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救了她
外面?zhèn)鱽硇藜舨萜旱穆曇?,程濡洱聽著動靜,恍然夢到多年前的夏天,也是修剪草坪的時候,他隔著郁郁蔥蔥的綠化帶,目光透過行道樹的枝椏縫隙,看見一道白色的身影。 世界是一張畫布,這抹白色是正中間落下的一筆油彩,是他灰色記憶里唯一干凈的。 偶爾有風,將她披散的黑發(fā)吹起,她的側(cè)臉若隱若現(xiàn),小巧的鼻尖沾著汗水,程濡洱坐在車里悄悄看著,聽見她的笑,像冷飲杯里晃動的冰塊。 程濡洱想喊她,他摘下口罩、墨鏡和帽子,他想讓她看清自己。 “芝華?!彼?。 風驟然變烈,畫布被撕碎,程濡洱呼吸一滯,從夢境驚醒。 裕生在外面敲門,“程先生,您起了嗎?” “什么事?”他撐坐起來,怔忪地看著窗戶。 “梁小姐的事?!痹If。 程濡洱的眼神終于動了動,他站起身來,隨手套了件睡袍開門,問:“怎么了?” “梁小姐的狗走丟了,許婭蘅說是找了很久都沒找到,現(xiàn)在難過得很。” “兜兜不見了?”程濡洱有些意外,“它不像會自己跑丟的那種。” 別墅一樓廚房的人聽見動靜,將準備好的早飯一一擺上桌,程濡洱心不在焉吃了幾口粥,擱下碗筷說:“讓閑著的人都出去找找。” “可是沒有照片,他們不知道兜兜具體長什么樣?!痹I鸀殡y地說。 程濡洱思忖片刻,淡淡說:“告訴他們,凡是黑白色的流浪狗都帶回來?!?/br> “這么多狗放哪兒?”裕生驚訝得險些失語。 “城西的高爾夫球場里有個院子?!背体ΧZ氣平淡,“索性放那里養(yǎng)著吧?!?/br> 裕生登時愣住,看程濡洱一臉稀松平常,仿佛看到了古時的昏君。 下午五點多,裕生終于打來電話,興沖沖地說:“程先生,找了57只黑白色的流浪狗,終于找到兜兜了!” “帶過來吧?!背体Χ龜R下電話,指節(jié)輕叩桌面,依舊漫不經(jīng)心。 太陽快落山時,遠遠聽著有車開進來,程濡洱站在窗口看,先下車的是蔣裕生,他拉開車后座門,一只黑白色中型犬跳下來,接著還跟下來一個人。 程濡洱眉頭微挑,下樓去迎,正巧看見他們進門,兜兜貼著墻邊,無精打采地垂著頭。 “你怎么來了?”程濡洱問。 “球場經(jīng)理找我告狀,說你要把高爾夫草坪改造成狗窩。”周熠換好拖鞋,往沙發(fā)上倒,“我來找你要個說法唄。” “你很閑?!?/br> 程濡洱懶得搭腔,走過去彎腰摸兜兜的頭。兜兜身子一抖,慢慢聞到熟悉的味道,尾巴尖小幅度擺動起來。 “給它喂點水和rou?!背体Χf。 “喂過了,醫(yī)生也檢查了。”裕生答,“瞧著還是沒精神,應該不是餓了或病了?!?/br> “你派出去三十幾個人,就為了找這只狗?。俊敝莒诤谜韵镜乜粗?,慢悠悠說,“我猜猜,這不會是梁小姐的狗吧?” 程濡洱不響,換了雙鞋又牽起狗繩,準備出門的模樣。 “老四,不夠意思啊,這狗還是我手底下的人找到的。”周熠嘖一聲,不滿地嘲他,“連個謝謝也不肯說?” 大門微敞,晚風簌簌灌進來,程濡洱牽著兜兜往外走,聲音愈來愈遠,“讓你的私房菜館開門,我今晚帶她去吃?!?/br> “這還差不多?!敝莒谛臐M意足起身,嘴里念著,“老三兩口子見過了,我這個老大還沒見過弟妹,多不像話?!?/br> 蔣裕生忍不住小聲提醒,“周先生,梁小姐已婚了?!?/br> “有什么關系嗎?”周熠有心調(diào)侃,“你的老板看起來像是在乎道德的人?” 走在前面的程濡洱分明聽到了,卻沒什么反應。 他想到的是芝華,他記得芝華說過,兜兜是在市郊口袋公園撿到的。恰好這個公園,離程濡洱這處房子不遠,可以帶腳邊無精打采的小家伙去轉(zhuǎn)轉(zhuǎn)。 前往公園的車上,程濡洱交代蔣裕生:“等周熠的館子準備得差不多了,你打電話給芝華,說是碰巧看見了兜兜,讓她來領回去?!?/br> 路燈光束落在程濡洱臉上,隨著汽車行駛,明暗跳躍著。兜兜趴在邊上,輕輕將頭擱在他膝蓋,試探地看他,見他沒有反應,便安心合眼小憩。 程濡洱垂眼看它,捏了捏它的耳朵,問:“你喜歡我嗎?” 聲音柔得能滴出水。 但兜兜聽不懂,只知道搖尾巴。當他再抬頭看車窗,城市霓虹喧囂的盡頭,懸著一輪清冷的月亮,像她的眼睛,禮貌而陌生地看著他。 “程先生,到了。” 裕生拉開車門,樹林的氣息撲面而來。程濡洱挽起袖口,牽著兜兜下車,正要往里走,忽聽見兜兜發(fā)出幾聲極細的“嚶嚶”聲,脫韁似的猛往里沖。程濡洱沒拽緊狗繩,眼睜睜看它竄進樹林。 “這么能跑,它不會真是自己走丟的吧!”裕生呆住,然后才想起來去追,跑兩步又停了,“程先生,里面好像有個人?!?/br> 程濡洱看過去,月光下的樹林是青黑色,兜兜飛跑著撲向一個人影,發(fā)出興奮的吼叫。他不必細看那道人影,月光過分柔和,卻足夠他看清。 “是芝華。”他輕聲說,“不著急,慢慢走過去吧。” 他聽見帶著哭腔的笑聲,卻分不清是喜極而泣,還是她原本就在哭泣。程濡洱走著,忽然感覺心臟一抽,因她的哭聲漏跳了一拍。 腳踏上落葉的聲音很輕,他刻意放緩腳步,不打擾她發(fā)泄情緒。 更重要的是,他在盡力克制自己,盡力慢點靠近哭泣的她,止住想把她抱進懷里的沖動。 他心里念的是“芝華”,開口說的卻是:“梁小姐,你怎么在這兒?” 樹林里浮起霧氣,芝華一點點抬頭,眼里噙著淚,接續(xù)不斷地落出來,仿佛全世界的雨,都裝在她這雙悲傷的眼睛里。 程濡洱知道,他應該表現(xiàn)得像個陌生人,像個和她才碰見兩次的陌生人。 但是,“你在哭?”他忍不住,還是問出來。 但是,當她不小心撞到他心口,他聽見砰地一聲,似乎撞碎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他忍不住,還是伸手抱住她。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已決定輕生,而他打斷了她的計劃,救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