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塵不染的白衣，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朝含光，你后來，為什么會變成那個樣子？”

    她本來沒有指望他回答，只是困惑又不解地看著他。

    但是她沒有想到，那個靠在草垛上喝水的青年，竟然看向了她。

    他擦了一把自己臉上的血，這讓他看起來更加兇了，他坐了起來，打量著她的眉眼，突然間笑了：“你是我孫子？”

    她微微一愣，回答道：“曾曾曾孫女。”

    他拍了拍自己旁邊的草垛，大手隨意地掃了掃灰：

    “來，孫子，坐爺爺旁邊?！?/br>
    朝今歲：“……”

    她懷疑他在罵人，但是沒有證據(jù)。

    她想過自己發(fā)現(xiàn)祖師爺真的是天道后要怎么質問他、怎么對他拔劍，但是她看著這個臉上還有血的男人，沉默了片刻，倒是真的乖乖坐在了他的旁邊。

    昆侖劍宗的舊史當中記載，朝含光一生無子，是個很標準的注孤生劍修。只是他的弟弟在人魔大戰(zhàn)當中犧牲后，他就將弟弟的孩子養(yǎng)在了膝下，這也就是朝家的由來。

    他問：“昆侖劍宗后來怎么樣了？”

    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是萬年前昆侖劍宗的弟子們——他們在戰(zhàn)場上互相攙扶著，狼狽但是意氣風發(fā)，坐在地上互相鼓氣。

    這是昆侖劍宗最輝煌的時代。

    她說：“宗主，也就是我爹，被我殺了；你的護宗大陣被我劈開了，現(xiàn)在昆侖劍宗群龍無首，不知道散了沒散?！?/br>
    他愣了一下，卻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倒是比我想象中好?！?/br>
    他又問了后來的許多事，她都一一回了，但是她再看不出來他在忽悠她拖延時間，就是傻子了。

    但是她一想問，他就立馬起身，重新投入了戰(zhàn)場當中。

    她跟在他的后面，像是一個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他不得不道：“哎呀，小兔崽子，你沒看見這么多的魔還沒殺么？你爺爺我忙著呢！”

    她冷笑道：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里都是回憶?！?/br>
    “你不告訴我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就不走了。”

    朝含光終于停下了腳步，“你為什么一定要知道？”

    她冷冷道：“因為我曾經(jīng)把《昆侖劍訣》當做畢生追求?！?/br>
    他轉過頭，看見了她手中的昆侖劍，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許久后，他終于開口了：“你知道心魔么？”

    “就是在這次的人魔大戰(zhàn)當中，我激發(fā)了自己的天生道心?！?/br>
    她跟著他朝著戰(zhàn)場的前方繼續(xù)走著。

    天生道心，顧名思義，其實就是一種可以排除一切雜念，修煉起來一日千里的天賦。但是這并不像是天生劍骨一樣，一出生就可以展現(xiàn)這種天賦；擁有天生道心的人，需要在經(jīng)歷許多的磨礪后，偶然被激發(fā)，有點像是佛門的“頓悟”。

    一旦被激發(fā)，修煉就會一日千里。

    “自從激發(fā)了天生道心后，我的修為開始了突飛猛進?！?/br>
    “但是與此同時，我的身上也發(fā)生了許多變化。我變得十分淡漠，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在心中停留，感情也變得很淡薄，但是我當時并沒有放在心上。”

    朝今歲微微一愣，因為她突然間想起，她前世在朝照月死后的一段時間里，瘋狂修煉，修為一日千里的情況，和朝含光說的激發(fā)天生道心十分相似。

    朝含光道：

    “就在人魔大戰(zhàn)快要結束之時，我弟弟朝含玉被抓走了。若我想要救他，就必須放棄去救數(shù)百修士和弟子。所以，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救人多的那一方。”

    當時，得知兄長選擇后，祖師爺?shù)牡艿芎駷榱吮苊庑珠L為難，主動自盡了。

    他說：“你知道我聽到他自盡的消息之時，有什么感覺？”

    他看向了遠方，嘆息道：“我什么感覺都沒有，就是覺得有點空蕩蕩的?！?/br>
    ——這和她前世捅那魔頭一劍之時，何其相似。她當時無動于衷，只是覺得心空蕩蕩的。

    他仰頭看天。

    “你知道為什么心會空蕩蕩的么？”

    “因為缺心眼啊?！?/br>
    “天生道心，其實就是缺心眼啊?！?/br>
    朝今歲：“……”

    朝今歲說：“那你后來不后悔么？”

