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將士都沒料到會是如此場面，鏘鏘鐵血男兒，在戰(zhàn)場上沒掉一滴眼淚，卻在這一刻熱淚盈眶。

    他們的家國沒有拋棄他們，百姓也沒有拋棄他們，所有受過的苦難，流過的血，在這一刻，彷佛都值得了。

    裴安緩緩地將劍收入鞘中，牽了一下馬頭，看著跟前的百官和百姓，朗聲道，“國公府裴安，凱旋！所領(lǐng)將士，乃王戎遷王將軍麾下的兩千余戶，此此戰(zhàn)役，戰(zhàn)死六百零九人，歸來一千三百五十人?！?/br>
    他身姿挺拔，聲音明朗。

    他不是jian臣，他是保護(hù)著臨安平安的裴家郎君，是他們心中敬佩的少年郎。

    歡呼聲和嗚咽聲頓時(shí)交錯(cuò)，這樣的場面，南國百年來，還從未有過。

    跟前的道路被堵，裴安寸步難行，揚(yáng)聲道，“還請各位讓一條道，容我去接少夫人?！?/br>
    他這一聲，多少將人們中悲傷中拉了出來，一時(shí)啼笑皆非，所有人很快退開，替他和身后的將士們讓出一條道來。

    裴安正要打馬，身后一名官員反應(yīng)過來，趕緊提醒道，“裴大人，少夫人在勤政殿，候著大人?！?/br>
    —

    馬蹄飛奔，到了勤政殿，他翻身下馬，鐘清上前接應(yīng)，也不廢話，“堂主可算回來了，夫人正等著呢。”

    裴安抬頭，太遠(yuǎn)了看不清。

    只見金磚盡頭的白玉臺階上，立著一人，廊下有風(fēng)，艾綠色的披風(fēng)，時(shí)不時(shí)掀起一角。

    一路快馬加鞭，到了跟前，他的腳步倒是突然慢了下來，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分開時(shí)，還是初秋，如今天上已落起了雪花。

    第94章

    細(xì)鹽一樣的雪粒,還不成氣候，偶爾幾片從燈盞的光暈中零星飄下，隱入夜里,沒了影蹤。

    夜幕的黑紗一層層揭開,天邊已泛了些青色，他腳步越來越近。

    終于瞧清了那道牽斷腸的身影,比之間清減了許多,孤零零地立在廊下,旋在她身上的那股冷風(fēng)，似乎隨時(shí)都能將她吹倒。

    心尖一陣刺痛，如刀割，能想象她經(jīng)歷了多少苦楚，都說亂世磨人,磨的不是命，是人心肝。

    他抬步上了臺階，慢慢地朝著她靠近,她倒是立在那一動(dòng)不動(dòng)，一雙眸子緊緊地盯著他，眸光有些恍惚。

    最后他站在她跟前三步遠(yuǎn)停了腳步,她才眨動(dòng)了一下眼睛,豆大的淚珠子從眼眶內(nèi)滾落而出，掛在臉上，也不吭聲，只瞧著他。

    她這副模樣，即便不說話,也將相思之苦演繹到了極致。

    初見時(shí)她雙目清透,里頭還未裝進(jìn)人,如今那雙眸子五味陳雜，感情里的酸甜苦辣當(dāng)是都嘗了一個(gè)遍，已然陷入了漩渦中。

    苦澀中夾了些蜜糖刀子，他伸出手，輕輕地將她摟進(jìn)了懷里，側(cè)臉去貼她的臉頰，喉嚨早已繃得發(fā)緊，“夫人，為夫回來了，凱旋?！?/br>
    兩人的臉頰都有些涼，貼在一起，慢慢地升了溫，實(shí)實(shí)在在的觸感，并非夢境。

    他回來了。

    心口的悸動(dòng)如波濤翻涌，蕓娘承受不住，點(diǎn)了下頭奈何喉嚨嗚咽得厲害，沒法子應(yīng)他，只嚶嚶發(fā)出了一道小獸聲，將頭埋在他脖子下，纖細(xì)的胳膊環(huán)住他的腰，緊緊地將他抱住。沒有他在身旁，她似乎也能撐起半邊天，可一旦這個(gè)人出現(xiàn)，她全身的骨頭彷佛都懶了下來，只想靠在他懷里，躲風(fēng)躲雨。

    一個(gè)擁抱，解不了相思之苦，反而將這段日子壓在心底的感情拉扯出來，愈發(fā)滋長了，裴安的臉頰不斷地蹭著她的臉，恨不得將她揉進(jìn)骨頭里。

    兩人也不知道在那廊下抱了多久，蕓娘終是想了起來，抬頭去看他，“皇帝在里面，郎君先進(jìn)去?！?/br>
    裴安低頭，神色無動(dòng)于衷，一雙眸子殷紅深邃，深深地看著她，眼里只能融進(jìn)她一人，什么仇恨，在這一刻，早沒了影子。

