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結(jié)束，千西把在光屋所得薪餉與獎金，一并作為探案的酬勞給這記者朋友過完賬。不知他突然聯(lián)系還要補充甚，因此邊走邊狐疑地挑挑眉，麻利接起響個不停的電話，在那端喚，“喂？”馬上又笑，“哦，彩杉是你啊?！?/br>
    接入的是彩杉與三浦的別墅話機，她這次沒再嘻嘻哈哈，轉(zhuǎn)達(dá)，“還記得帝大石野不？畫圖的才子學(xué)長?！?/br>
    時過境遷，不防彩杉忽而提起這個人，“記得的，怎么呢？”千西有些不好預(yù)感。

    果真，“他的太太在我們廠里當(dāng)女工，今日聽經(jīng)理說，”彩杉作為化學(xué)廠的老板娘總端的一幅細(xì)長高挑的水嗓，此次極少見得低沉，“石野的陣亡通知書寄到，我讓經(jīng)理給她準(zhǔn)假接她丈夫衣冠去了。”

    “......”

    千西有些懵，懵著聽彩杉在那頭繼續(xù)道，“正月還好，尤其臘月隆冬那會兒，好多家里也要出殯，廠里都運轉(zhuǎn)不過來呢。沒成想，輪到了熟——熟人——西西，在，在聽嗎——”近日刮臺風(fēng)，電話站的訊號都糟糕，電話里傳出點斯拉斯拉的電流噪聲，女聲斷斷續(xù)續(xù)。

    彩杉也不管她聽不聽得到，一股腦說完，“我問過廠長，他好像去了海軍服役，那艘船上禮拜就被米國的飛機炸沉了，說什么是鎮(zhèn)里的帝大高才，反正要給他升銜比烈士，要由村長和憲兵為他舉行一場祭念，你說是不是假惺惺！”

    千西懵了半晌，鼻頭緊而一酸，感到腿站得有些酸麻，坐到了沙發(fā)里。

    “可有孩子呀？”

    “有啊，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不然他太太也不會拋頭露面得來廠里做工?！闭f完，開始在那頭不清晰地紛雜說罵。罵他們將男人都騙去前線找死，諾大工廠，勞動生產(chǎn)還要靠老弱婦孺硬撐。

    等良久，千西才道，“石野不會喜歡那種儀式的?！?/br>
    石野身上有股風(fēng)淡云輕，行動不緊不慢、胸有成竹。剛回國的千西被這種氣質(zhì)吸引。暑假里，石野的母親病重，卻拒絕千西的援助，那句出于自尊出口的‘我不配’，讓她覺得錯付了。

    她年幼任性，一昧不肯回頭，后疏遠(yuǎn)之，而不往來。等她也真正愛上過一個人，偶然回憶起細(xì)節(jié)，方恍悟那時石野說他不配，可沒說要和她分手啊......

    臨別前，石野還特意來見她一面，想到這份眷戀與善意，憋著的那股酸意猛然沖了出來。

    哽咽著，讓彩杉幫忙，轉(zhuǎn)寄那孤兒寡母一筆資金補助衣食，彩杉的撫恤金已送過，問她這筆以什么名義？

    “就，故友罷。”

    ......

    石野的死訊過去不久，千西終于待去了文學(xué)社。

    與她同屆的畢業(yè)生陸續(xù)解散，回鄉(xiāng)的回鄉(xiāng)，結(jié)婚的結(jié)婚，她忙著添桌板、設(shè)施，想申請正兒八經(jīng)的雜志出版，再返聘老同學(xué)回文學(xué)社。

    開一家屬于她的報社，這是千西從前就有的事業(yè)計劃。

    計劃之余，她也在拐彎打聽上元，至遲，知道藤原什么時候走罷。

    不料上元知恩町的女主人先到文學(xué)社找上她，一個姑娘自稱是壽子的貼身丫鬟，“我家夫人，想邀你去見上一面?！闭f罷還奉上信函。

    千西看完上面所寫，瞧這丫鬟咬著口憤氣，對她有很大的敵意，請人拿出一幅這樣態(tài)度，千西可不干。

    信一擱，嘴一撇，坐在桌前佯裝埋頭，“我鎮(zhèn)日也忙，也許脫不開身呢，抱歉啦。”

