了兩棵大楊樹,空地后是一個獨棟四層小樓,從二樓到四樓,每一個窗口都安裝了結(jié)實的鐵欄桿,它們不同于居民樓的欄桿,這里的欄桿讓人想到監(jiān)獄、想到那些被剝奪自由和快樂的場景。自從邁入鐵門,本來沉重的心情格外壓抑,仿佛來到了另一個平行的世界,這里自有它的運轉(zhuǎn)規(guī)則和價值判斷,這里是不同于人的一群人。石野艱難地邁出了第一步,緩慢地向樓里挪動腳步。 “哎,好好活著吧?!崩先嗽诤筮呹P(guān)上鐵門,叨嘮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石野沒有回頭,他全神貫注的邊走邊看,被隔離在另一個空間的新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呢? 二樓三三兩兩穿著病號服的人在樓道里漫無目的的溜達,他們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只是沒有笑容,一臉疲憊。石野用余光掃視著,他不想讓他們看出自己的沉重情緒,更不希望表露出任何一點點內(nèi)心的憐憫,作為健康人,油然而生地慶幸與憐憫在石野看來是一種侵犯和傲慢,他無法克制自己的心境,但他希望可以克制自己的行動。 三樓的樓道空空蕩蕩,恐怕因為是下午,許多病人在午休吧,石野邊往四樓走邊想。剛上四樓,就看到樓梯口單獨安裝的一道鐵門,鐵門上有一個小窗口和一個門鈴。石野站在鐵門外,壓抑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讓他感到有些惡心,心臟快速的跳動,他知道鐵門里有夏嵐和其他的精神科重癥患者,他無法想象夏嵐此時是什么樣子,在做什么,也無法預(yù)知面對夏嵐的自己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還有其他重癥患者,他們是什么樣子的?門后的世界令他感到手足無措。 門鈴按了三次,小窗口被打開,石野透過窗口看到一個護士模樣的頭。 “你看誰?”里面說。 “我看夏嵐?!?/br>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的朋友?!?/br> “探望時間二十分鐘。”邊說,鐵門隨即打開。 石野踏入鐵門。樓道里傳來各種嘈雜的聲音,呻吟、持續(xù)不斷的啊聲,說話聲……仿佛每一個聲音都來自一個星球,即便是交談的聲音,互相之間也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我今天特別乖!”石野隨著護士往里走,身邊的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認真地看著石野說。 石野被這突如其來的招呼嚇了一跳,朝老人點了點頭,老人隨即走到其他病患的家屬身旁,對每一個人說著“我今天特別乖?!崩先四樕详惻f的斑和深刻的皺紋都難以掩蓋話語中孩童的天真。石野聽著他一遍又一遍地訴說,感到后脊發(fā)涼,一陣心悸。 “混蛋!”石野路過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中年女人,女人穿著秋衣秋褲,眼神呆滯,眼角下垂,嘴角不斷流著口水,前襟已經(jīng)濡濕一片,肥胖的身軀斜灘在椅子上,雙手用綁帶緊緊地拴在輪椅的把手上,手腕被幫帶勒得紅腫。女人沖著他大罵一句,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污言穢語,不堪入耳,石野對這突如其來的謾罵驚慌不已,護士偏過頭冷淡地說了一句:“她沒在罵你?!笔包c點頭,驚魂未定,悲從中來,他無法想象這些活在異度世界的人,到底有什么樣的內(nèi)心世界,大腦里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來到走廊的頂頭,護士轉(zhuǎn)過身說:“夏嵐就在里邊,你去吧?!比缓笕缫魂嚽屣L(fēng),面無表情地飄走了。 石野站在門口向屋子里看去。諾大的病房里放著六張病床,兩張病床是空的,另外三張各躺著一個病人,他們都在酣睡,只是手腳都被綁帶綁在床沿。夏嵐坐在靠近窗戶的病床上,一身病號服映襯著她蒼白消瘦的臉龐,她低垂著眼瞼,一動不動,像是一個人的人生被按了暫停鍵。夏嵐的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和夏嵐年齡相仿,挺闊的胸背也難掩蒼老和疲憊,他正耐心地給夏嵐喂水,用一把小勺子,一勺一勺,填進夏嵐木然的嘴唇中。 