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聽說那姑娘身世可憐，也是這謝閣老照看著長大的，謝府這些年就這一個(gè)姑娘，如今謝閣老娶了她，可不得當(dāng)眼珠子疼！”

    “話雖這么說，我記得當(dāng)日令國公府嫡女出嫁，一百二十八抬嫁妝已經(jīng)是潑天的排場。這兩百余抬納征禮若是在謝府之外，恐怕要從城東走到城西，半個(gè)盛京都要跑出來看了！”

    ……

    嫁妝單和聘禮單拿到手時(shí)，阿朝的手臂明顯往下沉了沉，并且對自己學(xué)了將近一年的管賬能力表示懷疑。

    從頭到尾算下來，幾乎是個(gè)炫目驚心的數(shù)字，只能呆愣愣地看著長龍般的隊(duì)伍將聘禮和嫁妝一齊抬進(jìn)青山堂。

    先前謝昶問過她，京中可有中意的宅子，她若說有，他怕是連府宅都要遷過去，況且青山堂連院名都承載了哥哥對她的思念，還有那棵杏子樹，難不成也要一并遷移？阿朝不想遷宅，這里就很好。

    如今想來，恐怕哥哥是怕她的青山堂放不下二百四十抬聘禮和嫁妝才提要遷宅子的。

    阿朝深深地吸一口氣，眼看著底下人在府庫一直忙到暮色低垂，才將所有家具器物金銀首飾安置完畢。

    晚間，謝昶過來用膳，阿朝攪著手里的小勺，垂眸笑說：“哥哥給得太多啦，不怕我來日敗光家產(chǎn)？日后我要開鋪?zhàn)?，做全京城最大的胭脂鋪的掌柜，銀錢都是流水一般花出去的，掉進(jìn)水里也不知能不能聽個(gè)響，哥哥就這么放心將家業(yè)交給我啦？”

    謝昶道：“給你的就是你的，你做生意賺錢，我替你高興，賠了錢，我給你兜底。”

    他抬手舀了碗湯羹，推到她面前，“至于謝家的家產(chǎn)，一時(shí)半會還不至于敗光?！?/br>
    她咬咬唇，輕輕說道：“聘禮也就罷了，嫁妝算什么，你也不是我親生哥哥?！?/br>
    謝昶抬眼笑了下，“怎么，想改口了？”

    阿朝被他說得臉紅心跳，心里卻有種被填滿的充盈感。

    從前做兄妹，他是遮風(fēng)擋雨的傘。

    往后做夫妻，他是可以停泊的港灣。

    她看著蓋著滿滿rou糜的湯羹，秀眉微微皺起：“人家大婚前都是少食清減，要做最漂亮的新娘子，你倒好，日日盯著我吃飯，不怕我吃胖了？”

    他含笑看著她：“吃胖點(diǎn)好。”

    阿朝抿了口湯，又夾了只蝦餃，“男人不都是喜歡櫻桃口、小蠻腰，偏你不一樣?！?/br>
    謝昶看著她粉嫩的腮幫鼓鼓囊囊，像只小松鼠，眉眼間笑意愈深，“旁人喜歡小蠻腰，我喜歡你，自然不一樣?！?/br>
    阿朝紅著臉，抿唇笑：“那我可要多吃一些，最好吃得比你還要重，往后才不讓你欺負(fù)我?！?/br>
    燭火下，少女的笑顏如午夜的海棠般嬌羞，謝昶靜靜看了她好一會，才笑道：“我怎么欺負(fù)你了？”

    阿朝不想和他掰扯這個(gè)話題，再被他這么瞧，魚泡可就繃不住了。

    用過晚膳，謝昶帶她去了祠堂。

    給謝敬安夫婦磕過頭，謝昶起身，第一回 將謝家族人靈牌后的黃幔緩緩揭開。

    滿堂燭火在夜風(fēng)里閃動，阿朝只覺得有些晃眼，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shí)，看到的卻是藏在那黃幔之后的，上百座她從未見過的靈牌。

