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好像病得越來越嚴重了，他不想活成自己最厭惡的那類人。

    謝征整個人往后仰，放任自己沒骨頭一樣癱靠在太師椅上，手臂搭在眼前，遮住了大半張臉，深色的箭袖襯得他帶著病氣的下顎愈顯蒼白，身上彌漫著一股陰郁之氣。

    在公孫鄞來這里之前就得了他吩咐去調(diào)備人馬的親衛(wèi)進屋來時，單膝點地抱拳道：“侯爺，押解隨元青的車馬已備好，大軍隨時可出發(fā)?！?/br>
    謝征沉郁出聲：“出發(fā)吧。”

    等公孫鄞再慢拍得知消息時，跑到城樓上看著遠去的軍隊，幾乎給氣得一蹦三尺高，他憤憤道：“難怪謝九衡那廝說不必增派人手，他都帶著軍隊過去了，還用增派什么？”

    -

    崇州。

    長信王死后，薊州軍又和崇州城內(nèi)的反賊小規(guī)模內(nèi)短兵交接了兩次，每次都是薊州軍獲勝，雖然都是些小勝，但也算是鼓舞了一波士氣。

    樊長玉又一次進中軍帳旁聽作戰(zhàn)計劃后，得到了一道新的指令——她率領(lǐng)的前鋒軍將有一場大規(guī)模戰(zhàn)了。

    不知是不是唐培義礙于賀敬元當(dāng)初的交代，特意安排的，負責(zé)輔助接應(yīng)前鋒部隊的將領(lǐng)，正好是鄭文常。

    第112章

    從中軍帳出來,一名小將恭賀樊長玉：“前邊幾場仗已大挫反賊銳氣，長信王一死，康城城破后那反賊世子隨元青也被侯爺所俘,崇州城內(nèi)再無人可戰(zhàn)，明日樊都尉若破開城門立下這首功,我等便更加望塵莫及了?！?/br>
    這看似恭維,實則卻有幾分酸意。

    樊長玉在軍中根基尚淺,靠著幾場奇功得了上峰賞識,不少人明面上不說,暗地里卻還是有些眼紅。

    樊長玉只道：“都是唐將軍和李大人他們?nèi)找顾剂孔龀龅膽?zhàn)局部署,我等不過憑著一腔膽氣陣前沖殺罷了,談何首功？將軍折煞我也?！?/br>
    她一搬出唐培義和李懷安說是,那小將也不敢再多說什么，訕笑著應(yīng)是。

    李懷安后腳從中軍帳中出來，不知將二人的談話聽去了多少,笑著道：“諸位將軍奮勇殺敵,陛下和唐將軍都是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大胤的太平，還得仰仗諸位將軍?！?/br>
    一句“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讓那小將臉色都變了幾分，生怕自己先前那番說辭開罪了李懷安,抱拳連連應(yīng)是。

    樊長玉也跟著抱拳應(yīng)了聲是,面上倒是不卑不亢。

    李懷安掃了她一眼,沒再多說什么,只道：“大戰(zhàn)在即,諸位將軍都下去歇著吧,養(yǎng)精蓄銳，明日勢必拿下崇州城?！?/br>
    樊長玉便跟著眾人再次一抱拳后，準(zhǔn)備回自己營帳。

    走出一段路后，她才發(fā)現(xiàn)李懷安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看著又像是隨意走走，恰巧同路了而已。

    中軍帳內(nèi)議事，親兵又不得入內(nèi)，其他將軍都是只身前來的，樊長玉也不好帶著小五讓他在外邊等著，此時也是孤身一人。

    她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略一皺眉后，便頓住了腳步，直接轉(zhuǎn)身問了句：“大人似有什么事想吩咐末將？”

    李懷安未料到樊長玉突然轉(zhuǎn)身發(fā)問，微怔了一瞬，才搖頭失笑：“你這又是大人，又是末將的，當(dāng)真是一次比一次生分?！?/br>
    樊長玉說：“禮不可廢。”

    李懷安神色微斂，忽而問了句：“你在侯爺跟前，也是同他這般稱呼的么？”

    樊長玉沉默著未答話。

    李懷安意識到自己失言，眉頭皺得緊了些，不知是不是在微惱一向溫雅自持的自己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道：“是李某失言了，樊姑娘莫要介意……”

    樊長玉卻在此時抬起了頭，神色堅定又平和地道：“侯爺身份尊貴，末將自然也是不能失禮的?！?/br>
    這次李懷安怔得更久了些。

    樊長玉道：“大人若無旁事，末將便先行退下了?！?/br>
    李懷安叫住她：“你是因賀大人的事在怪我對吧？”

