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曉逢吐完一肚子的苦水,亞杰陪著他說話、也聽著,這種問題他始終給不出什么建議,甚至左右為難認為自己同樣身涉其中,慢慢走回去酒吧的一小段路,城市的巷弄街道,他朋友的傷勢、痛苦,他仰頭吸入一口氣,只覺得沉重、卻又無以名狀的痛快。推開了酒吧門,藍紅交錯的光影讓每個人的臉都模糊了,唯獨清晰的那個獨有照明的吧檯──棕色的捲發(fā),黑色蕾絲滾邊,裹著嬌嫩的唇瓣。亞杰只是挑了挑眉,對方擦拭著高腳杯、接下那個言說質(zhì)疑的眼神。紙鳶躲避了那個目光。 「他走了,你打算就這樣一直躲著他?阿淵,這樣好玩?」 他沒有說話,只是別過頭去為他調(diào)了酒。 亞杰倚在吧檯邊,又抽出一根菸叼在嘴邊,正要點燃卻被他阻止: 「這里禁菸,要抽去外面抽?!?/br> 悻悻打消了念頭,他索性在對方眼前坐下,接過那個遞上來的琴通寧: 「我一開始沒有拆穿你,是以為你只是在逗他,但我看現(xiàn)在到是你們兩個都走心,這樣就不有趣了,文淵。」 屬于自己真正的名字從那個無情的薄唇中吐了出來,文淵愣在那個當下覺得自己一身的裝束都那么唐突,將某一部份的自己生生剝落,汨汨流出血液里有罪惡感。卻又因為這種鋒利的切割,讓他可以從紙鳶的身份里全身而退──原先僅只用來在這個酒吧里隱藏自己的身分、讓他的白天與夜晚有所區(qū)分,他荒蕪的心田本不打算為誰植栽,卻在不知不覺中受到灌溉。 「……騙了你朋友,我很抱歉?!?/br> 「你要道歉去找當事人道歉,一直這樣拖著我看了都累?!?/br> 這個圈子很小,他們早在事情發(fā)生前就曉得彼此。 亞杰直接的回絕倒讓文淵更坦然、更輕松一點,至少這樣的責備會讓自厭自棄稍稍消弭。亞杰低低望著那個澄澈的酒液在杯子里晃盪、沁出水珠,他的思緒回到剛升大學(xué)的那一年,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總是對女孩提不起勁,卻可以在高中的時候替好多男同學(xué)、甚至所謂直男,打過手槍、含過他們的性器。即使他們怎樣說著無法對男人動心、怎樣在社交平臺上發(fā)出幾張與女友恩愛的照片。 亞杰心底某個地方就是永遠的殘缺了。 曾經(jīng)他也狂妄過、鄙夷過,遵從原慾的時候可以忽略價值觀和想法、就著他的上下taonong釋放的時候也不怎么談及那種燃燒。所以愛本身就是種共識,無關(guān)靈魂的共鳴,只是在他人眼光之下可以心安理得、可以不受非議,愛是社群的、是集體的,是共有財、是有標準有紀律,旁溢斜出都是異教、都是畸形。但那種為了多數(shù)人服務(wù)的愛又如何扭曲。 他也曾自以為是的貪戀過某些男人身上率性的自然,他們根生于標準化的生產(chǎn)線,活得簡單輕松甚至呼吸都不費力。有時候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渴望的是吞噬他們?nèi)セ畹幂p松、還是真的受那些笨拙粗心所吸引。就像曉逢,就像那些活在自己的主線故事里,被個人主義豢養(yǎng)、又被集體主義約束而不自知。那種愛是疲乏的、是模糊的,再怎樣的親暱、同床共枕,斷了音訊就是天涯不見。 進一步就煙消云散、退一步卻徒增痛苦,那是愛著男人的人、去愛不能愛男人的。多少線索在男女之間顯得具有顯著性、可以判斷情愛的分深。又是共識、又是累積,那么他們不能依靠這些底蘊、不能依靠母群,就只能憑直覺、憑自己一己之力撞得頭破血流然后回到性愛里舔舐傷口,彷彿那樣就不會厭棄自己、就還能證明愛是存在。 他們的呼吸是費力的,好費力。 「阿杰,你知道我為什么穿女裝嗎?」 亞杰忽然抬頭,散去的思緒和水煙的氣味混在一起,對上文淵那個帶著放大片的雙眼。沒有回應(yīng),卻也沒有離開,他再點了一手啤酒,為了這個陳述一般的床邊故事。 「我姊姊留很短很短的短發(fā),她是很帥氣的女孩子,很多時候我很羨慕她。我不是為了想要成為女孩而穿女裝,僅只是因為我想要,我喜歡?!?/br> 文淵低下頭去看緞面的布料,出于審美的喜好,他沒有想過成為女孩、他對自己的靈魂定義得很清楚──唯獨這一陣子,他頻繁地希望某些性徵可以在某天睡醒之后沒入身體里,他很清楚這不是本意。但誰又沒有過這種紛爭,與自己的。 「但是為了他,我真的想過……如果我是女孩子,就好了?!?/br> 文淵一直都在逃避,高中國中逃進補習(xí)班和作業(yè)里,他可以讓大家的焦點都放在優(yōu)異的成績上面,他有千萬個理由可以塘塞。曾經(jīng)他也試著要和女生有所嘗試,但他沒有。大學(xué)以后應(yīng)了朱教授的邀約,他又躲進統(tǒng)計學(xué)和助理的資料分析里,但文淵心底很清楚曉得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堅持確信,不小心就會衝出喉嚨。在他不顯眼的靈魂深處他是那樣肯定。 他不去撒謊,卻也不會坦承。把自己躲進另一個軀殼里矛盾地自厭、自信、自卑又自滿。不以為意的說著世界的變化,空落的深秋和寂寞還是會刺傷他。和亞杰不同,他走在模糊的水平線上,是某些人口中可教化、可治癒的類型,唯獨他心底深切曉得,沒有人可以撼動。 「如果可以活得輕松,誰想要活得痛苦。」 亞杰捏皺了一個鋁罐,這種生根的蠱毒還要遺留幾年幾代,敢愿下輩子,也不要再活得這么辛苦。就遲鈍著、單純而受限的被圈養(yǎng),走上俗世里都一樣的路,娶妻生子、五子登科,活得沒有自己、活得中庸而安全。 痛苦當然可以比較??梢园涯愕耐纯嗪臀业耐纯嗳嘣谝黄?,油水分離、再乾杯,痛苦當然可以比較。痛苦也可以產(chǎn)生共鳴,跟愛沒有多大區(qū)別。 「隨你吧,乾脆就這樣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反正失戀總有天會好?!?/br> 亞杰也跟著消極了起來,本質(zhì)上他們總是消極的,用自己的方式呼吸、有時不小心嗆進了肺里,就用菸去燙。不能流入主流,他們在岸上看著,踩著巖漿向前去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