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欲燃 第127節(jié)
褚妄呼吸很輕。 “娘確實,應該為培養(yǎng)出長姐那樣的女兒而感到驕傲。我一直以來都覺得,我這樣的,是她人生中的敗筆?!?/br> 褚妄笑道:“那你在朕面前,是不是也挺自卑的?” 卿柔枝盯著他。 他道:“我自幼起便聰慧過人,我也能把大越上下都治理得井井有條,臣民敬服。怎不見你成天里黏著我?”繼想當她大哥后,又想取代她jiejie的地位。 卿柔枝啼笑皆非,忘了那瞬間起來的消極情緒,忍不住膈應他:“jiejie?!?/br> 他定定看她半晌,啟唇:“哎?!?/br> 她啐,“不要臉?!?/br> 他贊同,“是挺不要臉的?!?/br> 卿柔枝沒聲了,她怎樣都說不過他。 褚妄見她撇著唇,忍俊不禁,朝她伸出手來,嗓音低沉蠱惑: “枝枝meimei,要跟‘jiejie’手牽手逛花園嗎?” 沒等她回應,就牽起了她的手。卿柔枝順勢跟他起了身。太醫(yī)說要多曬太陽,有益于皇嗣,他早朝下得早,還有陪她的時間。 初夏,御花園零零散散開了些茉莉花,路邊還有幾盆暖房烘開的梔子花,香得人鼻子發(fā)癢。 卿柔枝走到半路就后悔了,一手被牽著,便用空出來的那袖子遮著口鼻,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欠。 “上來。” 男人高大的身軀在她面前蹲下,有力起伏的背脊像是一座引人攀登的高山。她下意識拒絕,“都看著呢?!?/br> “朕看誰敢多嘴,”他淡淡道,“背你到?jīng)鐾つ撬?,朕一會兒在那接見幾個臣子?!?/br> 聽到有正事,她便不再推諉,乖乖趴到了他的背上,被他背了起來。 褚妄的身上,除了龍涎香之外,還有一股檀香。 這種旃檀香氣,一般是禮佛之人才會沾染到身上的。 他是去過了寺廟,還是接見過僧人了? 盯著他后頸那一片冷白的皮膚,她手臂微微一緊,感到照在身上的太陽暖烘烘的,困意立刻襲來,將她卷進了夢中。 宮人不遠不近地跟著二人,不忍打破這歲月靜好的氛圍,她們在這座深宮待得太久了,就在這樣漫長的、枯燥的歲月中,后宮永遠群芳爭艷,皇后永遠端莊大方,與皇帝比肩而立,從來沒有過例外。 然而,今日。原來高高在上的帝王,也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柔枝,”離得最近的,是皇后的貼身侍女,歸月。 聽見陛下喚皇后的閨名,不禁側(cè)目,只見男人垂著臉龐,背著背上的女子,一步一步穩(wěn)實地走過,萬般柔情,存于眼角眉梢。 “你已經(jīng)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br> “你不需要去跟任何人比較。” 歸月有片刻的失神,曾經(jīng)她以為娘娘遇見陛下,是她最大的不幸,但事到如今,似乎又不知該怎么定義了。她釋然了,或許這一刻,娘娘是幸福的。 御花園中建有一個涼亭,琉璃瓦下陽光普照,包裹著一層安逸的美。 亭子臨近太液池,滿池的荷花還沒開,只有碧圓的荷葉,你擠我挨地停泊在水面上,偶爾滾落下一兩粒晶瑩剔透的水珠。 突然間,“陛下,我聽見了?!鼻淙嶂﹂]著眼,用氣音說。 那聲音飄進他耳朵里,褚妄的耳尖rou眼可見地紅了起來,卻不咸不淡道:”要是覺得見你娘不自在,那就不見了。” 卿柔枝小聲說:“還是要見的。”她靠得更近了點,跟他耳語,“陛下陪我見吧?” 他“嗯”了一聲,放她下來,唇是揚起的,低聲哄道: “再睡會?” 涼亭里,早就有人安排上了梨花木的軟榻,上邊兒枕頭被褥一應俱全,前邊用一扇半人高的屏風隔開。 卿柔枝沒有懷嗣的經(jīng)驗,有時候都忍不住懷疑,自個兒懷的莫非是個妖孽,讓她的元氣損耗得這般厲害,沾了枕頭就睡。 再加上褚妄那不分晝夜的投喂,等她回過神來,只怕腰都要胖沒了。 日頭漸盛,熱氣漸漸升騰起來,悶得人出了汗。 美人烏發(fā)紅衣,面容如玉,婀娜多姿地側(cè)躺在榻上,額頭亦是生出薄薄一層晶瑩。 歸月持著那把團扇,近身正要伺候,卻被皇帝極為自然地接了過去。她哪里敢跟陛下爭搶,只得退到一邊,垂眉搭眼,余光看著一襲錦袍的男人持著玉白的扇柄,繡著龍紋的衣袖垂在榻邊,輕輕給她扇去涼風。 涼風一陣陣撲到卿柔枝的面容上,緩解了熱意,她眉宇舒展了許多。 歸月默不作聲瞧著。 團扇的扇面是上好絲絹制成,繡著閨中女子最愛的樣式。 錦簇的花團,紅的花金的蕊,映在皇帝眼底,顯得那雙素日里總是威嚴冷冽的鳳眸,溫柔到了極致。 歸月總算是明白,為何思月會那般著了魔——這樣一個冷酷鐵血的男人,倘若對誰專一柔情起來,是真叫人招架不住。幾個年紀小的宮女看著這一幕,紛紛紅了臉,心思蕩漾不言而喻。 歸月暗暗提高了警惕。 “陛下,工部李大人、陳大人,還有宋大人前來覲見。” 泉安恭敬上前,略顯尖刻的聲音有意壓低了,動作亦是躡手躡腳的,唯恐驚醒了皇后。 褚妄搖扇納涼的動作不停,神情卻一瞬變得冷漠,視線隔著屏風,平淡無波地落在幾個走來的臣子身上。 他們無一例外穿著絳紅色的官袍,下跪拜見后,開始有條不紊地奏事。 