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都來了，這次就算了?！?/br>
    “是?！迸岘I暗暗松開小拳頭，薄薄嘴角克制不住雀躍地微揚(yáng)，他又看了榻邊的母親一眼：“母親午睡醒來，有事要忙嗎？若有事要忙，兒臣就去殿外繼續(xù)看書。”

    李嫵豈會聽不懂這孩子話中的意思，他想陪著她，可她卻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

    難道就這樣干坐著？她試圖回想安姐兒壽哥兒與崔氏的相處方式，還有嘉寧家那可愛的小姑娘絨絨。

    女兒與母親撒嬌總是甜甜蜜蜜地歪在膝頭，或是摟著脖子喊著“阿娘你最好了”、“最喜歡阿娘了”，但這種相處方式，顯然不可能出現(xiàn)在她與裴璉之間，光是想想都覺得古怪，渾身不自在。

    但壽哥兒像裴璉這樣大的時(shí)候，也會對崔氏撒嬌，譬如大哥李硯書一板起臉，壽哥兒就會抱著崔氏的腿邊躲邊喊：“阿娘救我！”

    現(xiàn)下壽哥兒長大許多，雖不會再抱著自家娘親的腿，但與崔氏也十分親近，說說笑笑，母子相處很是融洽。

    想起壽哥兒，再看面前清冷話少的小裴璉，李嫵有點(diǎn)犯難。

    最后照舊是素箏打破這份窘靜，她笑著建議：“外頭這樣好的日頭，娘娘不如與小皇子一同去御花園逛逛？奴婢聽說御花園的桃花、瑞香、木香都開了好些，好看極了?！?/br>
    不過一些花兒，有什么好看的。李嫵眉心輕擰，只覺四肢都軟綿綿提不起勁兒，壓根不想出門。

    然而眼角余光瞥見裴璉那雙陡然明亮的眼眸，心緒略頓，這孩子喜歡逛園子？

    也罷，難得有這樣的機(jī)會，趁著今日精神還不錯(cuò)，陪他逛逛也行。

    思及此處，李嫵略一頷首：“那就去逛逛。璉兒，你說呢？”

    裴璉立刻從月牙凳起身，到底才是個(gè)五歲孩子，便是再穩(wěn)重，清秀小臉也難掩歡喜：“兒臣全憑母親安排?！?/br>
    于是稍作收拾，母子倆就一起出門，往御花園去。

    雖一路上仍沒什么話可聊，但裴璉心情很是不錯(cuò)，左看看右瞧瞧，好似對這盎然春光充滿興趣。

    待到達(dá)御花園，樓閣玲瓏，花繁柳茂，煙水明媚，各色花兒爭奇斗艷，處處生機(jī)，便是李嫵興致不高，見著此番春景，心胸也開闊些許。

    “母親，那桃花開得盛艷，兒臣給你折幾枝帶回去插瓶，可好？”

    裴璉回身看向慢慢走在身后的母親，明明他個(gè)頭還小小的，沒有桃花枝葉高，卻仰著小臉望著她，滿臉期待，躍躍欲試。

    李嫵本想說不必了，話到嘴邊，對上他澄澈的目光，終是點(diǎn)頭：“那你去吧?！?/br>
    裴璉受到鼓舞，不禁又上前一步：“母親不與我一同摘么？您來挑，我來摘?！?/br>
    李嫵走到一側(cè)石桌坐下：“不了，你去吧，我歇一歇?！?/br>
    見她拒絕，裴璉眼里光亮有些暗淡，卻也不氣餒，母親愿意陪他來逛園子，愿意讓他摘桃枝，已是很好的事了。夫子說了，做人不可貪得無厭，不然適得其反——太多要求的小孩，是會被大人討厭的。

    “那您坐著，兒臣一定給你摘御花園里最漂亮的桃花！”

    小兒郎稚嫩的面龐滿是鄭重，好似這是什么了不起的光榮差事般。

    李嫵微怔，而后朝他頷首：“去吧。”

    裴璉拱手行了個(gè)禮，帶著隨身伺候的太監(jiān)宮女往那一片粉粉白白、浪漫絢爛的桃花林走去。

    “小殿下真是個(gè)孝順孩子?！彼毓~在旁笑吟吟地說：“待他摘回桃花，奴婢就用那個(gè)繪竹石浮雕的粉白瓷瓶裝著，擺在娘娘寢殿的窗旁如何？”

    李嫵漫不經(jīng)心嗯了聲，視線追隨著那道沒入桃花林間的身影，一襲青袍，小小一只，如春日山林間冒出的小竹筍。

    或許再過些年，這棵小竹筍會慢慢長大，最后長成一株高大翠竹，挺拔秀麗，高潔堅(jiān)貞……

    只那一日，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親眼瞧見。

    紫宸宮內(nèi)，正在御案前批折子的皇帝聽得劉進(jìn)忠的稟報(bào)，朱筆微頓，語氣驚疑：“她與璉兒逛園子去了？”

