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嬌嫵 第10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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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窗畔那道形銷骨立的頎長身影,謝伯縉濃眉緊鎖,原本平靜的心底忽的起了幾分慍怒,怒其如此作踐身體,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便是當(dāng)年被貶北庭,也未曾見過他這般失意狼狽,如今卻為了女人,墮落到如此地步。 “臣拜見陛下?!敝x伯縉端正行禮,低沉的語氣壓抑著怒其不爭的情緒。 “恒之來了。” 明月清輝灑進(jìn)窗欞,泠泠落了裴青玄滿肩,他慢悠悠掀起眼簾,掃過好友緊繃的下頜,面色溫潤:“可是怪朕這么晚召你入宮,擾了你休息?” “臣不敢。” “便是怪也無法,實(shí)是有要事相托,無法耽擱?!?/br> 謝伯縉眼皮一跳,望向臉色灰白的皇帝,心下隱約猜到什么,頭顱低垂著:“陛下請說?!?/br> “朕已從南疆尋到了可治百病的神冥草,只是那草并非什么尋常藥材,而是一種……”裴青玄垂了垂眼,冷白臉龐于淡淡月光里瞧不分明:“是南疆的一種情蠱?!?/br> 果真如此。 謝伯縉本就沉重的心愈發(fā)往下墜,進(jìn)宮路上,云黛已將一切與他全盤交代,包括她與貴妃的計劃,以及南疆蠱毒的邪惡陰毒。 “陛下,巫蠱之術(shù),乃是大忌?!敝x伯縉抬首,冷峻臉龐一片肅穆,定定看向窗邊那猶如鬼魅的岑寂長影,若不是皇帝眼神還算堅定清明,他都不禁懷疑他是否在南疆被什么不干凈的邪物吸食了精氣。 “臣知道陛下對貴妃情意深厚,但您是皇帝,不能只顧兒女情長,而不顧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br> 無論作為臣子,還是好友,謝伯縉打定主意要勸住裴青玄:“臣的夫人說了,南疆蠱毒大都以人血喂養(yǎng),損精耗氣,乃是萬惡不赦的害人邪物。還請陛下以大局為重,莫要一時意氣做了傻事,釀成大禍?!?/br> 他字字鏗鏘,擲地有聲,叫偏殿的氛圍都嚴(yán)肅緊張了幾分。 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搭在雕花窗臺,裴青玄睇著一身正氣的謝伯縉,忽的輕笑一聲:“到底是在北庭鎮(zhèn)守多年的大將軍,威嚴(yán)不凡,險些連朕都嚇到。” 謝伯縉抿了抿唇,面龐因著對方的調(diào)侃而閃過一抹不自在,卻并未改口,仍肅著語氣:“陛下,臣現(xiàn)下無心玩笑?!?/br> 稍頓,他又瞥過裴青玄的胸膛,眉心蹙起:“您身上的傷如何弄的?嚴(yán)重么?” 裴青玄眉梢挑起:“這你都看得出來?” “戰(zhàn)場上那么多傷殘生死,見得多了,自也有了經(jīng)驗(yàn)。”謝伯縉悶聲道:“您雖已竭力掩飾,站姿還是能窺出些許端倪?!?/br> “呵,還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恒之。” 裴青玄說著,也不側(cè)身站著了,慢慢踱步到榻邊坐下:“胸口的傷是朕親手所為,避開要害,并無大礙?!?/br> 見謝伯縉如山陵般直愣愣杵在原地,裴青玄抬了抬手指:“你也坐下。” 謝伯縉一動不動:“在陛下把話說明白前,臣不敢坐?!?/br> “你啊。”裴青玄搖了搖頭,如玉臉龐露出一絲無奈的笑:“你也就仗著朕不會真拿你怎樣?!?/br> “臣不敢?!?/br> “你有什么不敢,真不敢的話,現(xiàn)下就該坐下了,還至于在朕面前耍狗脾氣?”裴青玄不冷不淡哼了聲,又?jǐn)[擺手:“行了,快坐下說,本就沒什么氣力,還要仰著脖子與你說話,費(fèi)勁?!?/br> 雖是埋怨,卻滿是朋友間的隨意。 看著皇帝虛弱的神色,謝伯縉終是不忍,邁步坐在長榻另一端,身板筆直,默然不語。 裴青玄知他是個面冷心熱的悶葫蘆,長指撫了撫袍袖繡的暗紋,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朕不是不知巫蠱的害處,只是阿嫵如今這副模樣,世間唯有那蠱能救她,哪怕此舉有風(fēng)險,朕也愿意一試……” “恒之,你我相識多年,你應(yīng)當(dāng)知曉她于朕而言,意義非凡?!