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與殺豬刀 第191節(jié)
魏嚴看著陶太傅道:“先帝只想要聽話的兒子?!?/br> 陶太傅今日在這天牢內,已嘆了不知多少次氣,不知是心中壓著怒意還是覺著此事荒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復雜。 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其實承德太子當年或許就是太懂圣意了,才一直都在做一個聽話的兒子。 但帝王的猜忌一起,他又并非無能之輩,所以不管他多聽話,都沒用了…… 陶太傅心口沉甸甸的,重得慌。 外邊似乎又下起了雪,自天窗處零星飄了幾片進來。 魏嚴又在棋盤上落下了一子,“當年從太子去錦州,十六皇子聽讒言赴羅城時,便已是個死局了?!?/br> “先帝用容音這個砝碼逼我中途回京,最后的錦州兵敗之責,便可盡數落到我頭上,戚老將軍已故,接替了戚家兵權的謝臨山一死,晉陽魏氏成為陷害儲君,穢亂宮闈的亂臣賊子,是不是人人得而誅之?” “只剩一個靠著他縱容才作威作福多年的賈家,有何懼?那些年里御史臺參賈家的罪狀里,任挑一條出來嚴逞,賈家的好日子便也到頭了。” 陶太傅滿面滄桑,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一片雪花被風送得極遠,慢悠悠飄進了魏嚴手邊的杯盞中,頃刻間便化開。 水波中映出他蒼冷沉寂的一雙鳳眼:“容音的孕脈是假的,那只是一個誘我入網、讓我坐實穢亂后宮罪名的局,她為助我逃出去火燒了清源宮,說只要太子一日還在,戚氏一日不倒,先帝便不會拿她怎樣?!?/br> 那鐫刻了歲月痕跡的嘴角,多了幾分苦意:“可我當時不知,先帝已做了讓太子身死錦州的萬全之策,以私通大罪要處死她,逼我回來,才是計劃的最后一步?!?/br> “后來的事,太傅都知道了?!?/br> “皇宮,是我血洗的,孟叔遠的污名,也是我安上去的。先帝的這計劃委實周密,錦州事發(fā)后,所有的罪證矛頭皆指向我,頭一個要將我往死罪上摁的,便是臨山的舊部?!?/br> 陶太傅滿嘴苦澀,他終是明白魏嚴為何不提當年之事了,這是……辯無可辨。 承德太子和謝臨山身死錦州,他前去調兵卻又中途回了京城,隨即血洗了皇宮,任誰聽了,也不會覺著魏嚴清白。 何況……他回京之由,以他的性子,也萬不可能公諸于眾。 終是問心有愧,才會在先帝用淑妃做局算計他時,一頭扎了進去。 陶太傅身形似乎都頹然了幾分,望著天井處慢悠悠飄下的佚?雪花,沉痛長嘆:“國孽啊……” 一句“禪位”之言埋下禍端,太子性情溫慈不予采之,又因治下不嚴傳到了先帝耳中,至此禍起。 如今再看當年之局,又該怪誰? 怪魏嚴留下禍言?怪太子治下不力?怪賈家設了生祠毒計?還是怪先帝狠辣歹毒? 終是這一切串在了一起,才最終導致了錦州的血案。 后來人苦苦要尋個真相,可這真相……實在瘡痍凄涼。 比起陶太傅的凄然,魏嚴神情倒是冷硬如初:“我不是太子,人若殺我,我必先除之而后快?!?/br> “隨家夾著尾巴過了這么多年,我沒動他,只是礙于錦州一破,北境無人,總得要支軍隊抵擋南下的北厥人。永平十五年,終將隨家逼反,我本要另派人平叛,隨家先一步讓謝征聽到了關于錦州血案內幕的風聲,他若安分,不查當年之事,我便依綰妹遺言,留他性命。他既要查,我已殺他謝氏查當年之事的族人無數,不多他一個?!?/br> 陶太傅愴然不知作何言語。 魏嚴眉眼愈漸冷厲:“宮變那日,若非他還有后手,也早血濺午門了。今朝我落在他手中,亦是成王敗寇,愿賭服輸?!?/br> 他說完便閉上了眼,哪怕坐于一片枯草中,亦身姿煢煢,巍峨如磐石。 李太傅又獨自枯坐了好一會兒,在二人身前的棋局上落下最后一子,才巍巍起身,說:“這盤棋,終是下完嘍……” 天井處飄下的碎雪落至他發(fā)間,恍惚間,已是滿頭鶴發(fā)。 行至拐角處時,顫巍巍的步子微頓,啞聲同一直站在墻這頭的青年道:“你都聽到了?” 天寒地凍,大牢外的檐瓦上墜著一片冰凌,浮光暗沉,靜立于窗前的單影佇立無言。 夾道處的火光,只照出他半截蒼白冷毅的下顎。 裹著血痂的往事終被揭開,拖拽出的真相依舊是血淋淋的。 只是當年那個寄養(yǎng)于謝府常在午夜噩夢的血色中驚哭的稚童,自尸山血海中一路走來,已成了如今心堅如鐵的模樣,再慘烈的過往鋪陳在眼前,也撼動不了他眼底的冷漠分毫。 從牢房天窗處飄進的細雪在墻角冰冷的青磚上積了薄薄一層,寒風從夾道穿過,不厚的錦袍裹出青年人堅實挺拔的身軀,不復單薄,已能撐起天地。 “多謝老師。”嗓音冷而沉啞。 謝征朝著陶太傅一揖后,抬腳往天牢出口走去,一步一步,不急不緩,沉穩(wěn)堅定。 陶太傅看著他清冷孤絕的背影,回首看魏嚴的牢房方向,滿目蕭然,又是一嘆。 那老東西,最后分明是故意說那番話的。 十七載,他用自己做磨刀石,終是鍛出了大胤朝這把最利的刀。 時光荏苒,英雄作古,那沾滿鮮血的錦州一案,如今再看,終不過啟順年間的一盤棋,將軍、朝臣、帝王、皇子……當年的所有人,都是這盤中棋子,各為其謀,廝殺出了個破敗山河。 陶太傅上一回有這般滿心凄然之感,還是自己在前線督戰(zhàn),妻兒慘死于異族人刀下,十幾年后的今日,心中凄意更甚之。 他步履蹣跚著慢慢往天牢出口處走,在拐角處的石窗前,瞧見一燦若驕陽的姑娘從馬背上翻下來,笑意盈盈駐足同那一身凄絕從天牢走出去的青年說了什么,那青年人滿身的霜意似乎便慢慢化開了,接過那姑娘手中的韁繩,二人于紛飛的大雪中并肩離去。 陶太傅凄沉的眼底終浮起了幾分和藹笑意。 還好,那把刀,找到了自己的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