    劉進(jìn)忠躬身笑道：“是呢，聽說小殿下還給娘娘摘了好些桃花?！?/br>
    御案后坐著的帝王抿唇不語，良久，才再次開口：“她瞧著如何，精神可還好？”

    “陛下放心，娘娘與小殿下相處得挺不錯(cuò)?！闭f到這，劉進(jìn)忠小心抬起眼皮，惴惴提議著：“陛下若是掛念，不如去御花園看看？”

    聞言，皇帝眼神輕晃，似有些意動，不過最后還是重新握起朱筆：“不必了，他們母子倆難得親近，便叫他們多待會兒?！?/br>
    反正他這邊處理完政務(wù)，有大把時(shí)間可以陪她。

    見皇帝繼續(xù)批閱奏折，劉進(jìn)忠也不再多言，默默上前伺候筆墨。

    不知不覺，午后時(shí)光悄然溜走。

    再次從奏折堆里抬首，已是日頭偏西，紅霞彌漫，夕陽余暉將殿內(nèi)窗欞與地磚都籠上一層朦朧絢爛的紅紗。

    長指捏了捏酸脹眉心，皇帝隨口問道：“貴妃可回永樂宮了？”

    劉進(jìn)忠一愣，看了眼天色：“半個(gè)時(shí)辰前小太監(jiān)來報(bào)，說是娘娘與小皇子從御花園離開，想來現(xiàn)在已回去了吧。”

    話音落下，殿內(nèi)靜了片刻，皇帝才從御座起身，輕撣袍袖：“擺駕永樂宮?！?/br>
    夕陽斜照，倦鳥歸林，離慈寧宮不遠(yuǎn)的青石小徑上，李嫵停下腳步，看向身側(cè)的小裴璉：“我就送你到這，你自己回吧?！?/br>
    裴璉仰起紅潤小臉，一雙明亮的黑眸里滿是依依不舍：“母親不進(jìn)去坐坐？”

    “不了?！崩顙齿p輕搖頭：“進(jìn)去又要請安又要擺茶，白耽誤工夫。”

    她掀起眼簾，看著遠(yuǎn)方橘紅泛濫的天穹：“這個(gè)時(shí)辰，你父皇應(yīng)當(dāng)也要尋我了?！?/br>
    裴璉抿了抿唇，還想說什么，但看著自家母親清冷平靜的神色，怕說多了惹她煩，于是乖乖點(diǎn)頭：“那…那孩兒就先告退。”

    李嫵剛想說“去吧”，一句話卡在喉嚨里，便見兩頂小轎停在慈寧宮門口。

    裴璉腳步也停?。骸白婺傅目腿撕孟襁€沒走?！?/br>
    李嫵：“嗯?！?/br>
    裴璉巴巴看著她：“那我等他們上轎子，再過去？”

    李嫵也垂眸看他，靜了片刻，長睫輕眨：“好。”

    母子倆就這樣安靜地站在樹木之后，望著不遠(yuǎn)處，玉芝嬤嬤客客氣氣送出那一家三口。

    為首的女子一襲華美端莊的芙蓉色裙衫，雖隔著一段距離，光瞧那面龐輪廓與窈窕身段，也能看出是個(gè)出眾的美人兒。

    “娘娘，那位應(yīng)當(dāng)就是有第一美人之稱的肅王妃沈氏。”素箏在李嫵身后道。

    李嫵似是記起什么，語氣也輕柔幾分：“我見過她的?！?/br>
    素箏“咦”了聲：“娘娘何時(shí)見過肅王妃？”

    肅王妃自幼長在隴西晉國公府，好似少女時(shí)期來長安住過一年半載，之后便回烏孫去了，無論李家還是楚國公府，與肅王府并無太多往來。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崩顙晨粗葘帉m門前那道清麗身影，緩聲道：“她與肅王在長安成婚時(shí)，我還是楚……還未進(jìn)宮，那幾日你正好告假，是音書陪我赴婚儀。”

    “原來如此?！彼毓~恍然，又往那邊瞧了瞧，嘴里感嘆：“她身邊那位小郎君便是肅王府的小世子吧？長得可真結(jié)實(shí)。哎呀，那對小姑娘穿著一樣的衣裙，娘娘您看，真是可愛?！?/br>
    李嫵看過去，便見那肅王妃彎下腰，笑瞇瞇與那朱色衣袍小兒郎說著什么。

    小兒郎立刻站了個(gè)筆直軍姿，看口型大概是“得令”，說完就轉(zhuǎn)身，一手牽起一個(gè)小meimei。

    也不知與他兩個(gè)meimei說了什么，方才還纏著要跟肅王妃坐一頂轎子的雙胞胎，立刻乖乖跟著兄長往后頭的轎子去了。

    不多時(shí)，兩頂轎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從慈寧宮門前離開。

    直到小裴璉扯了扯李嫵的袖子，她方從那副和樂溫馨的一幕回神。

    “母親，他們走了?！迸岘I見她愣怔出神，心下有些微妙難過。

    為何母親看著旁人家的孩子流露出艷羨的神色？難道是他還不夠聽話，不夠懂事么？

    亦或是，無論他做什么，都比不上旁人家的孩子。

    母親何時(shí)能像那位肅王妃一樣，摸摸他的腦袋，也笑瞇瞇與他說話呢？

    李嫵收回視線，垂下眼眸望著面前的小皇子，平淡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你也回吧，你祖母肯定在念著你了。”