迸崆嘈ǘ粗?,平靜語氣間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鎮(zhèn)定與解脫:“何況,是朕害她如此。朕欠她的,該當(dāng)還了。” 謝伯縉自然知道李嫵對裴青玄的重要。 當(dāng)年這人埋在雪地里險些喪命,奄奄一息時,嘴里喊的都是李嫵的名。 那會兒自己背著他走出茫茫雪原,心里還曾有過一絲羨慕,該是如何的情意,才能叫人這般惦記?也不知自己此生可否遇上能這般摯愛的女子。 幸運(yùn)的是他碰到了,且姻緣美滿。不幸的是,好友的姻緣陰差陽錯,落到如今唏噓田地。 深吸一口氣,謝伯縉從榻邊起身:“陛下,臣有一事稟明?!?/br> 他神情復(fù)雜地看著眼前帝王,心下有過短暫猶豫,最終還是掀袍跪地,將云黛與貴妃協(xié)商之事如實(shí)稟明。末了,他深深俯首,以額叩地:“臣自知欺君之罪,罪無可赦,但還請陛下看在過往情義的份上,饒過臣的夫人,所有罪責(zé),臣愿一力承擔(dān),哪怕是削爵梟首,臣也認(rèn)罰?!?/br> 話音落下許久,榻邊之人始終一言不發(fā)。 那份長久的靜謐叫空氣都變得焦灼般,謝伯縉心下也不由忐忑。 于私心,他大可將此事隱瞞,平安無憂。 可于公,為臣為友,若因自家夫人一念善意,而害了裴青玄,他余生良心都不得安寧。 權(quán)衡再三,他終是選擇坦白,哪怕后果嚴(yán)重,但人總是要為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 “這些年過去,你家夫人膽色倒是半分未變。”皇帝意味深長地說了這么一句。 謝伯縉心頭一凜:“陛下,臣甘愿受罰,任何責(zé)罰?!?/br> 他頭顱更低,語氣懇切:“只求陛下放過臣的妻兒?!?/br> 又是一陣長久的闃靜,直到殿內(nèi)燈燭發(fā)出一聲“蓽撥”爆響,頭頂再次傳來皇帝低醇嗓音:“嗯,看在你坦誠的份上,朕可以饒過你的妻兒,只是你……” 話語稍停,再次開口,似透著倦懶淺笑:“你得替朕照看朕的皇兒,輔佐他坐穩(wěn)龍椅,直至能獨(dú)立理政。但凡你謝恒之一日能握得住刀、提得起槍,就得替裴家江山鞠躬盡瘁,到死方休。這個懲罰,你可甘愿?” 匍匐在地的高大身軀有一剎僵硬,再次抬頭,那張冷肅面龐滿是詫異:“陛下?” 裴青玄氣定神閑坐著,人雖清瘦,帝王威嚴(yán)不減半分,那雙優(yōu)雅的鳳眸微挑,似笑非笑睨著下首之人:“朕回宮后,席太醫(yī)便將貴妃脈象的異樣與朕說了?!?/br> 得知那脈象可能作偽的一瞬,他的確生出惱怒,卻也不知是氣血虧空,亦或是經(jīng)歷此番生離死別,那份惱意漸漸釋然了—— “五年了,朕將她留在身邊整整五年,卻始終留不住她的心。哪怕她悒郁到如此地步,仍想以死為賭注,盼著朕放過她?!?/br> 清俊臉龐閃過一抹嘲意,皇帝語氣淡淡:“或許你說得對,好物不堅牢,彩云散琉璃碎。再耗下去,朕予她的愛,只會害了她?!?/br> 聽得這話,謝伯縉先是懊惱,這狐貍般的人明知內(nèi)情,竟又?jǐn)[他一道。不過現(xiàn)下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謝伯縉擰眉,說起要緊事:“陛下既知貴妃并非絕脈,讓席太醫(yī)給她解脈,精心調(diào)養(yǎng)即可,何須與臣交代這些輔佐小殿下之言?” 長指微攏,他面色沉重:“難道陛下仍要用那情蠱?” 榻邊之人默了兩息:“是?!?/br> “為什么?”謝伯縉急道,一句“你莫不是瘋了”險些脫口。 “席太醫(yī)與朕說了實(shí)話,阿嫵悒郁多年,心脈虧損,便是解脈,也難以恢復(fù)如初,更別提長命百歲?!?/br> 裴青玄壓低眉眼,轉(zhuǎn)了轉(zhuǎn)指間玉扳指:“而那南疆花蠱,卻是世間難得的媒介,能將朕的精氣壽元勻給她,還能替她分擔(dān)往后一切傷病苦痛,叫她不再為rou身疼痛所苦。朕既忍下數(shù)日的錐心之痛,以心血灌溉,又盼得它開花,怎能在最后一步,前功盡棄?” 這花蠱竟有這般奇詭之效?謝伯縉只覺匪夷所思,更叫他匪夷所思的,是裴青玄的偏執(zhí)—— 堂堂帝王,竟愿以身飼他人?