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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吧,你沒有竹馬嗎 第88節(jié)

    梁徑進門后站著的地方,和他幼時站著的位置一樣。

    “你從小就穩(wěn)重......”

    梁老爺子很慢地坐下。

    “時舒待在你身邊,我想彼此有個陪伴......你陪伴他也好,他陪伴你也好,從小的感情,知根知底,長大了也有照應(yīng)......你爺爺我就是這么想的?!?/br>
    梁老爺子說完,嘆了很長一口氣。他這一天下來,已經(jīng)心力交瘁,這個時候,每一句話都好像從他肺部抽出,疲憊又疼痛。

    他首先不能理解,其次就更談不上贊同——但是他看著梁徑,知道他比他父親還要固執(zhí)。

    梁坤尚且還會在某些事情上陽奉陰違,維持表面的和諧。

    梁徑卻不。

    ——他甚至懶得做樣子。他比他老子更有底氣,也更有打算。

    梁老爺子松弛下肩背,閉目不語。

    小的時候,他教他讀書。小家伙學(xué)校上完abcd,回來跟他念“知之為知之”。捧著書本念的時候,被時舒帶得搖頭晃腦,吊兒郎當(dāng),十分沒規(guī)矩,但他也沒說什么,覺得小孫子可愛,其余也就罷了。后來他給他們講《孫子》里的“謀定而后動,知止而有得”,梁徑倒是聽得認(rèn)真,聽完問自己爺爺:“謀不定就不動了嗎?”時舒叭叭插嘴:“對?。×簭?,書上就是這么說的,你——”梁老爺子目光一頓,重重瞧了眼時舒,眸色嚴(yán)厲。時舒嚇得不敢說話,小臉煞白,扶著桌角的手緊緊攥著,頭低得不能再低。

    那個時候,梁老爺子第一次被自己孫子不滿和質(zhì)疑。

    梁徑盯著自己爺爺,相似的眉眼,神似的表情,語氣也很重:“時舒沒說錯啊。他說的字面意思。爺爺你為什么瞪他!不是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嗎?爺爺你要是不滿可以直接說出來,不要瞪時舒,也不要嚇?biāo)!?/br>
    好家伙——梁老爺子屬實沒料到居然被自己孫子給了一記回馬槍,他坐在桌前,也愣住了,好一會不知道說什么。

    外面暴雨如注,雨聲滂沱。

    書房隔絕不了聲音,但依舊顯得沉寂。

    梁老爺子想起這段往事,不由呵呵樂了幾聲。

    他的孫子剛懂事那會就為了時舒和他發(fā)火,丟掉體面良好的教養(yǎng),語出刻薄。十幾年下來,梁老爺子覺得梁徑只會愈加知道如何“謀定而后動,知止而有得”。

    梁徑從始至終都沒說話。

    他看著余光里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想起很小的時候,他被罰站,也是在這個位置。

    梁老爺子高大嚴(yán)厲,丟下一句想不出就不許吃飯后走了。他被關(guān)在偌大的、到了晚上黑漆漆沒有一點光亮的書房里,有點害怕,也有點難過。時舒扒在門縫小聲叫他的時候,他還在走神想著墻上奶奶留下的畫應(yīng)該會保護他。

    “梁徑,你餓不餓?”他一邊這么問他,一邊小心翼翼推門進來。過于小心了,以至于他推門的動作都一下三扭頭。

    梁徑回頭看著躬著背兩手兜著懷里一團東西朝他躡手躡腳走來的時舒,有點想笑。其實他一點都不餓,而且梁老爺子也不會真的餓著他。就只有時舒,覺得他到點沒吃飯肯定下秒就餓得肚子呱呱叫。

    到了面前,時舒做賊似的拿出捧在懷里的一包香蕉松餅,抬頭一雙眼晶晶亮,十分真誠地看著他,眼底笑意十足:“厲害吧?蓉姑姑給我做的!我說要給你,她還多做了兩張,都給你吃好不好?我吃飽了!”