    有那么一瞬，裴璉很想問，那你呢，見不到我的時(shí)候，你會念著我么。

    但他不敢問，滿宮里人都知道，母親生他時(shí)傷了身子，并不喜他，甚至在他才將滿月時(shí)，就把他送到慈寧宮。

    “那兒臣回了?！迸岘I往后退了兩步，拱著雙手彎腰一拜：“母親也早些回去，莫受風(fēng)著涼?！?/br>
    李嫵淡淡嗯了聲，攏了攏衣領(lǐng)。

    待目送裴璉走進(jìn)慈寧宮，她轉(zhuǎn)身吩咐素箏：“走吧。”

    慈寧宮朱色大門內(nèi)，裴璉沒忍住，再次回了頭。

    這一次，林蔭下再不見那道纖柔的素色身影。

    心下有些酸澀，他咬了咬唇，才壓下眼中淚意，裝作沒事人般，扭頭往宮殿里走去：“皇祖母，我回來了?！?/br>
    許太后剛想派人去找他，聽得孫兒清脆的嗓音，立刻眉開眼笑：“跑哪里野去了？這么晚才回來！”

    “哎唷，怎么衣服還掛破了，膝上還沾了泥？”

    “我陪母親去御花園摘桃花了。”

    聽到這話，許太后很是詫異，但看孫兒眉眼間的愉意不似作偽，心下也替他高興：“怪不得這么晚才回來。不過肅王妃帶著小世子等了你許久呢，他們前腳剛走，你后腳就回來了?！?/br>
    許是方才李嫵看向肅王家三個(gè)孩子的眼神叫裴璉有了芥蒂，再聽到那幾個(gè)孩子，他并不高興，面上卻不顯，只淡淡道：“等我作甚，我與他們又不熟?！?/br>
    許太后一噎，極少聽到好脾氣的孫子說這樣不客氣的話，再看孩子略顯疲累的眉眼，想來是外頭玩累了才說孩子話。便也沒多想，只彎眸笑道：“他家三個(gè)孩兒乖巧又漂亮，你們年紀(jì)相仿，多玩幾回便熟悉了。今日沒見到也沒關(guān)系，明日夜里你父皇在宮里設(shè)宴，替肅王一家接風(fēng)，你便能瞧見了?！?/br>
    裴璉輕輕說了聲好，又低下頭：“祖母，孫兒先去換件衣袍?！?/br>
    許太后笑笑：“去吧?！?/br>
    等裴璉退下，許太后笑意稍斂，再看地上不知何時(shí)掉落的一片桃花瓣，不禁納罕嘀咕：“真是日頭打西邊出來，阿嫵竟會陪孩子逛園子了……”

    有此疑問的不止太后一人，永樂宮內(nèi)，見著遲遲歸來的李嫵，裴青玄噙笑打趣：“朕還當(dāng)阿嫵被桃花精怪抓走了。”

    視線越過李嫵肩頭，落在素箏抱了滿懷的粉白花枝：“這些都是那小子給你摘的？”

    李嫵嗯了聲，緩步走到榻邊，不等她伸手，裴青玄就替她倒了杯溫茶，遞她手邊：“那小子年紀(jì)不大，倒曉得哄人。”

    李嫵淺啜一口溫?zé)岵杷?，胃里稍暖，才慢悠悠掀起眼簾看向面前男人：“折幾支桃花，這你都醋？”

    裴青玄輕咳：“朕隨口說說罷了，哪會醋一個(gè)乳臭小兒?！?/br>
    李嫵沒接這話，放下茶盞，吩咐素箏尋瓶把桃花插好。

    夜里用過晚膳，裴青玄提及明日晚宴之事：“此番設(shè)宴，一來為恒之一家接風(fēng)洗塵，二來邀來的都是些王公重臣，幫他們了解下長安的情況。明日恒之一家五口都會來，你我?guī)еI兒，與他們見一見如何？”

    “你知道我對這些宴飲之事并無興趣。”李嫵斜坐在榻邊，手握棋子，語氣懶?。骸澳闩c太后帶著璉兒出席即可，我就不去了?！?/br>
    原以為她今日愿意出門逛園子，或也愿意赴宴，不曾想仍是這么個(gè)結(jié)果。

    裴青玄克制胸間那團(tuán)悒郁，沉吟許久，再次看她：“肅王家那三個(gè)孩子，很是討喜，你也不想見一見？”

    李嫵淡淡乜他一眼：“我自己生的都不常見，何況別人家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