    朝含光搖搖頭：

    “我當時只是覺得他犧牲得值得，于是，我決定替他照顧妻兒?！?/br>
    “這就是天生道心的一個極大的弊端，就算是撕心裂肺之痛，你也沒有什么感覺。但是感覺不到，就不存在了么？”

    “后來的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多了一個心魔?！?/br>
    “一個和我弟弟長得一模一樣的心魔。”

    朝今歲腳步一頓：“你沒有想過斬心魔么？”

    朝含光：“想過，但是他反而越來越強大了。”

    一開始是弟弟含玉的死，他察覺不到自己的后悔和撕心裂肺，于是那些東西就變成了最初的心魔。

    他認為自己有一顆天底下最純凈的無上道心，就是個至純之人，從未懷疑“天生道心”也有弊端。

    就這樣，他不珍惜身邊的一切，只一心追求著最高的大道，將凡塵瑣事全都拋在了腦后，眼里心里只有蒼生、大道那些東西。

    他沒有給弟弟上過一次墳，更加沒有去珍惜自己后來遇見的愛人、朋友；后來，他認為弟弟的死對他的修行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他就干脆抽去了這段記憶，遺忘了弟弟。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摒棄了一切的私欲，走的是最正確的道路。

    他無牽無掛，不會后悔。

    但是他錯了，他死死壓抑的，拋在腦后的“小我”、“私欲”，其實全都喂給了心魔。其實當他進入化神之時，他的心魔已經(jīng)強大無比了，但是他一直沒有引起重視。

    就在祖師爺準備好了一切，準備飛升的那一天，心魔再次出現(xiàn)了。這個強大無比的心魔，竟然已經(jīng)壯大到徹底可以脫離祖師爺而獨立存在了。

    祖師爺和自己的心魔，進行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打斗。

    祖師爺以為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自己的心魔、飛升天道。

    但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那個和弟弟長得一模一樣的心魔笑著說“哥哥，我死了也沒關系”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遺忘，他竟然劍抖了一寸。

    就是這一寸之差，于是最后，心魔取代了祖師爺，飛升成為了天道。

    這個故事不長，講完了，兩個缺心眼都沉默了。

    朝今歲以為他是后來利欲熏心了才變成那樣的，誰知道，其實祖師爺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只是敗給了自己的心魔。

    于是，她心中對祖師爺最后一絲的敵意也消失了。

    她轉頭問道：“天生道心，有辦法彌補么？”

    他說：“也許有吧，把自己缺的心眼補回來?！?/br>
    只是，他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心眼了。

    他們站了一回兒，回到了那個草垛上。

    祖師爺一拍大腿：“說吧，兔崽子，你找我到底是什么事，難道就為了搞清楚這點破事，鉆洗心池來找我？”

    朝今歲點頭，“對啊。”

    祖師爺：“……”

    她能進入神的沉眠之地，其實朝含光已經(jīng)猜到她的身份了。

    朝今歲：“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想知道上一個天道是誰?！?/br>
    他說：“既然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我還有些問題想問你。”

    “問?！?/br>
    “成為天道，是不是也要度過生死大劫？”

    祖師爺頷首：“正是，我斬心魔，就是自己的生死大劫?！?/br>
    朝今歲若有所思，祖師爺卻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瞥了她一眼，稀奇道：“你不是正在渡生死大劫么？”

    朝今歲微微一愣。

    祖師爺負手道：“生死大劫的形式有很多種，有人是情劫，有人是雷劫，還有人是心魔劫……甚至有人重活一世，也是渡劫?！?/br>
    “只是當年我掉以輕心，沒有想到大劫在最后一刻?！?/br>
    朝今歲微微一愣——

    重活一世？

    是了，她的確是在前世就已經(jīng)差半步就成為天道了。

    他的意思是，其實重活一次，也是她在渡劫？

    她陷入了沉思。

    祖師爺以為她的問題問完了，就會乖乖地走了，但是她還是站在原地。

    她最后提出了一個要求：“祖師爺，你能現(xiàn)在就教我用天雷么？”

    祖師爺?shù)裳郏骸啊独鰟Q》上不是寫了么？你不識字啊？”

    她說：“太慢了?！?/br>
    “第六重需要機緣，但是機緣需要時間等，我的時間不夠了?！?/br>
    她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時間——魔魔頭馬上就要回歸九重天，如今最后一塊補天石還不知在何方。

    尤其是魔神每一天都在失去一部分七情六欲，就像是一個無情的倒計時，在不停地走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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