    少女嘴唇翕動：“這是……”

    謝昶看向正中的幾座牌位，平靜地說：“是我的家人，今日帶你來見見他們。”

    阿朝一時(shí)心緒難平，看到正中的牌位上刻著“先考蕭公諱顯豫府君之牌位”幾字，旁邊那一座則刻的是“先妣蕭母孺人閨名雪嬋之牌位”，這應(yīng)該就是哥哥的親生爹娘。

    而一側(cè)皆豎刻一排小字——“陽上人蕭濯恭立”。

    “蕭濯……是哥哥的名字？”

    謝昶淡淡嗯一聲，攜她向蕭家先祖磕了頭。

    起身時(shí)，阿朝的眼眶有些紅了，“他們是如何去世的？”

    謝昶眸中劃過一絲凜冽的寒意，“我父親生前遭人誣陷，連累蕭家滿門流放，途中遭jian人所害，族人死傷殆盡?！?/br>
    牌位上的人皆卒于元嘉十八年，正是哥哥受傷的那一年，阿朝的心口微微顫抖著：“那哥哥可報(bào)仇雪恨了么？”

    謝昶伸過去牽住她冰涼的手指，握在掌心摩挲：“只要我還在一日，當(dāng)年那些人，一個(gè)都逃不掉。”

    他目光落在自己母親的牌位，平淡地笑道：“從前你不是問過，我的繡功遺傳了誰嗎？”

    阿朝側(cè)頭看向他。

    謝昶道：“我母親未出閣時(shí)就是盛京城繡工最好的姑娘，我應(yīng)當(dāng)是遺傳了她?！?/br>
    閨名“雪嬋”二字，一聽就是美人。

    阿朝的眼淚已經(jīng)忍不住了，“哥哥生得這般好看，哥哥的母親也一定很美。”

    只是逝去整整十七年的人，容顏再盛也已經(jīng)記不清了，謝昶只記得她是如何被手臂粗的刀身貫穿腰腹，那時(shí)滿地都是她鮮紅刺目的血，流不干似的。

    謝昶沉吟許久，長吁一口氣，抬手替她擦了眼淚，“都要成親了，還哭得像孩子一樣。我父母見到你，定然也是高興的，阿朝別哭，笑一笑好不好？”

    阿朝含淚點(diǎn)點(diǎn)頭，唇角彎起，抿出一個(gè)笑來。

    可轉(zhuǎn)頭望向那正中的牌位，又再度濕了眼眶。

    她這一生幸運(yùn)過兩回。

    第一回 是在這人間睜眼時(shí)便看到了他，第二回是在歷盡千帆過后可以成為他的妻子。

    此后年年歲歲，碧落黃泉，哪怕千難萬難，她都會緊緊握住他的手，頂風(fēng)執(zhí)炬，也要在他黑暗岑寂的前路留一盞不滅的燈，直至生命的盡頭。

    作者有話說：

    第69章

    大紅燈籠,張燈掛彩，府上慢慢有了辦喜事的氛圍。

    成婚的一應(yīng)事宜沒要阿朝怎么cao心，從頭到尾都是謝昶和府上的管事在cao持,至于含清齋的幾個(gè)小姐妹要不要請,阿朝著實(shí)糾結(jié)了一番。

    若非崔詩詠對哥哥有意，從前她二人算是走得近的,阿朝還記得她贈她散卓筆,帶她在含清齋認(rèn)路,含清齋的功課也幫了她不少,請了旁人卻不請她似乎不好，可她畢竟喜歡過哥哥,讓人家來參加自己與哥哥的婚禮,總有幾分炫耀和宣誓主權(quán)的意思。

    佟嬤嬤讓她不必?fù)?dān)心：“即便這頭不請崔姑娘，大人也會請崔大學(xué)士的,崔姑娘的事，大人自有分寸,不會傷了兩家的情面。”

    阿朝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她在京中本就沒什么朋友,便請了兩位公主與含清齋幾個(gè)要好的同窗。

