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雪莊不舍得走開，又不敢出言抱怨，仍舊每次一聽說齊鳶下山，便匆匆趕來，默默地陪著他挑書。誰想這樣幾次之后，齊鳶反倒是主動跟他說，倆人府試的時候再見面，到時候一起結(jié)伴入場。

    言外之意，這十幾天就不要碰頭了。

    遲雪莊心浮氣躁，見齊鳶這幾次總帶了不同的人一起，忍無可忍，把他拉去一邊問：“你就這么忙，幾天都抽不出辦個時辰跟我見面嗎？那這人又是誰？”

    齊鳶愣了下，見遲雪莊面色焦急，隱隱還有些委屈，忍不住摸了摸后腦勺。

    他最近的確在忙，但不是為了府試，而是為了與乃園幾位師兄結(jié)社。

    本朝文人熱衷于文社倡結(jié)，如中洲端社、松江幾社，萊陽邑社，浙東浙西各社，無不是匯聚一方名士，在本府甚至本省都影響巨大。而當(dāng)文社聚會之時，四方文人也會裹糧攜書，千里而至。

    上次老夫人問齊鳶，假如他不能通過府試當(dāng)如何，齊鳶心神俱震，回答老夫人修身齊家并非只有一途時，腦子里響起的便是師兄們的結(jié)社建議。

    他最初不愿意參與，是因他之前十幾年都是獨來獨往，并沒有什么與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不擅長也不愿意參與這種人多的集會。但他很快又意識到，自己如今的境遇與之前不同，主要的助力便是身邊的朋友和師長。

    而假如將來入朝為官，以當(dāng)今皇帝的昏庸程度，自己要做什么事情，多半也是要再群臣之中周旋，才能達成目的的。

    如此，倒不如早點鍛煉自己。

    文社倡結(jié)十分簡單，他們十幾人只要聚在一起，擬個章程，再取個名字便算定了。但文社若想要發(fā)展，便要有章程，對新人需要選拔，對社員如何約束，條條款款需要清晰。

    另外因文社是為科舉而辦，眾人都為功名而努力，研習(xí)班固制藝，揣摩風(fēng)氣便難免。社與社之間也少不了比拼，而江浙一帶因科舉文風(fēng)興盛，還時常會有大社吞并小社的事情。

    他們乃園若成立文社，因社中成員都是褚先生的學(xué)生，萬一他們在文會上跟人比試不過，被吞了去，那褚先生可就要顏面掃地了。

    因此齊鳶對眾師兄提議，由大家輪流擬定題目，大家分別作文，朔望之日再聚在一起切磋學(xué)問，相互批點，請褚先生做評之后，再選出優(yōu)異的文章刻成書稿供本社成員傳閱。

    至于他自己，因歲數(shù)最小，如今又是乃園中唯一沒有功名的小生童，所以包攬了另一項活——將各書館中的程墨、房稿，各位房選家的詩文合集搜羅一通，帶回乃園，供師兄們研習(xí)。

    那家書坊的文稿原也不全的，齊鳶為了省事，便托店主從別處捎帶買來，他額外給店家辛苦費。

    這些程墨房稿要價不菲，乃園的士子多出身貧寒，平時在書館厚著臉皮站著看一會兒已經(jīng)了不得了，哪能想過齊鳶會豪橫至此，每隔幾天便下山搬書。

    師兄們心里過意不去，因此便輪流陪著一起下來，搬搬書，做些雜事，不讓小師弟累著。

    齊鳶一門心思忙這些，又見自己雖然說過兩次，但遲雪莊仍舊次次都要趕來，有時候倆人都說不上幾句話，心里便有些愧疚，這才想著府試再見。

    現(xiàn)在遲雪莊這樣質(zhì)問，齊鳶愣了會兒，茫然地看向不遠處的那位師兄：“這是我?guī)熜?，儀真縣曾琦，你要認識嗎？”

