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得膝蓋都有些發(fā)麻時，終于聽到那太監(jiān)念到了自己：“右翼軍隊率樊長玉……”

    樊長玉一怔，下意識朝那太監(jiān)看去，不巧對方也正看著她。

    那眼神似在笑，卻莫名地讓樊長玉一激靈，說不上來的感覺，但就是渾身不舒服，她忙低下了頭。

    那太監(jiān)繼續(xù)宣讀：“斬殺長信王，立下奇功，封驍騎都尉，賞金三百兩。欽此！”

    樊長玉還不知這驍騎都尉是多大個官，但聽賞金比唐培義麾下那名叫王大慶的武將多了足足三倍，便暗忖這官只怕小不了。

    那太監(jiān)念完了圣旨，臉上趾高氣揚的神色便收了起來，笑瞇瞇看著賀敬元道：“賀大人，接旨吧?！?/br>
    眼角余光卻往樊長玉這邊也掃了一眼。

    賀敬元哪怕是在病中，聲線依舊鏗鏘：“賀敬元接旨！”

    那太監(jiān)便把圣旨交與了賀敬元，臉上堆著看似親和卻讓人說不出膈應(yīng)的笑，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了?！?/br>
    賀敬元看著手中那份圣旨，眼底露出些許滄桑，笑著道：“是陛下垂憐?！?/br>
    唐培義當(dāng)即就義憤填膺抱拳道：“大人，末將擔(dān)不起這主將一職，還請大人繼續(xù)掌兵！”

    賀敬元喝道：“休得胡言！你是想抗旨不成？”

    唐培義還想說什么，看著一旁笑瞇瞇看戲般的太監(jiān)，終究是忍了下去。

    賀敬元這才對那宣旨太監(jiān)道：“公公遠(yuǎn)道而來，一路辛勞，軍中已備下陋帳，若不嫌棄，且先下去修整一二?！?/br>
    太監(jiān)笑呵呵道：“不辛苦不辛苦，賀大人這等在前線鞠躬盡瘁的肱骨之臣才辛苦，但不管是大人做臣子的，還是咱家這給陛下當(dāng)奴才的，食君之祿，就得分君之憂不是？”

    賀敬元聽懂了這太監(jiān)的言外之意，面上依舊不顯山水，只道：“公公所言甚是?！?/br>
    那太監(jiān)看著賀敬元，臉上笑容便愈深了些：“賀大人明白就好?！?/br>
    等底下人領(lǐng)著那宣旨太監(jiān)一行人走遠(yuǎn)后，唐培義再也忍不住了，替賀敬元鳴不平道：“大人，陛下怎可直接奪了您兵權(quán)？”

    他半是負(fù)氣半是憤慨地垂下了頭：“我沒那本事接您的差！崇州這攤子我也收不了！”

    賀敬元只道：“糊涂！”

    “大人……”

    唐培義還想再說什么，卻被賀敬元打斷了話，他說：“這兵權(quán)，不是落到你身上，便是朝中另派人來，比起后者，我倒更希望薊州軍是你接管?！?/br>
    他說著拍了拍唐培義的肩。

    唐培義一個八尺漢子，竟也紅了眼，道：“當(dāng)日若不是大人為了救我……”

    賀敬元突然嘆息一聲道：“培義啊，我的確老了?！?/br>
    唐培義看著他這半月里斑白了不少的鬢發(fā)和瘦脫相的身形，眼中酸澀，終究是再也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來。

    樊長玉也瞧得頗不是滋味。

    自古以來，武將的下場似乎都是鳥盡弓藏。

    因為心里揣著事，她被封了軍職，得了賞金，竟也半點高興不起來。

    賀敬元讓眾人各自散去，她也不知何故，杵在了原地沒走。

    賀敬元看到她，似并不意外，道：“隨世伯走走吧?！?/br>
    樊長玉“嗯”了一聲，落后半步跟在賀敬元身側(cè)。

    賀敬元因為傷勢，腳下步子緩慢，哪怕著一身戎甲，他身上那份儒雅溫和也壓不住。

    走出一段路后，四下僻靜，他緩緩道：“我沒瞞你殺長信王的事，現(xiàn)在整個朝野都知道了你，從今往后，你得自個兒警醒些了，暗處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