    他有她，足矣。

    她能全須全尾，已是老天眷顧。

    熬了一夜，蕓娘眼底也帶著血絲，四目相對，誰也沒好到哪兒去。這番對視，愈發(fā)讓人難舍難分，他又將她揉進(jìn)懷抱里，聲音沙啞，“再抱一會兒?！?/br>
    抱得久了，心頭到底踏實(shí)了下來，慢慢地平穩(wěn)了，此一番，他們再也不會分開，將來還有一輩子的時(shí)間可以敘說。

    眼見天色越來越亮，蕓娘催了他一聲，“進(jìn)去吧，別讓他先死了。”

    裴安這才松了她，“等我出來?！?/br>
    蕓娘點(diǎn)頭，“嗯。”

    裴安看了她一眼，抬步往門前走去，都到門檻前了，他腳步一頓，突然連退幾步回來，還沒等蕓娘反應(yīng)過來，他又偏下頭，猛然咬住她的紅唇，舌尖兇猛，直往里鉆。

    一個(gè)吻，鋪天蓋地，激烈火熱。

    片刻后，兩人喘著粗氣看著彼此。

    蕓娘頂著一張紅臉，還未發(fā)出個(gè)聲兒，又被他拉過去緊緊抱在懷里，唇瓣磨著她的耳邊，啞聲道，“為夫想死你了?！?/br>
    分開了三個(gè)月，原本覺得身體已有了些生分，被他一通行云如流水的流氓耍下來，熟悉感瞬間被拉了回來。

    大殿下可全是明春堂的人。

    蕓娘臉色能滴血，伸手去推他，可兩個(gè)月的戰(zhàn)場磨練，他身板子結(jié)實(shí)如銅板，她推了他也是紋絲不動(dòng)，也不收斂，又咬了一下她耳朵，在她發(fā)作前，才松開她，牽住她的手一握，“一起進(jìn)去，外面風(fēng)大。”

    —

    大殿的門被推開，熹微光線照進(jìn)來，皇帝依舊坐在龍椅上，只不過雙手雙腳被綁，動(dòng)彈不得。

    堂堂皇帝被五花大綁，他也算是千古第一人。

    見是裴安，皇帝一震，目光下意識地露出了恐慌，裴安是什么人，有什么手段，自己比誰都清楚，有那么一樁仇恨在，他豈能輕饒了自己......

    裴安倒是沒先去看他，反手關(guān)了門，讓蕓娘坐在了靠門邊的一把太師椅上，將其轉(zhuǎn)了個(gè)方向，輕聲道，“別看?！?/br>
    安置好了，他才轉(zhuǎn)身緩緩地朝皇帝走去。

    那謀子的冷光，似是已然將他當(dāng)成了個(gè)死人，皇帝心頭的恐懼更深，不由大聲痛罵，“亂臣賊子，朕乃真龍?zhí)熳?，?dāng)真敢弒君？！”

    裴安沒搭理他，將旁邊的一張圓凳提起來，放在了皇帝對面，坐了下來，“不著急死，死是便宜了你。”

    皇帝看著他從靴子上抽出了短刀，嘴角一顫，額頭已經(jīng)冒出了冷汗，先前的氣勢全無，顫抖地問，“你，你想要如何？”

    裴安沒應(yīng)，眸色冰涼地盯著他。

    皇帝吞咽了一下喉嚨，到底是心虛，“朕，朕沒，沒碰她......”

    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可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卻是難熬，皇帝知道他心里恨什么，只能先消去他的恨意，語無倫次地解釋道，“她抵死不從，拿刀子劃了身，你姑姑回來得及時(shí)，朕當(dāng)真沒碰她?？膳岷闼虉?zhí)，非要朕下什么罪己召，他就沒想過罪己召一下，只會是兩敗俱傷，顏面都無......”

    裴安眼睛一閉，手里的刀子定在桌上，切齒道，“豬狗不如的東西?！?/br>
    皇帝被那動(dòng)靜嚇得往后縮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一腔悲切，他是皇帝竟然淪落到了這等讓人宰割的地步，當(dāng)真如人所說，同那喪家之犬有何區(qū)別，自尊心遭到了踐踏，皇帝突然也也不怕死了，神色激動(dòng)地看著裴安，怒聲道，“朕為何這么做？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因?yàn)槟銈兣峒?。一個(gè)裴恒，一個(gè)你裴安，你們父子倆自己看看，眼里哪有朕這個(gè)皇帝！”

    當(dāng)年裴家的功勞和名聲實(shí)在是太高，壓過了他這個(gè)皇帝，讓他有了一種身為傀儡的窒息感，這天下是他趙濤的，誰要想歪心思，都是造反謀逆。

    “百姓說的都是什么話？說朕這皇帝是撿來的，靠你裴家恩施。身為皇帝，試問誰能容得下這等爬在自己頭上的臣子？”

    裴安一聲冷嗤，“你不是？”

    皇帝神色一僵。

    他裴恒當(dāng)初確實(shí)救了自己的命，將臨安讓了出來，但身為臣子，保護(hù)君主，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救了自己的命，又有扶持之功，他心如明鏡，自然知道感激。