    遲雪莊愣了下：“我認識你師兄做什么，我就是想問你什么時候能忙完?！?/br>
    齊鳶估算了一下時間：“怎么也要到府試之后吧?！?/br>
    等府試過后，師兄們應(yīng)當(dāng)也適應(yīng)了切磋制藝的方式，到時候他們再取名成社。

    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飄起了雨，路上行人匆匆，車馬從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攆過。遲雪莊見齊鳶神色坦蕩堅定，原本想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更喜歡跟他的師兄們在一起，觸及這樣冷靜的目光后又覺說不出口，只在心里泛起一陣潮氣。

    他不得不承認，前后不過才月余的功夫，齊鳶就變得如此冷靜沉穩(wěn)，又果決威嚴，自己與他想處時，總是有種難掩的焦急和忐忑，仿佛并肩而行的人正漸漸遠去，而自己卻腳步凝滯，再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師兄不知道發(fā)現(xiàn)了什么書，喊了齊鳶一聲。

    齊鳶轉(zhuǎn)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從懷里拿出一樣?xùn)|西遞給遲雪莊：“這個是送你的?！?/br>
    遲雪莊愣了下，抬手接過來，發(fā)現(xiàn)是一個精致的竹雕香盒。盒身約拳頭大小，上面透空雕著西番蓮。香盒里則放著一貼金箔做衣的香丸。

    “上次得了你的東西還沒給回禮。我那天回家，看這竹根拼接的香盒十分精巧，便想著你應(yīng)該會喜歡?！饼R鳶笑著指了指里面的香丸，“里面放的是返魂梅，現(xiàn)在鋪子上已經(jīng)買不到了，也送給你。”

    返魂梅是士子文人最喜歡的熏香之一，因這香曾得黃太史題跋，燃起時香氣又清冷幽遠，使人如墜嫩寒春曉，孤山籬落之間。

    遲雪莊因雪天出生，因此格外喜愛梅香。

    以前齊鳶從沒在意過這些，送他們香餅子的時候也都是挑著貴的來，送得最多的是齊家最值錢的龍涎香。

    今天這返魂梅并非齊家招牌，卻最能顯出齊鳶心意。

    遲雪莊頓時轉(zhuǎn)憂為喜，心下安定了許多，又咕噥道：“這香當(dāng)然絕好……”擺弄半天，又問齊鳶，“你就只贈香不留詩？”

    齊鳶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聽這話笑道：“我若學(xué)了詩，腦袋里的圣人文章就要被擠走了，如果遲兄想吟詩作對，那得等幾天，先讓我過了府試?！?/br>
    遲雪莊見他還是那套“一個頭裝不下兩樣事兒”的言論，這才忍不住笑了起來。

    齊鳶內(nèi)心松了口氣，一直目送遲雪莊離開。等人走后，天色驟然昏暗下來，像是雷雨將至，齊鳶趕緊買了許多書本課紙，跟師兄一起搬上車，匆匆上山回到乃園。

    車子前腳才進乃園大門，眾人就聽咔啦一聲驚雷炸開，隨后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孫輅等人都等在乃園門口，見狀忙幫忙把東西搬進屋。雨勢太急，齊鳶來回跑了兩趟，身上的衣服就濕透了，他又匆匆冒雨跑回自己的舍房換衣服。

    自己縣試的時候生病睡覺也就罷了，這次府試，他可不想再帶病進考場。

    乃園的舍房是兩人一間，齊鳶狼狽地推門進去，余光瞥見房間里有人時并沒在意，以為是師兄回來了，但很快，他覺出了不對勁。

    室內(nèi)香氣盈盈，跟自己同屋的師兄可沒這種閑情逸致。

    齊鳶使勁抹了把臉上的水，扭頭再看，果然，自己的床鋪坐著一個人，確切點說，是讓人凡心亂動的妖麗之物。

    第48章 龍涎真品

    屋外雷聲滾滾, 暴雨如注。

    謝蘭庭悠然自得地手捧香爐，另只手用羽塵輕輕掃著上面的香灰。許是察覺到了齊鳶的注視, 這位不速之客側(cè)過臉, 對推門而入的主人微微頷首，便算是打過了招呼。

    齊鳶心里嘖嘖驚嘆，忍不住感慨自己也算開了眼界了。

    “謝大人真是意趣高雅, 做事也不落俗套。”齊鳶輕輕嘆了口氣, 轉(zhuǎn)身去找包袱。

    他的發(fā)梢還在滴水，衣服也黏糊糊地貼在身上。齊鳶離家近, 每次都只用包袱帶著幾件換洗的衣物。山上沐浴不方便, 要從山下挑水, 且舍房狹窄, 只有一角用屏風(fēng)隔開供人換洗, 因此齊鳶也是隔三差五回家的時候再沐浴。