    小竹更是咬牙，胸口因為憤怒久久起伏不定，瞪千西后腦勺一眼懣懣要走脫?？勺吡藥撞剑氲綁圩釉诓〈采系脑偃龂诟?，又轉(zhuǎn)身過去，僵在那里。

    千西自得其樂，走來走去布置房內(nèi)，偶然瞥眼這不明阿女，皺眉狐疑，“你還不走，光擋我門口干什么？福山，送客?！?/br>
    壽子臨發(fā)前，讓小竹一定要和顏悅色將人客氣請來，是小竹自己憤懣不平，自作主張擺出了一幅臭臉。想到壽子，小竹不敢讓她連遺愿也完成不了，福山來趕她走，匆忙軟下語氣，懇求，“我家小姐如今已經(jīng)病重了，在醫(yī)院呢，她請我一定將您請去，還請宮澤小姐您抽個身罷?！闭f罷，還落一滴淚。

    ......

    壽子住在東京最大的外科醫(yī)院，她從重癥區(qū)轉(zhuǎn)到貴賓病房單獨養(yǎng)病，儀器支撐著生命，她隨時要吸氧。

    見千西來了，就摘掉了呼吸鼻罩子。小竹要制止，壽子示意她先出去，單獨留下千西。

    千西內(nèi)心是打鼓的，她只知道她體弱多病。藤原信巖娶了伍代女，那之后直到回國，她沒再聽過有關(guān)藤原家中的丁點兒消息。

    在新宿，她才和藤原短暫地見過面。

    壽子靠在病床，皮膚已經(jīng)褪盡血色，真是病入膏肓，她內(nèi)心百感交集，對于自己仍割舍不下的那份情感，那枚良心遭受折磨，當(dāng)下心虛。

    “宮澤小姐，感謝你應(yīng)約，請坐?！?/br>
    “藤原夫人，”這四個字對千西來說還有些別扭，不肯坐，“請問找我何事呢？”

    壽子覺得自己這模樣是嚇到她了，喘口長氣，“不會傳染給你的，請宮澤小姐來，是壽子有幾句話要說?！?/br>
    “您請坐。”

    千西只好坐下。

    她不知道壽子要跟她說甚么。

    “宮澤小姐不認(rèn)識我，我卻認(rèn)識你?！?/br>
    壽子笑時，她的臉頰還是有rou的，揚起的弧線撐起一對括號，像夜鬼，沒見過這樣的活人，比鬼還讓人害怕。

    “我以前默默關(guān)注過你，很羨慕你這么健康活潑。我從出生起，就病怏怏的，不被允許跑，不能鬧，除了傭人，也沒有朋友可以陪我玩，長大后我不能上學(xué)，只能待在家里，一年有好幾個月都要坐輪椅，不停的吃藥，療養(yǎng)，最熟悉我的外人，是我的家庭醫(yī)生。”

    “我想過自殺?！?/br>
    “......”

    千西勉強維持臉上的笑意。

    “不記得哪年起，都有個大哥哥，會時常來我家做客，爸爸們坐在沙發(fā)，他就會坐在我對面，耐心地教我下棋，陪我猜謎語，還教我畫畫，也會輔導(dǎo)我不懂的作業(yè)?！?/br>
    “從那以后我每天盼望他的到來，生活有了樂趣。只可惜他要去外面讀書，我好長時間見不到他。”

    “聽見他訂婚的消息，知道那個大哥哥也要成家立業(yè)了，我很替他高興。但是，有天我因為暈倒摔下了樓梯，我躺在床上無法動彈，醫(yī)生說我差點死了?！?/br>
    “那天之前，我從未有過打擾你們生活的想法?？墒切褋砗螅移惹械叵胍獙崿F(xiàn)一個愿望，爸爸問我還想要什么的時候，我做了這輩子最自私的決定。”