石野靜靜地走了過去,站到男人身旁。 男人沖石野點了下頭,便又轉(zhuǎn)向夏嵐,嫻熟地用手娟把夏嵐嘴角流出的水擦干凈,輕撫著夏嵐的頭說:“我們躺一會好嗎?”夏嵐似乎完全沒有聽到,無動于衷,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姿勢。男人輕輕搬動夏嵐的肩膀,手托著她的后腦,把她放平下來。夏嵐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深陷的眼窩,四周暗青,干銹的皮膚,毫無血色。 “您就是夏嵐的老公毋清吧。”石野輕聲說。 “是的?!蔽闱逭f著坐在床沿,兩只手攥起了夏嵐的右手。 石野看著眼前的一幕,分明能感受到毋清對夏嵐的情感。 “夏嵐怎么樣?” 毋清看著夏嵐的手說:“自從花朵走了,她就這樣了,不吃不喝不睡,除了自己呼吸,其它都沒有反應(yīng)。醫(yī)生說,她這是受了太大刺激造成腦部損傷。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有所好轉(zhuǎn)。” 石野站在一邊,他已經(jīng)無法把眼前的夏嵐和當年的她聯(lián)系起來,此刻的夏嵐只是她的一具軀殼,那個聰慧而高傲的女人早已獨自離開,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或許她去尋找花朵了吧。 “我對不起夏嵐,一時糊涂拆散了這個家。我愛夏嵐,一直愛她。這二十幾年,夏嵐是一個好妻子,她溫柔智慧,默默在背后支持我,為我和花朵,為我們這個家付出了全部。我自私、貪婪,讓她受了太多委屈。為了給我留一個好爸爸的形象,她默默承受痛苦,從不在花朵面前說一個我的不字,從不讓花朵對我產(chǎn)生怨恨。她那么愛女兒,可是沒想到……”毋清自顧自地說著,仿佛說給石野,或者說給夏嵐,更像是一種自我懺悔和懊惱。 “以后怎么辦?”石野問。他看著眼前的男人和女人,在人生的大落之時,手反倒緊緊牽在一起,這讓他從進入鐵門便開始壓抑的內(nèi)心有了一絲絲可以呼吸的空間。 “我不敢想以后,這個家已經(jīng)散了,夏嵐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有好轉(zhuǎn),我只知道會一直陪在她身邊,再也不會離開她,再也不會讓她自己承受痛苦?!蔽闱逭f著,眼睛紅了,溫柔的眼神里都是夏嵐。 石野點點頭,拍了拍毋清的肩膀,注視著夏嵐沒有表情的臉龐。輕輕離開了病房。 石野走出鐵門,走出了世界的異端,點了根煙,抬頭看著秋日清透的天,他的心像堆積了無數(shù)石塊,每一塊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那個說自己很乖的老頭,那個吼叫著臟話的中年女人,還有將自我隔絕于世的夏嵐……他們都帶著隱忍和傷痛努力地活過吧,什么是壓倒了他們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們對這個世界太失望了吧?他們逃遁到了哪里?人生真的太無常了,誰也無法預(yù)知自己的命運,誰也無法獲得單純的幸福??峙孪膷棺约憾紱]有想到過毋清會如此堅定地回到自己身邊,他緊緊牽著夏嵐的手,這是多么無奈心酸的一幕,對于她曾經(jīng)那些自己咽下的委屈和痛苦,這算不算一種回報呢?而花朵,她帶著自己的執(zhí)念去了哪里?她會回來嗎?誰能想到,愛與被愛之間竟有如此大的鴻溝,對于表達愛與接納愛,會是一生要學(xué)習(xí)的重要課題吧! 石野熄滅手里的煙,給路明打了一個電話。 “路明,在家等我,我有話要對你說。”石野掛斷電話,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三步并作兩步走向了停車場。 路明和石野 “夏嵐怎么樣?”路明正在擺弄從市場買回來的花。自從路明搬來和石野一起生活,他們的家就變得格外生動和溫馨,路明隔三差五就會到市場上買些新鮮的花材或者綠色枝條。餐廳、客廳、門廳……曾經(jīng)干干凈凈卻了無生趣的地方,路明會放一小捧花或者一支帶著綠葉的枝條,陽光混著花香,還有青綠的葉子,同一片空間,石野獨居時格調(diào)簡潔清冷,此時卻柔軟甜蜜,正如路明和石野二人的情感世界。 “不太好,生活不能自主,似乎放棄了生的意愿。不過毋清照顧得很盡心?!笔翱粗访鲾[弄花材,有幾朵花的花瓣有些腐敗變質(zhì),不禁想起了花朵,語氣中盡是失落和惋惜。 “人和人的感情實在難以捉摸,非得要經(jīng)歷失去才懂得拼盡全力也不愿失去的到底是什么……”路明接著石野的話說了下去。 “我有時也在想,同樣是母親,夏嵐在用生命愛著花朵,而我的母親卻截然相反,人和人從落地時命運就如此不同,不公平本就是上帝賜予我們每個人不同的試煉吧?!甭访魍O率掷锏幕?,望著石野,仿佛想從石野那里得到一些肯定的回應(yīng)。 “不公的命運也好,痛苦的經(jīng)歷也罷,這些誰也無法預(yù)知和規(guī)避,單就這一點來看,人人平等,我們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或者相知相遇都無法做出一個精準的判斷。但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就是很幸運,在同樣無法掌控的命運和時代面前,他們受到眷顧,給予最平凡的人生,即便一生庸碌,也是種平靜的幸福,而有些人,經(jīng)歷了太多磨難或起落,身體上和心靈上都蒙著傷痛,但這就是現(xiàn)實,勇敢的人或許就和烙在身體上的鐵印共同生活下去了。只要活著,誰也說不好命運后邊會如何安排?!笔皣烂C地望著路明,似乎在談?wù)撽P(guān)乎二人命運的重要話題。 “是呀,曾經(jīng)的我以為自己永遠在自我卑微中做著周而復(fù)始的循環(huán),永遠體會不到什么叫幸福,但是我很勇敢哦,我活了下來,然后遇到了你,命運給了我一次翻盤的機會!“路明沖石野燦爛地笑了笑。 “不,路明,你人生的反轉(zhuǎn)是靠自己”想要活“的信念建立的。你是你自己的救世主。我只是很幸運被命運眷顧,安排我路過你的生命,見證你最勇敢和美好的時候。路明,雖然你經(jīng)歷了噩夢般的童年和痛苦的愛情,但你勇敢、獨立,對生有無限向往,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具有生命力的生命,這深深打動著我!“石野深情的看著路明,自顧自地表白。 “石野……“路明羞赧地想要打斷石野。 “不,不要打斷我,聽我說完。所以路明,你的路那么長,充滿了未知與新鮮,你剛剛擺脫了來自過去的枷鎖,不能就此停下。你明白嗎,不可以停下,我不能用對你的愛牽制你,我們都該努力活出屬于自己的樣子?!笆坝行┘樱曇粼絹碓酱?,似乎他在用響亮的聲音掩蓋自己的猶豫、不舍和膽怯。 “石野,你在說什么,我不太明白。“路明也變得焦躁起來,她聽不懂石野激動地情緒從何而來。 “卡羅林斯卡醫(yī)學(xué)院,環(huán)球健康方向?!笆熬徛嵵氐卣f出來。 路明拿著花的手滯在半空,一直圍繞著花飛來飛去的小蟲子、灰塵在陽光下的顆粒、被風(fēng)吹起的簾子還有無處不在的空氣,都隨著路明的手停了下來,仿佛大地的呼吸都變得輕盈而沉緩,誰也不忍撕開一個真相,誰也不忍看到甜蜜的吻被中斷。 “我不想去?!巴l(fā)生在一瞬間,翻覆的情緒足夠醞釀。路明用花剪熟練地切斷芍藥的根部,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么一句。 “路明,我希望你去?!笆叭耘f凝視著路明,雙手按下了她手里的花和剪刀。 “我舍不得你?!奥访魍嶂^看著石野,眼睛里充滿了淚。 “路明,你還記得嗎?我們的命運注定牽絆在一起,我們誰也離不開誰,路明,在彼此相愛之前,我們是彼此最忠誠的朋友,深入心底的摯友。作為朋友,我支持你為十年后的人生邁出最重要的一步。“ “石野……“路明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曾經(jīng)徹夜難眠為此猶豫和苦惱。她的理想在卡羅林斯卡醫(yī)學(xué)院,她的愛情在北京,她不知道該如何取舍。最終,她希望為愛情犧牲自我,她希望陪在石野身邊。而此刻石野的表白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感到內(nèi)心的愛已經(jīng)裝不下,需得流出淚,流出充滿幸福的淚水,才能繼續(xù)呼吸下去。 “路明,不要再為了任何人犧牲自我的意志和自由,這里當然也包括我。我們希望彼此幸福,就首先要努力讓自己幸福和自在起來??繝奚鼡Q來的溫情不是愛,靠犧牲博得的陪伴也不是愛?!笆暗难劬镆擦鞒隽藴I,他們四目相對,不像一對愛人,倒像一雙緊密交織在一起的大樹,根已經(jīng)深深扎在土壤當中,風(fēng)吹雨打,經(jīng)年累月,兩棵樹纏繞盤庚,各自生花長葉,各自繁華。遠遠看去,那么獨特那么美妙。 路明臉上掛著淚痕,安靜站了起來,身體跨國餐桌,吻了石野。綿長而帶著溫度的一個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