    梁徑想起很久以前在梁家廚房幫忙的蓉姑姑。是位很溫柔的長輩,特別喜歡時舒。只要時舒去廚房、只要她在廚房,時舒就不會空著手出來。只是后來她的女兒嫁去了外地,她也跟著去了。

    梁徑忘記那個時候自己對時舒說了什么,只記得一口氣吃完六張餅快要撐爆的胃。

    但是時舒很開心,歪頭笑瞇瞇瞧他,覺得能在發(fā)怒的梁老爺子眼皮子底下偷偷喂飽梁徑,簡直是天大的不可思議。

    只是第二天的早餐飯桌上,梁老爺子忽然指著一碟松餅問梁徑,還想吃嗎?

    “啪嗒”一聲,時舒嚇得手里剛剝好的雞蛋掉進粥里。

    第72章

    吳爺很快端了魚湯進來。

    下午新?lián)竦牟げ? 清潤爽口。豆腐又軟又嫩,浸在奶白色的魚湯里,濃釅鮮香, 老遠就聞到了。

    廊外夜雨潺潺, 魚湯的香味混著潮濕雨氣,一路漫進屋子。

    吳爺把托盤擱在靠近梁老爺子的一張椅桌上, 一盅兩碗兩勺。

    很明顯, 他知道祖孫倆有話要談,而梁徑這會吃點夜宵也不錯。即使梁老爺子并沒有直接授意。

    老爺子餓了許久,這會聞到魚香,撐著扶手稍稍坐直了些,看了眼依舊不作聲筆直站著的梁徑,淡淡道:“坐下吃吧?!?/br>
    梁徑點頭, 在一旁坐下, 接過吳爺遞來的魚湯。

    祖孫倆吃飯的動作頻率都有些相似, 不急不躁,神情專注。只是不知道是專注在面前的吃食上, 還是在別的什么地方。

    吳爺關(guān)上門出去后, 梁老爺子瞧了眼坐下首規(guī)矩喝湯的梁徑, 放下碗勺,輕哼一聲:“啞巴了?”

    脾胃被溫暖,老爺子疲憊的心神也振作不少。他盯著梁徑, 目光炯然。

    梁徑抬起頭,注視梁老爺子, 手上的碗勺也擱在一旁桌上。

    “爺爺, 我喜歡時舒。”

    他說了進門來的第一句話。

    聞言, 梁老爺子眉毛都沒抬一下, 眼神更不見波動,他望著梁徑,語氣好笑:“這句話你從小說到大?!?/br>
    “怎么——”

    停頓幾秒,梁老爺子不再看梁徑,他低頭擺弄湯勺,漠然道:“現(xiàn)在是有什么不同嗎?”

    書房實在空闊,一側(cè)窗戶不知什么時候被風(fēng)撞開,仲夏雨水潮潤的氣息瞬間撲面而來。窗邊的兩幅畫,懸著的畫桿被風(fēng)聲蕩起,一下一下敲打墻壁,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梁老爺子偏頭看去,神色雖然還有些冷淡,眼神卻緩和許多。

    過了會,他起身朝窗邊走去。

    “你奶奶見不得我說你......”

    窗戶被關(guān)緊,老爺子背對梁徑,伸手撫了撫畫的邊緣,“她知道我對你有意見......嘿,是不是......”

    嘆息又帶著幾分玩笑的語氣,老爺子說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垂著頭良久不作聲。

    梁徑扭頭,老人家的背影孤獨又蒼老,他叫了他一聲:“爺爺?!?/br>
    梁老爺子抬起頭,頓了頓,道:“下午我那么罵你老子,你奶奶都沒說一句,說明什么?說明你老子該罵!現(xiàn)在輪到你了,你奶奶舍不得了,說明什么?”

    老爺子對著畫說道:“說明你還小,不懂事......犯再大的錯,都是我這個——”

    “爺爺。”

    梁徑驀地起身打斷,他意識到梁老爺子會以怎樣的話術(shù)來處理這件事。

    “爺爺,我沒犯錯。”梁徑語氣堅決。

    梁老爺子緩慢轉(zhuǎn)過身,面容落在暗處,面頰骨清瘦,暗影叢生,一雙眼卻盯緊梁徑,眸光異常嚴(yán)厲。

    他一字一頓問梁徑:“你今年幾歲?”