    盡管一切都已安排妥當(dāng),謝昶也還像從前那樣三天兩頭慣常來青山堂用膳,可越臨近婚期，阿朝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

    從兄妹到戀人是一道坎，從戀人到夫妻又是另一道坎。

    直到大婚前一晚，佟嬤嬤從箱籠中取出避火圖冊,阿朝才真正明白自己緊張的最大根源所在。

    從前再如何親近,也都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可今日之后,他們的心與身都將徹底屬于彼此了。

    尤其是，他們與尋常夫妻還有些不同。

    這樁共感綁在身上，即便是平日動情也格外煎熬，甚至她主動親吻他時(shí)，也被肚中的魚泡折磨得很快丟盔棄甲，實(shí)難想象房事上會有多艱難。

    可這些不能為外人道。

    佟嬤嬤見她滿臉羞怯，眼底還夾雜著一絲緊張與恐懼，趕忙說道：“閨閣女子嫁人，總要經(jīng)歷這一遭，這避火圖冊上不少討巧的法子，姑娘多看多學(xué)，到時(shí)才不至于手忙腳亂，多吃苦頭?！?/br>
    這屋里只有崖香知道她的過去，阿朝雖不經(jīng)人事，可這些圖冊她在進(jìn)京之前就已被逼著看過不少，未免露出端倪，眼下只能在佟嬤嬤的諄諄教誨下，紅著臉一頁頁翻過去。

    佟嬤嬤瞧著姑娘纖細(xì)的腰肢，又想起這身外裳褪下去時(shí)那瑩嫩柔軟的雪膚和魅惑人心的身段，大人已是成熟男子，人高馬大，血?dú)夥絼偅厝涨乒媚锏难凵窬鸵呀?jīng)很不對勁，待成了親，只怕不是收斂的人。

    思及此，心中不由得暗嘆一聲，提醒她道：“大人素日最疼姑娘，圓房時(shí)若有不適，一定要及時(shí)與大人溝通，頭先一回疼痛在所難免，后面調(diào)整磨合，慢慢也就適應(yīng)了。”

    阿朝羞紅了臉，低垂的腦袋輕輕一點(diǎn)。

    說來也是奇妙的緣分，去歲這個(gè)時(shí)候，大人才將姑娘從梁王府救回來認(rèn)親，今年府上就辦喜事了，照大人對姑娘的疼愛，明年府上怕就要添個(gè)小主子了。

    佟嬤嬤替兩個(gè)主子高興，可瞧姑娘如此羞澀緊張的模樣，未免明日不能順利成事，思前想后，還是將壓箱底的那條大紅繡鴛鴦戲水的綢褲取了出來。

    漆盤上疊得齊齊整整，阿朝原以為是心衣或是圓房時(shí)要用的錦墊，好奇打開，直到看見那褲腰下空蕩蕩的一片，小臉幾乎是一瞬間漲得通紅，“嬤嬤，這是……”

    佟嬤嬤語氣尋常：“姑娘不必害羞，新婦洞房時(shí)都這么穿，也是大晏的姑娘們壓箱底的嫁妝，明晚與大人行周公之禮前，姑娘一定記得穿上?！?/br>
    盡管大人說穿不穿看姑娘自己，可以姑娘這般嬌羞的性子，如何愿意穿？不若這時(shí)候挑明，也好方便洞房夜成事。

    這褲子阿朝在避火圖冊中瞧見過，可那似乎都是夫妻間的情-趣，她可從未聽說過這樣的風(fēng)俗。

    不過瓊園養(yǎng)出來的姑娘到底不是規(guī)行矩步的大家閨秀，不會對房事一無所知，而伺候的男子也沒有幾個(gè)是青澀懵懂的，自然也就用不著這些。

    阿朝面紅耳赤，簡直難以啟齒：“這也是……哥哥準(zhǔn)備的？”

