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連綿不斷的山峰郁郁蔥蔥，溪谷縱橫，而在這層巒疊嶂中，佇立著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村寨。

    大淵對邊境各民族管理采用羈縻政策，樹其酋長，使自鎮(zhèn)撫，南疆各處以當(dāng)?shù)卮笮諡橹?，共有羈縻州上百處。在這上百處羈縻州內(nèi)，以地理位置優(yōu)越、最為繁華富庶的金鳳城為主，朝廷設(shè)立的南疆宣撫司衙門也在此處。

    自三日前，一行身份神秘的貴人來到宣撫司，一向安逸悠閑的衙門也變得忙碌起來。

    宣撫司署長苗元立連夜發(fā)出上百封公函，派至周邊州縣，又調(diào)動宣撫司衙門一切人手，四處打探著一種名為“神冥草”的神藥——

    古籍記載：南疆有神藥，其名神冥草，能治世間百疾，有起死人rou白骨奇效。

    那頁泛黃的典籍上還記了一例：夷地有女，名喚秀娘，怪病難治，其夫?qū)砩褛げ?，熬藥喂之，不久秀娘病愈，康健如?！?/br>
    除此之外，關(guān)于神冥草，便再無記載。

    縱然只是故紙堆里的寥寥數(shù)語，于逼到絕境的裴青玄來說，也是一縷不可忽視的光。

    只要能叫李嫵活下去，他已顧不上其他。

    從太醫(yī)手中得到此頁古籍，他便帶著暗影衛(wèi)跋山涉水趕往南疆，一路打聽神冥草的下落，當(dāng)?shù)厝藚s一無所知，就連宣撫司署長苗元立，這位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南疆的大姓首領(lǐng)，聽到神冥草之名，也表示聞所未聞。

    離開長安已有月余，而席太醫(yī)封脈之術(shù)最多可撐九十日，算上往返耽誤的時日，裴青玄能耗在此地尋藥的時間已然不多。

    又過了兩日，各州縣的小頭領(lǐng)紛紛回函，表示當(dāng)?shù)夭o神冥草的存在。

    一封封回函，就如一盆又一盆的冷水，無情地澆滅著裴青玄心底最后一絲微弱希望。

    莫說一干忠心耿耿的暗影衛(wèi)，就連苗元立見著這位長安來的“黜陟使”日漸沉郁的臉龐，忍不住cao著濃重口音的官話勸道：“貴使，這個古籍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會不會是太醫(yī)院的庸醫(yī)治不好病，故意拿這個傳說中的神藥誆騙陛下？依下官之見，你們還是別費力氣了，南疆若真有這樣的神藥，各大山頭早就被薅禿嚕了，哪還等你們大老遠來摘。”

    話糙理不糙，可于裴青玄而言，這是他能抓住的唯一希望——

    事關(guān)李嫵，不到最后一刻，他絕不死心。

    苗元立這邊又勸了一陣，見這位氣度不凡的貴使行尸走rou般，置若未聞，低沉的眉眼是掩不住的疲憊頹然，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再勸，便拱了拱手，先行退下。

    從后衙出來，望著紅霞彌漫的天色，苗元立用本地話感嘆了一聲：“日頭落了山，又瞎折騰了一天！要我說，這些長安來的貴人真是荒唐得很，人吃五谷雜糧，自有生老病死。該病就要病，該死就要死，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仙草？”

    “可不是嘛?！备诤箢^的副官也不住點頭：“他們中原的皇帝最愛搞這些花樣，尋仙人、摘仙草、煉仙丹，搞來搞去，壽命到了，還不是兩腿一蹬咽了氣?！?/br>
    “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走？這幾天忙下來，我都瘦了一圈?！泵缭⒚骂M的短須，邊抬步往外走去：“等他們走了，我得好好補一補。”

    “全看那位貴使什么時候死心。這幾天尋不到半點有用消息，我看他鬢邊都有了好些白發(fā)?！备惫龠粕啵骸八背蛇@樣，莫不是尋不到仙草，回去就要被皇帝砍腦殼？”

    “哎呀，那真是可惜?！泵缭⒚媛锻锵В骸八由媚菢雍?，人高馬大的，若不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來辦差，我可真想留他下來，給我家阿楠當(dāng)夫婿。”

    副官訕訕的笑，心說那可算了吧，您家千金長得跟黑豆子一般，別說長安來的貴使看不上，便是放在寨子里，三月三也沒幾個兒郎愿意和她對歌哩。

    倆人東拉西扯地朝外走，剛到門口，忽見一個小衙吏吭哧吭哧沖了進來。

    一見到苗元立，雙眼放光，連行禮都顧不上，彎著腰氣喘吁吁道：“大人，找、找到了……”

    苗元立先是一怔，等反應(yīng)過來，滿是不可置信：“找到神冥草了？”

    乖乖，這天底下竟真有這樣的仙草？！

    “是…不是……是……”衙吏上氣不接下氣。

    苗元立急得跺腳：“哎呀，是不是的，你快說??！”

