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這是阿輝第一次向他人主動講起自己的青春。

    他這一路走來并沒有結(jié)交到什么朋友，冷漠自持，也抗拒和別人產(chǎn)生些沒必要的聯(lián)結(jié)。

    就算是段宇朋，阿輝也沒那個閑情逸致將自己那慘不忍睹的人生故事向他復(fù)述一遍。

    段宇朋知道的那些關(guān)于他的故事，大部分是段宇朋親眼見識到的。他并不笨，大致聯(lián)想一下就能將阿輝那乏善可陳的人生推測出個十之八九。

    此刻，兩人坐在便利店的角落里，桌上擺著阿輝剛才隨手在便利店里買的零食。

    周璨姣也不在阿輝面前再裝成熟了，整個人如同被曬蔫了的花朵，情緒懨懨，眼眶依舊泛著紅，正可憐兮兮地吸著鼻子。

    阿輝其實(shí)并不知道要怎么開口，被周璨姣困惑地盯著的時候，他甚至生出了些膽怯后悔的情緒，話就在嘴邊，卻遲遲無法張口。

    周璨姣倒是有耐心，安靜地等著。

    在他沉默著的這幾分鐘內(nèi)，阿輝想了很多。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完整的，那些苦難將他傷得體無完膚，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他也憑著自己的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正常人，可他清楚自己還是破碎的。

    以前的他，雖然也在努力汲取那些生動的能量，可他并不覺得自己一定需要痊愈，只是破罐子破摔地隨意過著自己的人生。

    可是最近因?yàn)樘铺?，他卻急切地想要變成一個完整、健康的人，想要成為能夠和她一直走下去的人。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面自己的過去。  他遲早要在他人的面前解剖自己的過去，不掩藏，不修飾，不逃避，堂堂正正地說出自己的故事，之后才能宣布自己已經(jīng)痊愈的事實(shí)。

    此刻，講出自己的故事，就是他要走出的第一步。

    而且眼前的女孩兒總是讓他想起過去的自己，他不想讓周璨姣步他的后塵，成為另外一個藏在陰影里總是悲傷的人。

    他深呼吸，思考著自己要對周璨姣說的話，可是想說的太多，到頭來卻依舊不知從何開口。

    最后，他說：“我很羨慕你?！?/br>
    周璨姣瞪大眼睛看他，覺得驚訝。

    “我也是自己一個人在外地打工。我爸因?yàn)橐粓鲆馔庠谖液苄〉臅r候就去世了，爺爺奶奶很討厭我媽，連帶著看我不順眼，不過他們需要我媽工作去養(yǎng)家。我高三那年，mama因?yàn)檫^勞，突然沒了?！?/br>
    省略了親人之間不堪的爭吵和提防，還有得知噩耗時的絕望心情。

    他將故事說得簡潔，本以為這樣就能好受些，可心臟還是一鈍鈍疼得難受。

    阿輝繼續(xù)說：“我媽也對我說過，無數(shù)次的‘記得回家’。我很后悔，當(dāng)時沒再對她好一些?！?/br>
    “我并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只是你真的很像那時候的我，我怕你和我一樣后悔?！?/br>
    他透過周璨姣的臉，仿佛看到了那時的自己。

    當(dāng)時的他，大概也是她這樣的年齡，因?yàn)槭懿涣擞H人之間的爭吵，不想面對爺爺奶奶的刻薄，便自負(fù)地離家出走，找了工作不肯回家。

    王敏來找過他幾次，讓他回家，他卻沒聽進(jìn)去，將自由看作最重要的東西，把母親一人丟在那里，最后卻在失去后追悔莫及。

    周璨姣抿抿唇，眼神都在顫抖。其實(shí)剛才見到母親之后，她已經(jīng)在動搖了，此刻聽到了阿輝的話，本就不堅(jiān)實(shí)的信念已經(jīng)搖搖欲墜。

    “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

    阿輝靜靜地看著她，用眼神撫慰他，雖然一言不發(fā)，周璨姣卻莫名感受到一股力量，那股力量推著她平和地說出自己的經(jīng)歷。

    她說她也沒有父親，是母親一人將她養(yǎng)大的。但是母女倆關(guān)系不是很好，她媽學(xué)歷不高，可是性格卻很堅(jiān)韌強(qiáng)硬，做什么事都很認(rèn)真，也很有干勁。接著，就像那些老套故事一樣，母親一人撐起了整個家，卻也經(jīng)常忽視她。

    周璨姣一直覺得自己是母親的累贅。她成績不好，性格也不討喜，不會說那些貼心的話，和母親之間的交流不是報告成績就是向她討要生活費(fèi)。

    但她沒有和母親說起這些，只是在日復(fù)一日的忽視和冷漠中積攢著自己不滿委屈的情緒。

    年前的那一場考試，她考得很差，繃緊了皮跟母親說起成績，母親沒什么反應(yīng)，她本松了一口氣，可就在第二天她向母親多討要五百元生活費(fèi)的時候，母親很不耐煩地斥責(zé)她，問她能不能努力一把爭氣一些。

    在那瞬間，積攢了許久的怨氣猛地爆發(fā)，她一言不發(fā)回到房間，在母親出門后留下一張紙條就離家出走了，還讓母親別來找她。之后她還忽視了所有來自母親的短信和電話。

