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一場夢
葉臨溪坐在酒店房間靠窗的沙發(fā)上。 她沒有開燈,插卡后只有門廊處的燈亮著。 窗外的霓虹燈不斷閃爍,光線明暗不定地映著她的半邊身子。她抱著膝蓋,低頭看著自己赤裸的腳和小腿。 過去的痛楚從腳邊往上爬,慢慢勒緊她的心臟。 她慌亂地抓緊自己的手腕,捂住那塊陪了她六年的手表。 她是不孝的女兒。別人實習(xí)或工作后拿到的第一份工資一般都用來給父母買禮物表示孝心。大四下學(xué)期,她拿著領(lǐng)到的第一份實習(xí)工資,取出了之前攢的所有錢,清空了儲蓄罐,跑了三家商場,終于找到了這塊手表。 導(dǎo)購員把手表戴在她的手上,她用力咬緊嘴唇才沒有哭出來。那一整天,手腕沉重得像是拴了塊石頭,墜得她幾次彎下腰去。 那晚睡前,她攥著自己的左手,在心里蠻橫地宣布:先離開的人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寧謙,不管你現(xiàn)在還愿不愿意,就當(dāng)是我們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了。 剛買來時害怕手表進水或損壞,她總是不停地摘了戴戴了摘。終于在一次飯局上,不小心落在了酒店衛(wèi)生間的洗手臺旁。 回去的路上,發(fā)覺手表遺失。她半路下車瘋了一般沖回酒店,手表早已不在原來的位置。跑去前臺詢問。 “不好意思,工作人員沒有注意到。也沒有人送到前臺……很抱歉,衛(wèi)生間那里沒有監(jiān)控?!?/br> 葉臨溪低著頭用力按住柜臺的一角,感覺腦子里那根搖搖欲墜的弦在慢慢斷裂。 “是在找這塊手表嗎?”身后有人說話。 葉臨溪猛地轉(zhuǎn)過身,從男人手里搶過那只表,彎腰鞠躬連聲道謝。 男人似是被她的舉動嚇到,忍不住出聲安慰:“不用客氣,找到了就好。洗手前把手表摘下來,洗完手忘了帶走,這事我以前也干過,挺正常的?!?/br> “謝謝你,謝謝?!?/br> 葉臨溪轉(zhuǎn)身欲走時,男人提議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街對面的咖啡館。 男人說他叫陳爭,是H市人,這次是過來出差。在閑聊中他詢問了葉臨溪的一些個人狀況,最后提出互留聯(lián)系方式。 葉臨溪照例回應(yīng):“很抱歉,我現(xiàn)在沒有戀愛的打算?!?/br> “明白。”陳爭看著她的手腕問:“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葉臨溪無意說明,她笑了笑:“剛買了沒多久,花了不少錢。” “哦。”陳爭也跟著笑起來:“做朋友也不可以嗎?明年我應(yīng)該會過來這里工作,人生地不熟的,到時候還想仰賴你給我介紹些好吃好玩的地方呢?!?/br> 到家的時候,飯菜已經(jīng)擺上了桌。 “閨女回來了?。磕勤s緊開飯?!比~誠從書房里走出來。 “以后不用特意等我,你們先吃就可以了?!比~臨溪把包掛在衣架掛鉤上:“我看我爸都餓了?!?/br> “不餓,不餓,這會兒吃正好?!?/br> “今天怎么回來的這么晚?”林雅琴問。 “和人在咖啡館坐了一會兒。” 葉誠和林雅琴對視了一眼。 “什么人???同學(xué)?還是同事?” “男的還是女的?” 葉臨溪抬起頭,看到父母一臉想要詢問卻又不敢問得太直白的小心翼翼。 她心里一酸,迅速低下頭去。 “沒事沒事,我們不問了?!?/br> “對,先吃飯,吃飯?!备改覆话驳夭黹_話題。 葉臨溪緩慢地咀嚼著嘴里的米粒,心里越發(fā)酸楚得厲害。 她獨自沉浸在悲傷中太久,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身邊的人。 她一遍遍咀嚼自己的痛苦,心里眼里只有離去的那個人,卻忘了愛著她的人看著她受苦也是無法安心地快樂生活的。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還活著,且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既然決定繼續(xù)活下去,就得為了身邊的人再努力一點,再認真一點。她必須學(xué)會掩飾哀傷、忍受這每日在回憶中煎熬的空蕩日子,偽裝成一個更正常的人順著時間的河床繼續(xù)走下去。 “是男的。”葉臨溪抬起頭:“今天碰巧遇上的。但他是過來出差,工作和家都不在這里,所以不太合適。以后要是遇到更合適的,我再試試。” “不著急,不著急。溪溪別有心理壓力,我和你爸不是催你……就是覺得多和人接觸下,多認識幾個朋友也挺好的。” “是啊,就多交些朋友。咱條件又不差,要是真戀愛不得好好挑挑啊?!?/br> “就是?!比~臨溪笑著點頭。 窗外的燈光逐漸暗下去,葉臨溪回到床上。巨大的陰影把她重重覆蓋,像十年前那樣壓得她無法動彈。只是年深日久,她的淚腺已不再那樣容易崩潰。 