    雖然平時也算衣履潔凈，但跟謝蘭庭比起來，就顯得有些不修邊幅了。

    齊鳶想到這, 忍不住又打量了謝蘭庭一眼。

    見這位今天穿了件藍色地妝花緞的蟒衣，上面暗織著四合如意連云紋, 胸肩是妝彩織金的過肩蟒，膝下繡著海水江崖的紋飾，看樣式和服面并不符合朝服，紋樣卻又很像，威風(fēng)凜凜, 貴氣逼人。

    再看一頭一腳，小金簪和長筒靴都是式樣簡單卻少見的貴重物品, 不由暗暗咋舌。

    這次看的仔細, 時間便久了點。

    謝蘭庭等齊鳶打量夠了, 這才轉(zhuǎn)過臉，微笑道，“看齊公子的神情，似乎對在下還算滿意？”

    齊鳶回過神，被他調(diào)侃倒也不惱，只頷首道：“尚可。”想了想又補了句，“不算丑?！?/br>
    謝蘭庭聽著這話十分耳熟，再一想，這不正是自己說齊鳶的那句話嗎？那天自己牽著馬，聽齊鳶譏諷自己英雄救美，雖然知道他說的是何進，但自己還是忍不住趁溶溶月色回頭看了他一眼。

    齊鳶的確生得很好，但一想到這身體是齊家小紈绔的，謝蘭庭夸獎的話便說不出來了。

    他可不想讓對方以為自己喜歡的是小紈绔的皮囊。

    想到這，謝蘭庭輕抬眉頭看看齊鳶，見這人忙著握干頭發(fā)，便微笑著轉(zhuǎn)開了臉，撥弄著香爐上的小蓋帽。

    香氣徐徐盈滿舍房，氣味溫暖朦朧。

    齊鳶將頭發(fā)絞得半干，又去屏風(fēng)后換衣服，就聽謝蘭庭道：“才淋了雨，怎么不泡泡熱水解乏驅(qū)寒？”說完一頓，自己先明白了過來，“這里用水不便？”

    齊鳶在屏風(fēng)后嗯了一聲，耐心道：“乃園是一位居士贈給先生做館舍的，原來只有幾處僧舍，用水也是從法善寺借井水。后來褚先生在這設(shè)館，師兄們也不好再去寺廟叨擾高僧們，只能輪流去山腳下挑水上來?！?/br>
    說完，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身出來，身上已經(jīng)換了件月白色的道袍。

    齊鳶看了看謝蘭庭，心平氣和道：“謝大人冒雨來訪，應(yīng)當(dāng)是有事要說吧。”

    “自然?！敝x蘭庭點點頭，隨后將香爐往前推過來一點，“你聞聞這香?！?/br>
    齊鳶靠近了幾分，輕輕嗅了下，只覺得這香有種特殊的甜味，又微含了一點木苔的氣息。

    “這是龍涎香?！敝x蘭庭說完一頓，又補充道，“龍涎真品?！?/br>
    齊鳶愣了愣，齊府的招牌香品便是龍涎香，但并非龍涎真品，而是以此為名的合香，主要的材料是用海船上的舶來的耶悉茗油和嶺外素馨花。制作過程也相當(dāng)繁雜，并需要沉水、龍腦、麝香等名貴香料。因此齊府的龍涎香餅，一小箱便要百八十兩銀子。