    一開始一切都很艱難，不過她精明，運(yùn)氣也不算差，一下就碰見了老板娘，還順利找到了住的地方。

    離家的這段時間，她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許多變化——

    一開始依舊生悶氣，覺得自己出走這件事十分正確，想到母親到處找她的模樣，甚至?xí)X得解氣?？蛇^了那個氣頭之后，她便覺得恐慌，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家，她知道自己心智不夠成熟，擔(dān)心被別人看穿，于是將自己打扮成大人。

    就這樣過了個把月的時間，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成為大人，卻沒想到，今日一碰見母親，她便露出了最真實(shí)的脆弱模樣。

    周璨姣知道母親愛她，離家之后，每天她都會收到母親給她發(fā)的短信，起初是憤怒，之后是規(guī)勸，最后母親竟開始乞求她。她雖然忍著沒回復(fù)，但內(nèi)心早就動搖，今天聽到母親的聲音，便有些崩潰了。

    她早就聽清了心里的聲音，想要回去，想要擁抱母親，但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卻在束縛著她。

    她一邊享受著自由，一邊思念著母親。可如今，  她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

    阿輝說：“回家吧。”

    周璨姣沉默著沒說話，卻在幾分鐘后，安靜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阿輝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將近九點(diǎn)，擔(dān)心周璨姣錯過最后一班車，他提醒她該起身了。

    他將她送到公交站，打算親自送她上公交車。

    她上車前，他想起她剛才說的話，無意地問了一句：“你多要那五百做什么？”

    周璨姣一愣，接著羞愧地低下頭，小聲地說：“我想要一個新的書包。”

    阿輝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

    周璨姣習(xí)慣坐在公車靠窗的最后一排。

    窗外是這一個月來幾乎已經(jīng)看膩的街景，可她的心情卻不像之前那般沉悶，鼓進(jìn)來的風(fēng)吹走了她的愁絲，她都輕盈了不少。

    就在這時，她口袋里的手機(jī)震了震，以為又是母親，  她著急打開，卻發(fā)現(xiàn)是阿輝的消息。

    他說：「我給你買那個包，就算是歡送禮物。」

    周璨姣關(guān)上手機(jī)，越發(fā)覺得自己幸運(yùn)。

    雖然做出了魯莽幼稚的離家決定，但碰見的都是些很好的人。

    *

    送周璨姣回去之后，阿輝又回到娃娃天堂坐班。

    十點(diǎn)下班后，他去隔壁便利店又提了幾瓶啤酒，就坐在便利店里將它們喝完。

    十一點(diǎn)的時候，他從便利店里走出。

    喝得急，他便有些暈，腳步都變得虛浮。

    他在一個紅綠燈下停下腳步，掏出手機(jī)給唐棠打電話。

    唐棠很快就接通。

    他猜她應(yīng)該是準(zhǔn)備睡覺了，聽筒傳來的聲音是軟軟的。

    聽著她軟媚的又有些沙啞的聲音，他的心情變得很好，隨口和她聊了兩句，然后他說很想她。

    唐棠哼哼唧唧，“寶寶我也很想你?！?/br>
    阿輝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道：“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好的事?！?/br>
    唐棠這才意識到他的反常，問：“你喝酒啦？”

    阿輝酒量很好，此刻他依舊是清醒的，但酒精的確能夠松懈他的提防，放大他的感受。

    他清醒著，卻放縱自己去表達(dá)情緒。

    他哼了一聲，無意識地在路燈下轉(zhuǎn)著圈，“喝了一點(diǎn)，但我沒醉?！?/br>
    唐棠笑了一聲，似乎是在床上翻了個身，“我知道，你酒量很好?！?/br>
    阿輝靠著路燈，盯著地上自己的影子，無意識地開口：“我很開心。  ”

    為周璨姣，也為自己的勇敢，為自己今天走出的這一步。

    他感覺自己在變好，在唐棠看不見的地方一點(diǎn)點(diǎn)向她靠近。

    那頭的唐棠又笑了，似乎是覺得他這樣很可愛，語氣寵溺，“阿輝本來就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br>
    他沉默了幾秒，低聲問：“真的嗎？”

    “真的，看起來冷漠而已，但是心是熱乎乎的。”

    “知道了。”阿輝笑了一聲，“你抬頭看看月亮，今天的月亮很圓?！?/br>
    唐棠已經(jīng)躺在被窩里了。她懶，又怕冷，對這種美好意象并沒有什么過多的興趣，所以她捏著手機(jī)，撒了個無傷大雅的謊：“真的呢，好圓?！?/br>
    阿輝沒再說什么，沉默了一會兒后，他說：  “嗯。晚安?！?/br>
    掛了電話后，唐棠依舊在回味著剛才阿輝在電話的可愛模樣。

    不知他經(jīng)歷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但是見他這么開心，她也跟著心情愉悅。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她卻睡不著，總覺得自己忘了做什么事。

    心上像長了根刺，就那樣輕輕地扎著她，并不舒服。

    最終，她從床上起身，踩著拖鞋，快速跑到床邊，睜大眼睛，抬頭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圓，溫柔又清冷的光芒將整片漆黑的天空照亮，寒冷的夜晚都多了幾分美好的意味。

    身上感受到的那點(diǎn)寒意都被眼前這幅美麗的景象驅(qū)除，她盯著月亮看了一會兒，拿起手機(jī)給阿輝發(fā)消息，「月亮真的好美哦?！惯€拍了一張?jiān)铝恋恼掌o他。

    做完這些事后，唐棠重新回到床上，此刻，心中那根刺才徹底消失。

    她伴著床邊的月光，陷入了同樣溫柔的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