    樊長玉道：“長玉明白?！?/br>
    賀敬元嘆息一聲：“丞相已容不得我，不知哪一日又會對你們姐妹下手，躲是躲不過去的，讓所有人都知道了你，丞相那邊再下手才會有所忌憚?！?/br>
    他頓了頓，又說：“李太傅一黨已經(jīng)查到了你爹娘，他要扳倒魏嚴(yán)，眼下也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你的。李懷安以督軍的身份留在軍中，此子雖謙恭有禮，性行淑均，但畢竟是李家人，切兀輕信?！?/br>
    樊長玉能感受到眼前這位長者的良苦用心，心中感激，認(rèn)真道：“長玉都記住了?！?/br>
    賀敬元這才望著她淺淺點了點頭，目光里透出幾分長者對晚輩的慈愛和憐惜：“走這么一條路，苦了你了。”

    樊長玉想到爹娘的死和外祖父這十七載的罵名，還有那日謝征同自己分別的情景，黑色的杏眸沉寂卻又跳躍著薪火，堅定道：“不苦?！?/br>
    第108章

    等樊長玉回去,她被封為驍騎都尉的事已經(jīng)在營地里傳開了。

    人人見了她，都道一句：“恭喜樊都尉！”

    樊長玉對著那些或相識或不相識的面孔，都只微微點頭示意。

    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zhǔn)備,但這一天真正來臨時，她還是很不習(xí)慣。

    升了官,她的軍帳自然也是搬的,前來道喜的人遠(yuǎn)比之前來的那些百戶多,大多數(shù)都還是將軍、校尉之內(nèi)有官職的。

    樊長玉不敢怠慢,可人情世故里的這份圓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xué)會的,她實在是做不到游刃有余,好在這場仗還沒打完,軍中私下也不宜宴飲,這才不用擺酒宴招待這些人。

    面對一片道喜聲，她學(xué)著從前從說書先生那里聽來的那些武將們升官后的樣子，抱拳挨個同道喜的人說聲“同喜”。

    她也是此時才知道,軍營里也不乏會拍馬屁的人。

    幾個面生的武官就差把她吹捧成將星在世了。

    “早在薊州修大壩那會兒,我就聽說了樊都尉的名號，一介白身時便心懷天下，于雨夜截殺三名斥侯，這才讓引反賊走河谷，水淹反賊的大計得以實施！”

    “一線峽斬殺石虎那一仗打得也屬實精彩，拿著兩把殺豬刀,愣是砍了石虎的腦袋！此番更是立下奇功,救了賀大人,斬殺長信王！”

    眾人驚嘆連連,贊道：“英雄不論出處,老話果真不假！”

    樊長玉只謙遜道：“諸位謬贊了,我殺得了長信王，不過只是運氣好?！?/br>
    當(dāng)即就有武官打斷她的話：“樊都尉莫要自謙了，便是運氣，也不是誰人都有這份運氣的！”

    眾人附和之余，一名嘴角下顎各留了一撇小胡子的五官替她惋惜起來：“按理說，斬長信王當(dāng)乃首功，前鋒軍被打散后，帶著右翼軍殺進(jìn)反賊軍陣腹地的，也是都尉，朝中怎地只封了都尉一個五品官職，賞金也才三百兩？”

    樊長玉微微一愣，暗道原來驍騎都尉是五品官職。

    想起之前謝征扮成謝五時，同自己說的，斬殺了長信王，賞金當(dāng)有千兩。

    可實際撥給她的只有三百兩。

    這等寫在了圣旨上的賞金，還是沒哪個官員吃了熊心豹子膽干貪，那就只能是皇帝在決定給她封賞時，就只給了這么多。

    一時間樊長玉也想不清其中緣由。

    但這人的話，大有說唐培義貪了她軍功的意思。

    這么多人在這里，好些甚至還是生面孔，那人的話傳出去無疑會讓她落人口舌。

    賀敬元提醒她的話猶在耳邊，樊長玉心中警惕，當(dāng)即就道：“攻打崇州的戰(zhàn)術(shù)和排兵布陣都是賀大人和唐將軍的心血，他們才是居功甚偉，我一個小小隊率，一下子連升五級，本就是陛下皇恩浩蕩了。況且我在軍中資歷尚淺，擔(dān)這都尉一職，都心中惶惶，往后還得請諸位多多擔(dān)待。”

    軍營里管著五十人的無品武官，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該稱呼其為隊率，但因為隊率有正副之分，所以底下人習(xí)慣性叫正隊率為隊正，副隊率為隊副。