第78章 、【78】 君臣議事, 褚妄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多是不咸不淡的一兩個字。 前來議事的臣子共有三位,無一例外都穿著絳紅色的官袍。他們討論的是今年修建運河之事。 氣氛還算松快,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一道女聲突然響起。是宋尋歡:“……陛下,宰相縱使有錯, 在詔獄的這段日子也吃夠了教訓, 還請陛下念著宰相對陛下、對大越的一腔忠誠,從輕發(fā)落吧……” 之所以會提到宗棄安, 是因為圣旨定了本月十五,將之于菜市口處斬。 工部尚書也道, “宰相是糊涂,竟敢陽奉陰違, 在沒有圣旨的情況下調(diào)用私兵, 對卿家動手??墒虑椴⑽吹讲豢赏旎氐牡夭剑巯逻@修建運河之事,還需宰相大人從旁協(xié)助。陛下可否酌情考慮,對宰相的處置……” 余下的兩個臣子也一同附和起來,這才是他們此行的本意。 這次修建運河的水利工事,一直都是工部與宗棄安共同負責,沒了宰相,進度比從前慢了許多。 近來又遇到一些難以攻克的難題, 他這才不得不向陛下請示,如果能夠讓宰相重新起復是最好,如果不能, 他請到圣旨, 去詔獄見宰相一面, 請教一番, 也是不錯的選擇。 工部尚書一臉赧然,他出身寒門,是陛下提拔,才有如今的境遇,卻辜負了陛下的厚望,就連陛下交代給他的事,都要罪臣的協(xié)助。 他脫下烏紗帽,長跪不起。 “都說完了?” 褚妄道。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隔著一扇屏風,也無法得知陛下的神色。 陛下最厭忤逆,處斬的圣旨已下,依陛下的性子,宰相得到釋放的幾率,微乎其微。 工部尚書大氣都不敢出。 宋尋歡汗水直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若是午時前還拿不到赦免的圣旨,只怕宗棄安真的要人頭落地。 “陛下,宗大人再有不是,也是情有可原,陛下還是臨淄王時,宗大人便輔佐在側(c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請陛下開恩?!?/br> “還請陛下開恩?!彼螌g話音落地,另外幾個大人也異口同聲道。 “宋大人……”泉安連連噓聲提醒,沒想到宋尋歡會用這招,聯(lián)合工部向陛下施壓。法理不容情,身為鎮(zhèn)撫使怎會不明白這道理,竟還為有罪之臣求情,當真是嫌命長了不成。 皇帝沉默了好半晌,“宋尋歡,你身居何職?” 宋尋歡咬牙道,“臣有幸得陛下賞識,身任北鎮(zhèn)撫司鎮(zhèn)撫使。” 屏風后,男人似一點頭,含笑道:“朕令你掌詔獄刑罰時,對你說的第一句話,你可還記得?!?/br> 宋尋歡回憶片刻:“法令行則國治,法令弛則國亂?!?/br> 這句話她一直記在心里,未有一刻敢忘懷。 “宰相既犯法,便該與庶民同罪,”褚妄道,”朕不會姑息?!?/br> 皇帝說話的語氣依舊沒有什么情緒,但聽到的人皆是一凜。 宋尋歡還要開口,衣袖突然被工部尚書用力扯住,后者對她搖了搖頭,也知道此行大約是白費力氣了。 陛下要動宰相,心意堅決。 果然,褚妄道,“若無事,就退下吧?!?/br> 宋尋歡瞬間生出一種“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涼之感,臉色蒼白無比。她本以為那時陛下發(fā)落宰相,不過是在氣頭上罷了。等過段時間氣消了,自然也就把宗棄安給放了。 連褚蘊這樣的威脅陛下都能夠輕描淡寫地放過,為什么,跟著他出生入死的部下不能,就因為未曾跟繼后沾親帶故嗎? 宋尋歡徒然生出濃烈的憤懣和不甘之感。 陛下如今明明已經(jīng)得償所愿,與繼后做了夫妻不是嗎?帝后恩愛,還已身懷有嗣,他們卿家也未少一兵一卒,沒理由還非要宰相的性命不可啊。 “陛下!”宋尋歡草莽出身,自然極重道義,她固執(zhí)得很,不管不顧地喊住男人,“宰相罪不至死,還請陛下開恩!” “宋大人!”工部尚書瞳孔驟然緊縮,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了顫意。他與建陵王世子交好,自然知道宗棄安是為何徹底開罪了天子。 況且陛下早就放話,若有再為宰相求情者,與他同罪。 他們伙同宋尋歡,貿(mào)然進宮為宰相求情,已是兵行險招?;实勰軌蛉绱诵钠綒夂偷亟右娝麄?,已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宰相殺人,罪證確鑿,既然就連最后一面也難以見到,那就知難而退,何必節(jié)外生枝。 工部尚書不知道,宋尋歡卻清楚,她就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關(guān)! 總覺宗棄安的今日,就是她的明日。心中被焦慮填滿,也顧不得再度觸碰褚妄的逆鱗。 “陛下當真要寡恩至此嗎?” 此言一出,四周剎那間靜得落針可聞。 甚至于工部尚書能夠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