    “巴南縣的一個草鬼婆揭了告示，說她知道神冥草！”衙吏深吸一口氣，又道：“那草鬼婆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巴南縣令一時半會兒無法把她帶過來，暫時將她留在巴南縣衙了，大人您看——”

    小衙吏話音剛落，便見苗元立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一臉興奮：“好小子，若真尋到那什么神冥草，你可是大功一件！”

    語畢，苗元立半刻不再耽擱，連忙折身去里頭稟報。

    紅木圈椅之上，裴青玄黑眸瞇起：“巴南縣，草鬼婆？”

    “是是是，剛得到的消息，下官立即就來稟報了?！泵缭澲娰F使皺著眉頭，忽然想到什么，忙解釋著：“在我們南疆會蠱術(shù)的女人都被稱作草鬼婆，她們通常住在山里或寨子偏僻處，很少與外人打交道。巴南縣離金鳳城不算太遠，明日快馬加鞭一個時辰就到了……”

    話未說完，便見上座那道玄色身影猛地起身，嗓音低沉：“備馬，去巴南縣?！?/br>
    “?。楷F(xiàn)在？”苗元立怔愣原地，天都要黑了啊。

    可沒人搭理他。

    等反應(yīng)過來，那位貴使和左右一干暗影侍衛(wèi)已然離去，廳堂霎時變得空空蕩蕩。

    “大人，人都走了，那咱們……回去歇著？”副官小心翼翼地問。

    “歇個屁?。　泵缭⒁慌念~頭，急急往外：“趕緊跟上，不然咱們辛苦這么多日的功勞，全叫巴南縣那姓花的搶走了！”

    夏日夜晚姍姍來遲，等到最后一縷霞光堙滅于黑暗，一行勁裝人馬也在茫茫黑夜里，趕至巴南縣衙。

    待稟明身份與來意，正悠閑叫小妾伺候著洗腳的巴南縣令連腳都來不及擦，套著靴子，邊披著外袍邊往外迎去。

    見著為首那位雖面色憔悴清瘦，卻難掩豐神俊秀的玄袍郎君時，花縣令忙賠著笑容迎上前：“不知貴使深夜到訪，有失遠迎，還望貴使恕罪——”

    裴青玄不欲多說，開門見山：“那位草鬼婆在哪？”

    花縣令還想再客套兩句，表一表辛苦，然而對上那雙亮若寒星的狹眸，心頭一凜，頓時把客套話都咽回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在衙后客房。”

    “帶路?！?/br>
    “是、是……”花縣令哆嗦應(yīng)下，邊前頭帶路，邊暗暗想著，這位長安貴人是什么來路？先前也見過一些長安來的官員，沒見過哪個像他這般氣派威嚴，方才那一個眼神瞥過來，叫他心肝兒都顫了兩下。

    不多時，一行人到達客房門口。

    里頭還亮著燈，可見人還沒歇息。

    “這些草鬼婆平素與蛇蟲鼠蟻、蝎子蜘蛛毒花草打交道，渾身都是毒，邪門的很……”花縣令諂媚地笑著：“貴使金尊玉貴的，還是別進屋子，叫她們出來答話便是，免得沾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看著那亮著燭光的陋室，裴青玄猶如看到李嫵活下去的希望，袖籠中的長指攏緊，他克制著心間澎湃情緒，淡聲道：“敲門?！?/br>
    花縣令面龐微僵，再看那門，心下仍是嫌棄，努了努嘴，示意仆人敲門。

    “咚咚咚——”

    “小春花，快開門，大人要見你阿婆?！逼腿伺榕榘验T拍得震天響。

    里頭傳來小女孩清脆的應(yīng)聲：“來了來了，催啥子噻?！?/br>
    門很快打開，開門的是個約莫八九歲的黃毛小丫頭，小小的腦袋，尖尖的臉，黃瘦的小臉長著些許雀斑。

    小丫頭顯然沒料到門外站了這么多人，方才還能流利應(yīng)門，這會兒縮著腦袋如鵪鶉，睜著眼睛打量門外一干人：“這…這要做啥子？”

    花縣令清了清嗓子，很快稟明來意，又對小春花道：“快叫你家阿婆出來，拜見貴人。”

    小春花睜著黝黑眼睛上下打量了裴青玄一番，抿了抿唇，壯著膽子問：“是你要尋神冥草嗎？”

    裴青玄垂眸，看著這黃毛丫頭：“是。”

    “那……那我們告訴你神冥草的下落，你真能像告示上寫的那樣，給一百兩銀么？”

    一百兩銀。

    裴青玄淡淡掃過一旁的花縣令。

    花縣令渾身發(fā)寒，笑容僵硬：“貴使恕罪……呃，定是他們發(fā)告示的寫錯了，下官吩咐時，明明說的是，凡能提供線索，黃金萬兩，加官進爵……”

    裴青玄現(xiàn)下也沒功夫追究這些，斂眸看向小春花，語氣平靜：“只要你能告訴我神冥草在哪，莫說百兩白銀，你的一切心愿，我都可滿足?！?/br>
    小春花驚詫地睜大了眼，猶如看到神祗般崇拜地望著這位從遠方來的貴人——