    而龍涎真品，卻極少有人見到過。

    “宋時，徽宗檢查奉宸庫，見有前朝舊存的一塊香料，便命內(nèi)侍們用火煅化，制成珂子大小分給群臣。后來內(nèi)侍也給徽宗焚熏了豆大的一點，須臾間花香四溢，芳郁滿座，終日不歇。宋徽宗大為驚奇，又命人將已分賜給群臣的香塊收回，這香便是龍涎真品。”

    謝蘭庭說到這輕輕打住，問齊鳶：“你可知道爐子里的這塊龍涎真品要多少錢？”

    齊鳶搖了搖頭，這種珍品都是有市無價的，不過再怎么樣，總不至于一小塊就十兩銀子吧？再夸張點，一百兩？

    齊鳶心里估摸了一個高價，又看向謝蘭庭：“要多少錢？”

    謝蘭庭微微一笑：“五萬兩白銀?！?/br>
    “什么？！”齊鳶驚叫一聲，徑直跳了起來，“什么東西竟然五萬兩銀子?。　?/br>
    謝蘭庭點頭：“龍涎真品也分品級，像這等極品龍涎，徽宗時曾有海外商賈到朝中售賣，二錢香料賣三十萬緡。本朝香事盛行，先帝時也有海商來過，卻拿不出那般好的，只有一塊次些的，一兩香料賣了三十萬?！?/br>
    一緡是一千文，按當(dāng)下的銀價算差不多是一兩銀子，而三十萬兩白銀，用來買這樣一塊香料？

    三十萬兩……若山東災(zāi)民有這三十萬的賑災(zāi)款，何至于餓殍遍地，易子而食！

    齊鳶內(nèi)心翻涌不平，他盯著青白玉香爐上的裊裊香煙看了一會兒，又蹙起眉頭：“大人還是把香滅了吧，我聞著頭暈?！?/br>
    “龍涎香微妙柔潤，如梅魂乍返，我以為你格外喜歡梅香，所以特意焚了點?！敝x蘭庭驚訝道：“看來是在下想錯了?？芍x某手里沒什么返魂梅，彈不來什么求凰曲?！?/br>
    齊鳶聽這話愣了一下，隨后一驚，意識到謝蘭庭是說的那句“絕筆無求凰曲，癡心有返魂香?！?/br>
    返魂梅的名字的確源自返魂香的傳說，取其起死回生之意。

    遲雪莊想要贈詩時，齊鳶想到的便是這一句，因覺得不合時宜，因此推脫說不懂?？芍x蘭庭顯然知道，且也想到了。

    齊鳶難以置信地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謝蘭庭含笑道：“你與遲公子贈香表情的時候?！?/br>
    齊鳶倒吸一口氣，又覺得荒唐。這不過是半個時辰前的事情，謝蘭庭怎么湊巧就遇上了。

    他懷疑地挑眉，看著謝蘭庭：“我在書肆的時候……可沒看到有你在?！?/br>
    謝蘭庭轉(zhuǎn)過臉，也驚訝地挑眉：“我是皇帝爪牙，朝廷鷹犬，知道這點事還需要親自過去？更何況這次實在是湊巧?！?/br>
    齊鳶：“……”

    齊鳶這次沒有反駁，只沉默地坐到了對面。龍涎真品的香味清靈溫雅，的確不俗。

    齊鳶一會兒心疼白花花的五萬兩銀子，一會兒又忍不住琢磨等師兄回來后，聞著滿室馨香會不會被熏暈過去，畢竟謝蘭庭太狠了，這香味能留存數(shù)月，他還燒了這么多。

    嗯，估計乃園的師兄們都要捂著鼻子上課了。

    “你什么時候知道我義父身份的？”謝蘭庭見齊鳶沒有反駁，也沒有詢問，想了想道：“是洪鈞跟你說的？”

    齊鳶知道這人聰明，點點頭：“你走后，我拜訪了洪知縣，本來想問下能不能為李大哥納銀贖罪，結(jié)果縣尊大人說你將李大哥帶走了?！?/br>
    謝蘭庭哼了一聲，“洪鈞這個老狐貍?！?/br>
    齊鳶不贊同地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