    佟嬤嬤沒有明說，只道：“姑娘安心穿吧，開襠褲本就是為新婚夫婦順利圓房才有的風(fēng)俗，姑娘到時(shí)候就明白它的好處了?！?/br>
    阿朝滿臉紅得滴血，再多問一句都覺得羞-恥，只好點(diǎn)頭應(yīng)下。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阿朝就起來梳妝了。

    大紅鮮亮的嫁衣鋪了一地，阿朝望著妝鏡前的自己，有種心跳不受控制的感覺。

    府上的丫鬟們今日穿的也都是簇新的喜慶衣裳，給她梳頭的則是府上一位兒女雙全的仆婦，最是有福氣的，說這梳頭也有講究，從上往下梳，這叫有頭有尾，梳一下便要說一句吉祥話，什么白發(fā)齊眉、子孫滿堂，滿屋子的丫鬟仆婦們也跟著笑，屋子里熱熱鬧鬧的。

    等到客人陸陸續(xù)續(xù)上門，崇寧公主也帶著同窗們過來，見了她今日的妝發(fā)和嫁衣，直夸她漂亮。

    公主到現(xiàn)在還在感慨：“只差一步，你就成我嫂子了！如今你可是閣老夫人了，來日我太子哥哥見了你，尚書房、翰林院那些人見了你，不得喚一聲師娘？”

    阿朝實(shí)在哭笑不得，她可沒想那么多，也沒那個(gè)膽子，哥哥官居首輔，御下威嚴(yán)，自然擔(dān)得起一聲閣老，可她還是個(gè)小姑娘，怎擔(dān)得皇子進(jìn)士們一聲師娘。

    等到外頭敲鑼打鼓、禮官唱和聲響起，崖香忙將繡金鑲寶的卻扇遞上來。

    阿朝接過卻扇，遮住自己的臉，聽到接連不斷的賀喜聲漸近，知道是哥哥過來了。

    好在今日起了大早，沐浴、著衣、梳妝一通忙活下來幾個(gè)時(shí)辰，終于在他來之前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

    至于婚禮，繁瑣之處格外繁瑣，從簡之處也格外簡單，兩人身份特殊，又是在府內(nèi)接親成婚，這就省去了給長輩敬茶、鬧新郎的流程。

    阿朝只有新郎官這么一個(gè)娘家人，謝昶豈會給自己出難題，至于外頭那些人，出于對首輔大人的敬畏，誰敢鬧到他頭上，往后還混不混了？

    隔著一層薄紗圓扇，阿朝就看到那人一身大紅吉服邁入正堂，高大挺拔的身軀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屋里頭笑語喧闐，個(gè)個(gè)攢著一肚子賀喜的話，而他緩緩蹲在她身前，牽過她的手，輕聲道：“阿朝，跟我走吧?！?/br>
    隔著卻扇，看不到他的表情，阿朝卻能聽出他嗓音中淡淡的笑意，被他包裹的手指一片酥-麻。

    她輕輕地點(diǎn)頭，慢慢起身，一手舉著卻扇，一手被他牽著緩緩踏出青山堂。

    耳邊鞭炮聲、唱賀聲、歡笑聲不絕于耳，從青山堂到澄音堂，無需花轎，一路踩在柔軟的絲頭紅毯上，恍惚置身云端，余光掃過喜毯兩邊，滿滿鋪就的鮮花燦若云霞。

    沉重的發(fā)冠壓得人喘不上氣，她整個(gè)人頭重腳輕的，分明是往日走慣的一條路，今日卻頻頻出錯，一會是左腳絆了右腳，一會險(xiǎn)些踢到火盆，一會又忘記跨門檻，越是出錯就越是緊張，三番兩次之后，謝昶就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敢再松了。

    阿朝木木地被他牽著拜了天地，直到在禮官唱詞指引下入了洞房，以為最窘迫的禮節(jié)都過去了，沒成想飲合巹酒時(shí)，看到男人冷毅清晰的下頜，一時(shí)怔愣，又不小心被酒水嗆了一口，咳得小臉通紅，眼尾都帶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