    “那你…那你說話算話?！彼f著，又掃過門口烏泱泱站著的一干人：“你們?nèi)颂嗔?，我阿婆不喜歡與人打交道。這位貴人，你隨我進來吧?！?/br>
    “你這小丫頭懂不懂規(guī)矩！這可是長安來的貴使！”

    花縣令呵斥著，話未說完，便見身前的貴人回首投來冰冷一眼：“聒噪?！?/br>
    下一刻，便有暗影衛(wèi)捂著花縣令的嘴，將人拖了下去。

    暗影衛(wèi)首領(lǐng)擔(dān)憂湊到裴青玄身旁：“主子，您獨自入內(nèi)，萬一……”

    裴青玄往屋內(nèi)看去，半掩的門內(nèi)，布設(shè)簡單，一張床一張桌一面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隱約可見一道岣嶁身影。

    “無妨?！迸崆嘈鏌o波瀾：“你們在門外守著便是?！?/br>
    “可是……”

    暗影衛(wèi)首領(lǐng)還想再說，便聽那小春花道：“算了算了，你也跟進來吧?！?/br>
    看在他們把那個討厭的花縣令拖下去的份，她小春花愿意替這些長安人在婆婆面前說些好話。

    暗影衛(wèi)首領(lǐng)看向裴青玄，語含期待：“主子。”

    裴青玄沉吟片刻，并未拒絕，只邁步朝屋內(nèi)而去。

    暗影衛(wèi)首領(lǐng)很快跟著進屋，其余人守在屋外。

    待門闔上，屏風(fēng)后那道岣嶁身影也顫顫巍巍走了出來。

    那是個滿臉皺紋的銀發(fā)老太婆，枯瘦如干尸，額前畫著紅黃綠三道油彩，一只眼睛是瞎的，眼周長成一道菊花似的疤，另一只眼一片赤紅，哪怕屋內(nèi)有燭光照亮，寂靜夜里陡然見著這么一人，也實在嚇人。

    暗影衛(wèi)首領(lǐng)心道，難怪那個花縣令提起草鬼婆時，滿臉避之不及的嫌棄，這婆子瞧著的確邪門。

    裴青玄對旁人長相毫無想法，一心只念著神冥草。

    莫說眼前的婆子是活人，便是鬼怪妖魔，只要能告知神冥草的下落，他也能坐下與對方做交易。

    一豆油燈無聲燃燒著，待與這位喚作殷婆婆的鬼草婆稟明來意，殷婆婆睜著那唯一赤紅的眼，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當(dāng)?shù)卦挕?/br>
    裴青玄擰眉，一句都聽不懂。

    好在有小春花在旁轉(zhuǎn)述著：“我阿婆說，你們是長安來的，又叫官府貼了告示，想來不會食言。我們將神冥草下落告訴你們，明早就給我們一張百兩銀票可好？”

    裴青玄：“……”

    暗影衛(wèi)首領(lǐng)：“……”

    一陣沉默后，裴青玄轉(zhuǎn)臉看向暗影衛(wèi)：“身上可帶了銀票？”

    暗影衛(wèi)首領(lǐng)會意，從胸口摸出一張銀票，遞給了小春花：“不用等明早，現(xiàn)在給你，你快說吧?！?/br>
    小春花見到錢“哇”了聲，又對著燭光將那張銀票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難掩興奮地對殷婆婆道：“是真的，一百兩。”

    殷婆婆那一只眼睛眨了眨，接過銀票收好，又看向小春花，薄薄嘴皮動了起來。

    “婆婆說，雖然不知你們這些中原人從哪里聽來神冥草這樣文縐縐的名字，但告示上說的那位秀娘的例子，你們要尋的應(yīng)當(dāng)是螳螂花蠱。”

    “螳螂花……蠱？”裴青玄愕然。

    他從前也聽說過南疆巫蠱，諸如情蠱、金蠶蠱、桃花蠱之類，只知都是些邪門之物，不甚了解。不曾想那頁古籍上記載的救命仙草，竟是南疆的巫蠱之術(shù)？

    “對，螳螂花蠱?！毙〈夯c頭：“這是一種稀少到幾乎絕跡的古老蠱術(shù)。在我們南疆，養(yǎng)蠱放蠱的都是女子，養(yǎng)的蠱毒也大都是心蠱、情花蠱、金蠶蠱這些，而這螳螂花蠱，卻是男子才能養(yǎng)起的蠱術(shù)?！?/br>
    “婆婆說，螳螂花蠱也是情蠱的一種，尋常情蠱都是女子用心血喂養(yǎng)，待遇到心上人后，下給情郎，若情郎變心，便會被情蠱反噬。而螳螂花蠱呢，是男子拿心血喂養(yǎng)，下給心上人后，便如公螳螂一樣，會成為母螳螂的養(yǎng)分——”

    “你告示里舉例的故事，那秀娘得了怪病，吃了螳螂花熬得湯藥，便是種下了她夫君的蠱。她體內(nèi)的子蠱會不斷地吸取她夫君體內(nèi)的精血養(yǎng)分，直到達到平衡……唔，換句話說，相當(dāng)于她夫君分了一半的壽元與康健給她，她才重新活了過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