真是瘋了。 剛要再勸,裴青玄脧了他一眼:“朕心意已決,恒之不必再勸?!?/br> “今夜急召你來,便是思及萬一有何不測,皇兒還小,阿嫵又不擅政,大淵如今雖太平富庶,卻仍需人監(jiān)國打理。恒之,你是朕最信賴的股肱之臣,更是朕過命的兄弟,璉兒交由你輔佐,朕放心?!?/br> “陛下!”謝伯縉眉頭擰得更緊,拱起雙手肅拜:“此任太重,臣擔(dān)不起。” “朕說你擔(dān)得起,你便擔(dān)得起?!?/br> 裴青玄彎下腰,雙手托著謝伯縉的手臂,見他遲遲不肯起,吃痛般吸了口涼氣,怨怪道:“哎,朕胸口還有傷呢,恒之可快起來罷,朕這會兒真拽不動你。你再不起,朕傷口又要裂開了?!?/br> 謝伯縉明知這人在裝相,目光觸及他深陷的眼窩和尖瘦的下頜,終是繃著面孔站起身。 裴青玄彎起眸:“這才是朕的好兄弟?!?/br> 謝伯縉僵硬扯了下唇:“早知今日,當(dāng)初陛下剛到北庭時,臣就該躲遠(yuǎn)些?!?/br> 見他也開起玩笑,裴青玄便知所托之事他是應(yīng)下了,淡淡笑道:“可惜這世上沒有后悔藥吃?!?/br> 話音落下,似是被這話勾起些許遐思,嘴角的笑意漸斂,長眼垂下遮住眼底黯淡悵然:“若有后悔藥,反倒好了?!?/br> 看他這副為情所困的模樣,謝伯縉心下又是長嘆,絞盡腦汁想寬慰兩句,也知良言難勸要死的鬼,索性閉嘴,緘默不語。 “咚咚咚,咚咚咚——” 屋外傳來敲門聲,小春花清脆的嗓音隨之響起:“貴人,你在屋里頭嘜?我阿婆把湯藥熬煮好了,讓我來喊你?!?/br> 裴青玄掀眸,看向緊閉的門扉:“這便來?!?/br> 單手撐著榻邊桌案,他緩緩起身,視線略抬,落在謝伯縉面上:“恒之,你方才可答應(yīng)朕了,莫要食言?!?/br> 謝伯縉沉默著,不知為何,裴青玄這半死不活的樣子,還有這些托孤之言,叫他又煩躁起來。終是沒忍住,他伸手去攔:“值得嗎?” “明知她已不愛你,你還這樣做,值得嗎?或者說,你想以這個辦法打動她,叫她心生虧欠,留在你身邊?” 視線掃過橫亙在身前的那只手臂,裴青玄神情沒有半分變化:“只要她能康健如初,那便值得。至于虧欠……” 他推開謝伯縉的臂:“朕并不打算將此事告知她。” 謝伯縉怔愣,這樣大的事,他竟還想瞞著貴妃? “怎會瞞得?。俊?/br> “知情人不想死,便瞞得住。或殺一兩個,以儆效尤?!?/br> “可萬一……”謝伯縉咬牙,面色怫然:“萬一你死了呢!這怎瞞得住?” 偏殿內(nèi)有短暫寂靜,謝伯縉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卻見輝耀燭光下,那人扯了扯唇:“你也說了,她不愛朕。若朕死了,她也不會在乎,又有何妨?!?/br> 語畢,他不再多留,抬步往門外走去。 謝伯縉站在原地,袍袖下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真恨不得上前將人打暈,再把那什么花蠱一把火燒了。 想歸想,真要他去做,怕也下不了手。 人總是這般,勸旁人的時候一堆理智道理,換做云黛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他大抵也會豁出性命,去尋那什么花蠱。 “夫君!” 門外急切的喚聲拉回謝伯縉的思緒,抬眼一看,便見沈云黛提著裙擺匆匆而來:“陛下如何隨那南疆丫頭去了?你沒和他說養(yǎng)蠱的危害,沒與他說貴妃是以銀針封脈才呈瀕死之相么?” 謝伯縉嘴唇微動,嗓音喑?。骸罢f了?!?/br> 沈云黛瞪大眼:“那他還要種蠱?昏了頭不成?” 話一出口,云黛知道失言,忙抬手捂嘴,后怕地往外打量了一圈,見沒人注意他們這邊,才松口氣,嗓音也壓低:“他瘋了嗎!” “或許吧?!?/br> 敞開的朱色木門外,月光映照著庭院金桂,如一地銀霜,謝伯縉悵然輕嘆:“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他這皇帝當(dāng)?shù)?,人生七苦,都快叫他占全了?!?/br> 寢殿內(nèi)燭光耀熠,香爐里燃著的清幽檀香已被螳螂花蠱濃郁而攝人的血腥氣掩蓋。 熬煮好的湯藥,不似花瓣的紫色,呈暗紅色,如凝固積攢的鮮血,霧白熱氣裊裊。 “貴人,將這碗湯藥喂下去,蠱便算放給她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