    樊長玉道：“末將不敢。”

    李懷安久久地望著她，他站的地方剛好是一處軍帳的暗影，半截衣袍在皎皎月光下被夜風(fēng)輕輕吹拂著，眉眼卻隱在了一片暗色中，看不見了他臉上那面具似的溫雅笑容，他給人的感覺反而真實起來。

    他說：“樊姑娘爹娘守著的秘密，興許就是扳倒魏嚴的關(guān)鍵，魏嚴架空皇權(quán)多年，只有拔除魏黨，方可還大胤朝堂一片清明。賀大人能為忠義隱瞞，懷安卻不能，樊姑娘若怨怪，懷安也別無他法?！?/br>
    樊長玉抿緊唇角，說：“大人言重了，大人秉公執(zhí)法，末將無權(quán)置喙。但大人利用末將查出了賀大人的錯處，害得恩人陷入如今這境地，卻還要末將心中毫無芥蒂，大人也委實讓末將難做?！?/br>
    李懷安聽得她這般說，似有些意外，道：“原來你都知道了?！?/br>
    樊長玉不答。

    夜風(fēng)吹動他寬大的儒袍，裹出他修竹一樣的身姿，他嗓音幽幽的似一聲嘆息：“魏嚴的死士都折在了樊姑娘家中，懷安當(dāng)初奉命去薊州徹查此事，在山道上巧遇樊姑娘是假，但時至今日，想誠心結(jié)交樊姑娘這個朋友卻是真。不管魏嚴那邊會如何對付樊姑娘，李家都會保樊姑娘安然無虞。”

    樊長玉只說：“李家的大恩，末將來日再報?！?/br>
    說是報恩，但李家愿意保她，不也是為了對付魏嚴么。

    這話在李懷安聽來，都覺著羞愧又有幾分可笑。

    看她這般疏離客氣地同李家劃清界限，李懷安也說不清心底是個什么滋味，總之不太好受。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道：“宮里來的那個太監(jiān)，樊姑娘也要多加小心?！?/br>
    樊長玉問：“陛下要對付我？”

    李懷安道：“賀大人窩藏你父母十七載的事，還未捅到陛下跟前去，但陛下已下了給侯爺和長公主賜婚的圣旨，聽聞侯爺落難時曾與樊姑娘做過患難夫妻，怕長公主介懷……”

    后面的話他沒再說，但意味已經(jīng)很明顯了。

    樊長玉卻突然問：“如果我現(xiàn)在不是官職在身的武將，只是一個普通民女，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李懷安沒說話，似默認她的說法。

    樊長玉像是極其不理解一般，嗓音極低地道：“生在皇家，便可視平民生死如螻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剎那，她心底除了謝征被賜婚的難過，還有一下子看不清前路的茫然。

    皇帝，在平民百姓心中，那就是頭頂?shù)奶炝恕?/br>
    樊長玉從前寄望于給外祖父平反，是自己立下戰(zhàn)功后，像那些戲文里唱的那般，在金鑾殿前陳述冤情，然后沉冤得雪，善惡有判。

    但眼前的現(xiàn)實，似乎和戲文里出入極大，戲文里最終判定善惡的高官或皇帝，都是公正無私的，而現(xiàn)實里，皇帝也會有私心。

    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穩(wěn)坐龍椅的帝王，甚至不知她的冤情，只因她可能會妨礙到公主出嫁，就想讓她死了。

    李懷安看出她臉色極為不好，有心安慰一二，但那些掉腦袋的話，終究是不能在此時便告知的，只給出一個承諾：“孟老將軍背負罵名十七載，若是魏嚴所害，李家一定會幫孟老將軍討回公道?！?/br>
    他沒多說關(guān)于她父親的事，似乎也默認她父親是魏嚴的人，當(dāng)年幫著魏嚴構(gòu)陷了她外祖父。

    樊長玉只麻木地道了謝，便言自己有些累了，先回營歇息了。

    李懷安看著她走遠的背影，失神良久，喃喃自語般說了句：“真是犯了蠢，何故要在此時告知她皇帝賜婚的消息？”