    “十八。”

    “你爺爺我今年幾歲?”

    “七十......”

    祖孫倆一個筆直立在房屋正中,無限光明,無限磊落。

    一個半身陰影,形容枯瘦。

    隔著一扇窗,風(fēng)雨交加,雷鳴電閃好像隨時都能破窗進入,可老人家站著,不動分毫。

    “等你到我這個年紀(jì),就知道做沒做錯了?!?/br>
    梁老爺子收回視線,不再看梁徑。他一步步朝座位走去。

    “我十八歲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做什么都對,做什么都有底氣?!?/br>
    “我二十八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和事,都不過一句‘盡人事聽天命’......”

    “現(xiàn)在,我七十了,我比你多走了整整半個多世紀(jì),你猜爺爺我現(xiàn)在什么感受?”

    梁老爺子重新坐回椅子,他靠上椅背,目光微抬,看著眉頭緊鎖周身緊繃的梁徑。

    從始至終,他和梁徑的對話,比起下午的刀光劍影,此時幾乎稱得上溫和體貼。

    “你才十八歲,你說你沒做錯。等你二十八的時候再來和我說這句話吧?!?/br>
    梁老爺子笑了幾聲:“你放心,爺爺我再活十年沒問題?!?/br>
    “你要是二十八的時候還覺得自己沒做錯,還想和時舒那小子在一起,或者......時舒還想和你在一起,爺爺我不會攔你們。”

    老人家一眼洞穿的神情,他看著梁徑,擺手道:“早點休息吧?!?/br>
    他隨手打發(fā)梁徑,似乎覺得為這點事熬夜費神完全不值得。

    梁徑太年輕。現(xiàn)在無論說什么,梁徑都會反駁。而最具有說服力的,只有時間。

    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中間整整有十年的光陰。

    歲月漫長,人事變遷,稍有變故,就是物是人非。

    梁老爺子活了七十歲,他見慣了時間帶來的種種人事變故,梁徑此時的一意孤行,在他看來,更像年輕時的一句豪言壯語,而誰都知道,年輕時說的話,大都做不得數(shù)。

    或許過不了幾年,甚至幾個月,梁徑就厭煩了時舒?;蛘邥r舒厭煩了梁徑。誰又知道呢......

    所以梁老爺子并不著急。

    梁徑不是梁坤。梁坤不惑之年,再有差錯就是毀家滅族,他必須時刻嚴(yán)訓(xùn)。梁徑還年輕,年輕注定要吃點苦、栽點跟頭......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好事。

    梁徑站著沒動。

    片刻的靜默里,他明白了梁老爺子的用意。

    沒有阻攔,也沒有打壓——自己現(xiàn)在的所思所想,在老人家眼里,其實和八歲的時候并無差別。

    所以梁老爺子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是他作為長輩沒有教育好的責(zé)任。

    不成熟、不理智、天真可笑又......也許在梁老爺子眼里,還有些好玩。

    一層層明白下來,梁徑先是感到一陣難以克制的憤怒。

    梁老爺子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想反駁,都想大聲反駁。他甚至某一刻覺得自己的爺爺面目可憎——梁老爺子越是云淡風(fēng)輕地說出那些“結(jié)果”,說出那些所謂的經(jīng)驗和道理,他就越難平靜下來。

    有些事情好像已經(jīng)是先驗的事實,是無論他們做什么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更重要的是,梁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時舒的感情,在梁老爺子的語氣和動作里,完全不值一提——只是他有些分不清,不值一提的到底是他們的感情,還是時舒這個人。

    梁老爺子用時間否定這份喜歡的長久,又用態(tài)度否定時舒對他而言重要性。

    ——這讓梁徑站著聽的時候,腦子里一度有根弦快要掙斷。

    于是,在梁老爺子擺手讓他離開的時候,梁徑幾乎轉(zhuǎn)身就要走,頭也不回地離開。他氣息粗重,握著拳,垂著頭,眼神里是難以掩飾的憎恨和厭惡,他一秒鐘都待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