    樊長玉這番話說得滴水不留，其余武官在那人說出那句意義不明的話時，心中就已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他們只是從今往后要在樊長玉手底下做事，這才跟著前來道喜。

    若是那話傳到唐培義耳朵里，叫唐培義不滿樊長玉了，頂頭上司都不得主將器重，那他們底下這些人還能有什么盼頭？

    所以在聽到樊長玉這番自謙又抬舉賀、唐二人的話時，一屋子人都跟著松了一口氣，趕緊附和道：“都尉說得是，兩位將軍居功甚偉，但都尉在這個位置，也是德配其位！”

    此事算是就此揭過。

    樊長玉都準(zhǔn)備送客時，帳外卻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都尉這里好生熱鬧?！?/br>
    這道溫潤如三月清風(fēng)的嗓音，實在是有辨識度。

    樊長玉一轉(zhuǎn)頭，便見書童撩起帳簾，一身天青色儒袍的人笑吟吟走了進(jìn)來，正是李懷安。

    帳內(nèi)的武官們一下子拘謹(jǐn)起來，樊長玉暗道他這時候過來難不成也是來恭喜自己升官的？面上卻還是做足了禮數(shù)，抱拳道：“李大人?！?/br>
    李懷安俊秀的眉尾輕挑，他眉色偏淡，眉尾帶著幾分微彎的弧度，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溫和無害，因此這個在旁人做來大抵顯得輕佻的動作，放在他身上依舊是賞心悅目的。

    他淺笑著道：“樊都尉同懷安還是這般見外啊?！?/br>
    抬手從身后的書童手中接過一方錦盒，說：“得知樊都尉得了圣上封賞，懷安替都尉備了一份薄禮。”

    門神一樣守在門邊的謝五瞧見這一幕，瞪得眼都圓了，目光若是能轉(zhuǎn)為實質(zhì)，他都能直接在李懷安后腦勺灼出兩個洞來。

    雖然侯爺眼下和都尉分開了，但公孫先生都派了謝十三來崇州跟他打探消息了，侯爺回去后直接拿康城反賊開涮，明顯也是放不下都尉的。

    都尉就更不用說了，他好幾次都撞見都尉一個人看著那柄烏鐵陌刀發(fā)呆。

    李懷安這時候來獻(xiàn)勞什子殷勤？

    趁火打劫？

    謝五一顆心七上八下地盯著樊長玉，盼著她可千萬別收那賀禮。

    樊長玉眉頭攏起，對李懷安道：“李大人的心意，在下心領(lǐng)了，但軍中不得私相授受，這份禮，我是萬萬不能收的?！?/br>
    之前來看她的百戶們，打的是探病的旗號，所帶的東西也都是些不貴重的糕餅酒水，談不上私相授受。

    今日來道喜的武官們，也沒蠢到直接在軍中給她送禮，所以大家都是空手過來的，因此樊長玉拒絕起來倒不是難事。

    李懷安聞言笑了笑，說：“都尉誤會了，這盒子里的，不過是幾本懷安得閑時做了批注的兵書罷了?！?/br>
    他說著打開了錦盒，里邊當(dāng)真只有幾冊半舊的兵書，再無旁物。

    他指尖不動聲色叩了叩錦盒下方，面上笑意不減：“懷安的這份薄禮，當(dāng)真是薄，讓都尉笑話了，還請都尉不要嫌棄才是。”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里邊又是幾冊書而已，樊長玉當(dāng)真是再難找推拒的由頭。

    而且李懷安那不動聲色的動作，似乎是在暗示她先收下這錦盒。

    樊長玉想了想，覺著若只是單純送禮，他大可不必挑著一堆武官來給自己道喜時過來送禮。

    她視線淡淡地從之前挑唆她和唐培義的那小胡子武官臉上掠過，回想著賀敬元同自己說的，李太傅一黨眼下不會害自己，遲疑片刻，還是收下了李懷安遞過來的錦盒，道：“那長玉就恭敬不如從命了?！?/br>
    李懷安面上神色似乎輕松了不少，他笑道：“懷安在兵法上造詣疏淺，只盼這注解的兵書能幫到都尉才是?！?/br>
    樊長玉只得再跟著客套一句：“大人太過自謙了?！?/br>
    好不容易把前來道喜的人都送走了，樊長玉癱在椅子上，只覺腦仁兒一陣陣燒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