    “我錯過學(xué)業(yè)，也沒有工作過，就希望臨死前還能夠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成為他的妻子，過正常人的生活?！?/br>
    “我用一紙婚姻把他綁在我身邊，的確是很沉重的負(fù)擔(dān)，新婚夜里，他睡不著覺，那心事重重的樣子，也讓我愧疚難當(dāng)。我質(zhì)疑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害怕他會怨恨我?！?/br>
    “但他不，他對我很好。溫和、細(xì)心、無微不至。我很慶幸，也更加內(nèi)疚自己破壞了他的感情，只好真誠祈禱他的心還可以是自由的，我不想阻止他去愛另一個人的心愿。就像我爸爸mama的相敬如賓，我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妻子，是他推不開的責(zé)任，唯獨不是他喜歡的女人。

    能擁有一段這樣的婚姻，已經(jīng)達(dá)成我的夢想，我沒有什么遺憾可言?！?/br>
    說到這里，她開始猛烈咳嗽，門外的小竹聽見聲音，顧不得禮節(jié)，忙進來幫她套上呼吸罩，讓她吸氧。

    她的肺部全壞了。

    千西只得被動無措地呆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要離開時，被她的手伸出拽住千西的包，“別走——”

    壽子將將緩過氣，不管多艱難，還要再說，“我不能懇求你原諒我。但是請你不要責(zé)怪他，他從未背叛過你。自新婚起，我們就一直，分房而臥，他沒有碰過我?！?/br>
    千西僵在當(dāng)下，她瞪大了眼。

    “我知道自己的生命絕不會長久，能有這樣一個人朝夕相處的陪伴，我已經(jīng)很滿足?！睍r間不多了，壽子內(nèi)心大松，她信教，覺得自己終于能夠贖罪，說完，竟然對著千西釋然一笑，“現(xiàn)在我的生命已到盡頭，我終于可以把他還給你了?！?/br>
    儀器里心率有些異常。同一時間千西胸腔內(nèi)血流如注，也聽見自己愈發(fā)如鼓如雷的心跳，壽子強撐著，“我走以后，還請宮澤小姐，千萬不要放棄他啊……”

    說完又是猛咳，這次小竹要為她戴呼吸罩，她沒有掙脫，看了看千西，含笑，脫力閉起眼。

    被晾在一邊的千西心亂如麻，忙叫小竹看，“她昏過去了！”

    小竹為她掖好被角，紅著眼圈道，“小姐只是沒力氣說話，每次說完，都要這樣睡上一覺?！?/br>
    ......

    兩日后，壽子于東郊醫(yī)院病房，西落時過世。

    外頭已然黃昏落幕，寂靜熹微的門內(nèi)，突兀地響起伍代太太的哭咽。醫(yī)生勸他們，心臟病加上肺結(jié)核，她多撐一天就是多痛苦一天，也算是解脫。

    人生最后的時刻，壽子握在夫妻倆手中的指頭動了動，藤原信巖也在床邊陪著，紫紅的夕陽透過病床墻上的玻璃窗，灑進來，灑在蓋住身體的白被上。

    她相信那個充滿信仰的世界，將不再有病痛折磨。

    壽子縮水的遺體被火化，她是藤原信巖的亡妻，葬禮也需要由藤原信巖出面舉辦，再將其骨灰放入族社安置。

    伍代女崩逝的訃告至與報紙頭書，在一張報紙的，還有另一篇訃告，來自提康，死者是海軍少尉，提康部予。

    去見壽子那日，千西曾于街邊瞧有一隊列，是婦人掛著她們丈夫的骨灰盒。戰(zhàn)爭，這是第一次，戰(zhàn)爭能近距奪走千西的親人，她的懵懂如被捶碎，痛恨這殘酷的戰(zhàn)爭。

    參加葬禮的告知傳來永平公館，千西捂著臉搖頭，心情是萬般窒悶抑郁的，她放下的報紙上糊住眼淚，上有挨近的兩篇訃告，壽子的那篇，有藤原信巖所提之短誹，作亡妻悼念詞。

    嘗有所思，

    斯世如磐，

    熟料浮世事，

    留駐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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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者已去，生者往矣。悼念因疫情失去生命的天使。詩句非原創(chuàng)，百度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