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的清晨，天下了一場小雨。按著習俗，本地人都要去上墳。孟東筠陪著父母上了一趟山，看著母親在孟家祖宗的墓碑前熟練地擺好貢品，叁個人依次給上了香。

    燒完了紙錢，線香也燒去了一半，叁人上完墳，準備下山。下山的路上，孟東筠從一排公墓邊經(jīng)過，眼睛隨便一掃，便掃到了那一排里有個人，是許筱筱。

    她是一個人。

    他沒有上前打擾，隨著父母下了山。從山下到公墓園門口，他望著長長的車隊，擰起了眉。

    “爸媽，”他忽然對父母說，“我等會兒還要去見朋友，你們先回家吧?！?/br>
    他說得突然，孟父孟母面面相覷，但以為只是普通的朋友相見，便隨他去了。

    目送父母的車離開，孟東筠轉(zhuǎn)身，重新往山上走去。

    許筱筱今天一個人來見父母。小姨本來想陪她，奈何上了年紀，山路太高，膝蓋吃不消，今年只能讓許筱筱一個人祭拜。她點燃了線香，插在自己準備好的海綿墊上。

    雙手合十，她拜了拜，再拿出紙錢燒起來。

    她一邊燒著紙錢，一邊蹲著，對著父母的墓碑說：“老許，老楊，我回來看你們啦?！?/br>
    “你們在地底睡得好嗎？哎呀，我可真羨慕你們，可以天天睡在那兒，都不用天天早起上班?！?/br>
    “你們兩人躺里面舒服不？會不會太擠啊？擠了可別吵架啊?！?/br>
    “我知道你們會擔心我啦，但別太擔心啊，你們看我，現(xiàn)在好好的啦?！?/br>
    “哎，咱媽和我生過病還是有好處的，哈哈，老楊你別打我！我就是說，生過病以后，我現(xiàn)在比較惜命啦。早起早睡不敢太熬夜，不敢太加班，吃的盡量自己做，那些養(yǎng)生的保健品啦我也沒少吃，飲食規(guī)律，哎，你們看我現(xiàn)在是不是好的？是不是胖了？”她放下紙錢，捧著臉在墓碑前晃動，好像這樣就能讓父母看清楚她現(xiàn)在的樣子。

    “我現(xiàn)在很好啦，所以你們不要擔心我?！?/br>
    “哦，我知道你們現(xiàn)在要是在，肯定也會催我早點結(jié)婚生小孩，哎這事兒我也不是不想啊，但現(xiàn)在好男人太少啦，咱不能為了結(jié)個婚就隨便將就對不對？我相信你們倆也不希望女兒遇人不淑嘛，所以咱們慢慢來，不著急的啦。”

    “老楊，老許，你們發(fā)揮發(fā)揮功力，保佑女兒找到良人哈?！?/br>
    “哦對了，還要保佑彤彤她們一家健健康康的，仔仔今年受了不少苦，哎，那么小一個孩子受了多少罪，你們也要保佑他啊。啊他以后上小學了你們也要保佑他念書順順利利的，每門功課拿滿分，考個好學校嘛，這樣能找到好工作，好掙錢！嘻嘻。還有我們高中以前那個校花也快生產(chǎn)啦，我們那個?；銈冎啦唬颗杜赌銈兛隙ú恢?，我不管！她叫沉寧棠，你們記著這名字，她老公叫彭萊，是個為了照顧懷孕的老婆辭職的好男人，嗚嗚嗚好男人怎么都嫁人了可惡，好了好了，你們記得這倆人的名字，也保佑保佑他們啊，保佑沉寧棠順順利利生小孩，女人生孩子怪不容易的唉。老楊，你當年生我也很累嗎？我以前沒聽你講過，現(xiàn)在……”

    她蹲在地上，抱著膝蓋，看著火舌一點點吞噬紙錢。這排墓碑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她也沒什么顧及，嘮嘮叨叨地說著，說到最后，鼻子有點酸酸的，還有瞬間襲過的痛楚。她吸了吸鼻子，閉上眼，手背擦了擦眼角。

    “總之，您二老行行好，保佑保佑我們唄，再保佑一下世界和平，love  and  peace，和平了大家才好安安穩(wěn)穩(wěn)賺錢嘛?！痹偬痤^，她恢復了燦爛的笑容。

    “筱筱——！”

    許筱筱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孟東筠。

    因為走得急，他還喘著氣。高大的身影覆蓋了許筱筱蹲在地上的影子，她睜圓眼睛，看著他一步步靠近。

    他怎么會在這兒？

    “筱筱，”孟東筠交握著雙手，有些局促，臉龐有些紅，不知道是因為走得太急，還是因為局促，“山下面都是車，你要是打算叫車，可能外面的車不好進來?！?/br>
    許筱筱的大腦遲遲反應不過來，所以呢？

    “你要是……你要是有需要的話，我的車在下面，我在下面等你。”

    許筱筱一直覺得，她和孟東筠之間就是時機不對。

    她第一次遇見他，就喜歡上了。那時候孟東筠沒有喜歡她，許筱筱可以理解，她暗戀，但未強求他必須愛她。她放得下，也就真的放下了。

    后來重逢，許筱筱以為孟東筠未放下前女友，她也能理解，畢竟人嘛，總是念感情的動物。她有數(shù)次的心動，但是，區(qū)區(qū)心動而已，她可以放下，也就放下了。

    可是，現(xiàn)在……

    孟東筠出現(xiàn)的時機真的太好，太巧了。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陷進去，出不來了。

    因為，她不想出來了。

    她低了頭，輕輕地說：“孟東筠，你……你等等我，我馬上好?！?/br>
    他的臉還是紅的，點了點頭，“好?！?/br>
    山上的墓碑后面有個小土堆，小土堆上長著不知名的小樹。一陣冷風吹過，樹枝沙沙作響，像是哪一處發(fā)出的快活笑聲。

    紙錢終于是燒完了，她站了起來，孟東筠筆挺的背影一直等在旁邊。許筱筱望著地面，“孟東筠，我們走吧?！?/br>
    “好?！?/br>
    走前，許筱筱和孟東筠都朝墓碑拜了拜。許筱筱舉手彎腰時，心里又許下了一個愿望。

    爸?。尠。?！女兒這次能不能成就靠你們了啊！??！

    “啪——”

    某一處的枝椏不堪愿望的重量，在他們離去時，發(fā)出了細微脆弱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