    可他該給的都給了。

    “他裴恒是救駕有功，朕賜他為裴國公，娶了他meimei為皇后，光耀了裴家門楣，功名雙收，幾輩子的受不盡的榮華富貴，你裴家還想如何？當(dāng)真要以此挾恩圖報(bào)朕一輩子？

    皇帝越說越激動(dòng)，“你父親死后，你裴家的兩個(gè)小叔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可知道？他們口出狂言，要拿回裴家的東西，荒謬！整個(gè)天下都是趙家的，哪樣?xùn)|西又是你們裴家的？這臨安城不過是讓你們裴家暫且治理，不是給你們的，你們霸占久了，真以為是自己的東西了？你兩個(gè)叔叔竟敢暗里謀反，想要謀害朕，若不是朕得了信，提前動(dòng)手，朕早就死在他們手上了，朕有什么錯(cuò)？！”

    他倒是敢承認(rèn)。

    裴安眉心一跳，拔出桌上的刀子，起身走了過去。

    皇帝終于想了自己的處境，掙扎著連連后退，“你想干什么，弒君者遭天譴......”

    話還沒說完，裴安手里的刀子落下，結(jié)實(shí)地扎在了他腿上，劇烈的疼痛傳來，趙濤一聲慘叫，痛得呼，“來人！來人......”

    裴安諷刺地看著他的狼狽，“你怕是弄錯(cuò)了，沒我裴家給你的皇位，你什么都不是。”說完一把從他腿上拔出刀子，盯著他冷聲道，“我裴家的門楣，也不是你給的。”

    他直起身來，一字一句地道，“是我裴家祖輩的鮮血、本事，換來的名望，憑你？不配?！?/br>
    話音一落，他手里的刀子，又扎在了他另一條腿上，看著皇帝慘痛的模樣，裴安一笑，“不著急，咱們慢慢來算?！?/br>
    皇帝滿臉恐懼，知道自己不會有下場，咒罵道，“裴安，你不得好死......”

    “適才那刀，是替母親討的，這刀為父親?！迸岚餐蝗唤g了一下手里的刀子，聽著他的慘叫聲，平靜地道，“我父親也不是輸給了你趙濤，而是輸給了這天下，其中道理，你這樣一條狗，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也不配明白。”

    裴安接著又抽出刀子。

    皇帝已疼得臉色發(fā)白，一雙腿被鮮血染滿，摔在地上往前爬。

    一條喪家之犬，裴安突然失了興趣，拖他起來，對準(zhǔn)他腹部連刺了三刀，將該討回來的都討回來了后，一把將刀扔在了他面前。

    “想要什么死法，自己決定。”

    換做之前，他恨不得扒皮了他趙濤的皮，再一刀一刀地將他的rou割下來，看著他生不如生，他欠國公府多少條人命，他趙家便得還多少條。

    如此方才能解恨。

    可如今他心底的仇恨被一道繞指柔，慢慢化開，已沒了之前的那份執(zhí)念。

    國公府五條人命回不來了，殺人償命，只要他趙濤死了，便罷了，他總不能也同他趙濤一樣豬狗不如，草菅人命，枉為人。

    裴安轉(zhuǎn)身從邊上找了一塊緞子，擦了擦手上的鮮血，再朝蕓娘走去，怕臟了她，他墊著一層絹帕，去牽她的手，“走吧，回家?！?/br>
    蕓娘看著他遞過來的手，啼笑皆非，揭了那絹帕，白嫩地五指緊緊地握住了他沾著血跡的手掌。

    “在蕓娘心里，郎君是這天底下最干凈的少年郎?！笔|娘抬起頭，殷紅的眼睛里含著水霧，突然沖他一笑，“郎君要?dú)⒄l，那都是他們該死?！?/br>
    那日雨夜，她一人騎馬前來，哄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從初見到如今，這一路走來，兩人遭的罪還真不少，卻從未有一刻覺得難熬過，他知道，全仗著她同自己的那份相濡以沫，同甘共苦。

    這樁仇恨，在他決定返回江陵之時(shí)，便已算是棄了，她卻記在了心里，一人回到了臨安，接替了本該自己做的，甚至比他做的更好。

    給了他一個(gè)太平的臨安，讓百官和百姓開著城門迎接他，他惦記了十幾年的仇人也給他綁在這兒了。

    這回他是切切實(shí)實(shí)地吃了一回軟飯。

    不是所有的夫妻，喝了合巹酒都會這般生死與共，榮辱與共。

    是他得了上天眷顧。

    心頭涌出來的熱流，一時(shí)五味陳雜，裴安拉過她輕輕擁入懷，發(fā)自肺腑地道，“此生能得以同你相遇，為夫愿意拿一切來換?！?/br>
    這樣粗糙的情話，若是從旁處聽來，蕓娘指不定一身的雞皮疙瘩，可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從他嘴里聽來，便能明白那話的分量。

    “那可不行，夫妻一體，郎君的便也是我的，郎君要想舍個(gè)什么東西，得我同意了才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