她閉緊只是微微潮濕的眼睫,任由如有實質(zhì)的悲傷把她拖進黑暗。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 房子里屬于顧讓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部消失,除了那扇葉臨溪不敢去推開的次臥的門,一切都和他尚未來時一樣。只是房間像是突然變大了很多,那些多出來的空間填塞了無邊的空虛。 葉臨溪取消了休假,繼續(xù)正常上班。 可以工作是一件好事??v使平日難免抱怨工作吞噬了生活磨損了身體壓榨了精力付出與得到不成正比。但當(dāng)生活變得無序,一份必須投入時間和精力還能拿到相對合理報酬的工作便是那截水中的浮木,即使救不了命,也可以靠著它在深不見底的汪洋里多撐些時日。 工作還有一個特點,它是永遠都做不完的。手上的活干完,馬上就會有新的活過來;都做完了,還可以著手處理新的項目提出新的方案。于是便可以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到家后洗個澡立刻上床睡覺。用被子蒙住頭,默念著數(shù)字期待第二天一模一樣的黎明。 有時候葉臨溪會有些疑惑。 世界上真的有顧讓這個人嗎? 會不會關(guān)于他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在半睡半醒的清晨到來,像即興而起的一陣風(fēng)吹進窗子,吹入她的夢境。他披著晨曦而來,帶著微微的光亮擁住她,然后在她睜眼的一剎那消失無蹤。 可是一場夢怎么會留下這么多的痕跡,怎么可以讓回憶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那么真切。 那也許,那張照片才是一場夢吧。是她的幻覺,是她忘不了寧謙的心生了暗鬼,才幻想出了那樣的關(guān)聯(lián)。顧讓和寧謙并無關(guān)系,他等下就會回來,叫她jiejie,抱著她撒嬌,在她身邊沒完沒了的磨蹭。 周五晚上,同事陸續(xù)下了班。 葉臨溪把下屬交上來的ppt里的錯誤一一訂正完,抬起頭時,眼睛又酸又澀,連對面墻上的畫都看不清楚。 再熱愛工作也不能不要命。她收拾好東西,關(guān)上電腦,起身離開。 出了電梯,走廊上在她前面走著的幾個年輕人邊走邊聊著天。 “……走了嗎……” “走了,這不馬上就開學(xué)了嗎……” 還未畢業(yè)的實習(xí)生,待上一兩個月,開學(xué)了,走了,不再回來。這不過是每個夏天都會發(fā)生的尋常事。 走到停車場,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拿鑰匙。 重新回到樓上,推開黑漆漆的辦公室。扶著門把手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回憶如無形的浪潮席卷而來,連那時的溫度、那時的氣味都模仿得活靈活現(xiàn)。 葉臨溪慌亂地拍開門后的電燈開關(guān)。 回憶退潮,同時也帶走了她以為已經(jīng)騙過了自己的平靜的偽裝。 拿好鑰匙,下樓。坐上車子。 偽裝已出現(xiàn)裂痕,與車子有關(guān)的記憶自然也不肯放過她。還有街邊的燒烤攤、路邊的早餐店、不遠處的酒店、那個繁忙的每次都要停下等很久紅燈的十字路口、小區(qū)門口的馬路、停車場里明明暗暗的燈光、那些話語、那些擁抱和親吻、那些似要把自己深深刻入對方身體的纏綿…… 葉臨溪用手捂住臉,深深吸了口氣。她鼓起勇氣下車,走向鋪陳著更多記憶、埋藏著更多線索的那幢房子。 電梯緩緩上升。 葉臨溪抬頭看著角落里的攝像頭,想起她看到那張照片的前一天。那天他和顧讓拎著大包小包從超市回來,顧讓非要在電梯里親她,被她提醒角落有監(jiān)控時他回頭笑著說“如果物業(yè)還管這個的話,我就順便跟他們要張咱倆的合照?!?/br> 當(dāng)然只是說笑。 她沒有和顧讓的合照。 和寧謙的也一張沒能留下。 電梯門打開。 葉臨溪剛要抬腳,愣在了原地。 顧讓靠墻站在門口,似是等了很久。 葉臨溪眨了眨眼,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電梯門開始自動關(guān)閉。顧讓快步走過來用手臂擋住了電梯門。 兩人看著對方。 顧讓呼吸有些急促,他眼角微垂,眼睛不眨地盯著葉臨溪的臉。 葉臨溪扯起嘴角笑了笑。 笑容轉(zhuǎn)瞬即逝,脆弱得無須觸碰便迅速碎為無形。 顧讓看著她的眼睛,心密密麻麻地疼了起來。 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 “為什……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和我哥當(dāng)時沒有要分手,你們好好的,根本就不是他們說的那樣,那就是一次純粹的意外?”顧讓啞著嗓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