    大概……是實在不喜她對著自己禮貌又疏離的那副態(tài)度。

    可告訴她了，看著她眼底剎那間涌現(xiàn)出來的難過后，他心底似乎也沒好受多少。

    李懷安最終自嘲笑了笑。

    -

    樊長玉回去后，從未覺著這般疲憊過，渾身都發(fā)沉，好像是這月余的疲憊都堆積到了這一刻來。

    合衣臥躺到軍床上時，只覺呼吸都是吃力的，一種窒悶感包裹了她，讓她整個人像是墜入了沼澤之中，拽著她的手腳讓她往下沉，無論如何都掙扎不開。

    她偏過頭看了一眼綁在自己袖口的鹿皮護腕，解開后想扔又沒舍得，擱到床邊放衣物的的矮凳上后，忍著胸腔因用力呼吸而帶起的陣陣鈍痛，深深呼出一口濁氣后，一只手搭在眼前入眠。

    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她需要好好休息。

    但黑夜里抖落的呼吸聲還是泄露了主人的情緒，從眼角沒入鬢發(fā)的水澤，匯聚太多沾濕了枕巾。

    他當(dāng)日離開時，把話說得那般明白又那般決絕，皇帝賜婚，他娶公主可以獲得更多的權(quán)勢對付魏嚴，于他而言是好事，他大抵不會拒絕的。

    明明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了，但還是控制不住這一刻心底的難過。

    樊長玉搭在眼前的手一直沒拿開，她無聲地告訴自己，只準(zhǔn)難過這一晚，今晚過后，那個人的事就與她再無甚干系了。

    皇帝在她這里不是個好皇帝，但也不該讓天下百姓忍受更多的戰(zhàn)火，她會好好打明日那場仗。

    況且，也正是因為她成了朝中的武官，皇帝才不敢光明正大地對她下手，她要提防著皇帝放到軍中的那個太監(jiān)，讓自己爬得更高。

    請來的那幾個幕僚給她講過朝中目前的制衡關(guān)系，皇帝那么想除掉魏嚴，所有國事卻還是得過問魏嚴，就是因為魏嚴大權(quán)在握。

    能輕而易舉被抹殺的，都是因為手中權(quán)力還不夠大而已。

    樊長玉到現(xiàn)在還是不喜歡爭奪那所謂的權(quán)力，但如果那東西關(guān)乎自己和身邊的人性命，她也會豁出性命去爭去搶的。

    -

    第二天樊長玉起來時，一雙眼不出意料地腫了。

    謝五看到她都愣了愣：“都尉，你這……”

    樊長玉眼都不眨地扯了個謊話：“夜里蚊蟲多，眼角被盯了。”

    謝五張了張嘴，最終又閉上了，只附和道：“蚊子是挺多的?！?/br>
    樊長玉沒再綁當(dāng)初謝征送她的那副鹿皮護腕，單手給自己扣上了同盔甲配套的精鐵臂鞲，說：“你替我從我一手帶出來的那幾十人里選幾個出來，放到長寧身邊去，交給小七管著，讓他們帶長寧和趙大娘回薊州。”

    謝五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都尉是怕長寧姑娘有危險？”

    樊長玉沒瞞謝五，但也沒多說，只道：“防患于未然?！?/br>
    不管是魏嚴，還是皇帝，都視她為眼中釘。

    樊長玉不怕他們對付自己，就怕他們卑劣對長寧下手。

    自己一旦上了戰(zhàn)場，就分身乏術(shù)，眼下薊州還是賀敬元的地盤，把長寧和趙大娘轉(zhuǎn)回薊州，對她們來說相對安全些。

    謝五得了她這話，也不墨跡，當(dāng)即就下去安排。

    再次上戰(zhàn)場，并且是作為前鋒軍的主將，樊長玉心中倒是沒多少懼色，更多的是沉重。

    這么多人把性命交付與自己，她想在打贏這場仗的同時，也讓那些她連名字都記不清的小卒還能活著回去。

    數(shù)萬大軍把崇州城四面圍得死死的。

    樊長玉負責(zé)攻東城門，她麾下的騎兵和步兵經(jīng)過這段時日的cao練和小規(guī)模作戰(zhàn)，配合已十分默契。

    但當(dāng)她帶著前鋒軍朝著東城門逼近，已進入反賊的弓箭射程，城樓上的崇州小卒們卻顯得十分慌亂，勉強有幾個在試著射箭的，卻連弓都拉不開。

    那些小卒身后，有幾個身材更為高大的兵卒在揮著鞭子抽打他們，有的小卒甚至直接跪了下去，似在哀求。

    樊長玉坐在疾馳的戰(zhàn)馬上，望著對面的城樓，眼底浮起絲絲困惑。

    她后方的弓兵眼見已到了對城樓的射程后，弓兵陣的小將當(dāng)即大喝一聲：“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