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
到了第二天,已是除夕。 毒香林看到這里多了很多陌生的人,歸來的游子們給寂靜的村莊帶來了繁華的氣息。 十來個壯年男子搬抬著裹上紅緞的大物件,都在為晚上的新年慶典做準備。 以數(shù)位面善老者為首的一行人垂眉低目走入祭司宅邸。 毒香林坐在大堂正中,看著這些長輩們從院里走進來,心中還是有些緊張:“叔叔,真的不用跟他們解釋什么嗎?” “不需要的,他們明白?!倍韭穆曇粼谒淖R中響起。 昨晚叔叔的魂魄進來只是讓她適應一下,今天才是她正式出馬的重頭戲。 回想了叔叔昨晚叮囑的一些關鍵事宜,毒香林收了收表情,端坐在正中等他們靠近。 為首的老者見堂內(nèi)只有祭司的新娘,面上先露出疑惑??墒窃诳吹叫履锬菍鹜?,一行人都向她虔誠行禮:“祭司大人?!?/br> 還真的不用解釋啊。 禮節(jié)完成,老者這次來拜訪的目的果然是勸祭司參加的。 “那就照你們說的做吧?!倍鞠懔贮c點頭:“除夕慶典照常進行?!?/br> 村民們沒想到本來拒絕出席的祭司大人這么快改變了主意,喜出望外地對著女孩道謝。 其實她很想接一句不客氣,可是怕說多錯多,丟了氣勢,硬生生把客氣話咽了回去,故作高深頷首。 毒曼在她體內(nèi)輕笑了一聲。千恩萬謝的村民毫無察覺,只有毒香林能聽到。 好氣。叔叔的身體還在房間里躺著。就算想瞪他也沒辦法了。 除夕儀典果然隆重非常。但對于毒香林來說,卻還算清閑。章程規(guī)矩早有村中的長者按例安排下去,祭司在慶典中需要的用具叔叔也早已備好。 她可以快樂摸魚到傍晚時分,然后上樓換上祭司裝扮。 “原來還有女祭司的禮袍嗎?”毒香林摸了摸攤平在床的華美服飾,心中納罕。 “在給祭司做衣服的時候,無論其本人是男是女,都會一男一女各做一套?!倍韭忉尩溃骸斑@樣是為了喻示喜神是一位男女同身的神明。” “男女同身?”她想了想:“就是……雌雄同體的意思了?” “也可以這么說。” 這個細節(jié)也算說得過去。在神話傳說中,許多神明都沒有確切的性別,而是男女一體。這樣意為神明無有定相,因此變幻莫測。 毒香林表示了解地點點頭,拿起禮袍準備換上。 這身祭袍完全是古代的服飾,十分寬松。即使她現(xiàn)在懷有身孕也能很輕松地套進去。 撩袍正帶地穿好衣服,戴上一對銀質(zhì)月牙耳墜,最后的一道步驟就是戴上那面獸骨面具了。 “還挺沉?!倍鞠懔峙跗饋淼嗔说?,沒想到這面叔叔輕而易舉戴上的面具比她想象中要厚重得多。 “對你來說可能有些沉了。”萬事俱備的他唯獨漏算了這里,語氣中難得猶豫:“當年殺的時候倒是沒想到有今天。” “???這還是殺了現(xiàn)做的啊?”女孩忽然覺得手中的骨面有些燙手。 從這個面具的大小來看,應該是一頭體型不小的老鹿。至于是什么鹿,外行的她就看不出來了。 毒香林摸著纏滿銀鈴的鹿角,想到如今蒼白的枯骨,也不知道曾經(jīng)是何等鮮活的生命。 “嗯。每任祭司即位時,都要去神山上尋找一只動物來做自己的面具?!?/br> “那一定要找鹿嗎?”她問。 “那也不是,”毒曼頓了頓:“要找祭司本人心中最能代表喜神形象的動物?!?/br> “所以說,在你心里,喜神像鹿嘍?”她轉(zhuǎn)著面具仔細欣賞,銀鈴隨著她的動作細細響動:“為什么會覺得喜神像鹿呢?” “也沒什么特別的理由。”雖然毒香林看不見叔叔現(xiàn)在的表情,但她聽得出來他一定是笑著的。 “只是當時這頭鹿離我最近罷了。” “……”意外發(fā)現(xiàn)叔叔偷懶的感覺真的好微妙。 毒曼在女孩的身體里,自然也能察覺到她隱藏在心里的,對這些被捕殺動物的憐憫:“相傳神山上的生靈都是喜神的神力所化。久村人也是在喜神的拯救下才存活至今。生死輪回,香林你不必太過為神山上的動物傷心?!?/br> “嗯,我知道的?!彼男⌒乃急皇迨逡挥[無余,說開了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 入鄉(xiāng)隨俗。雖然久村這些陳舊習俗她也不是完全贊同,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里,他們有他們的規(guī)則吧。 為了不辜負大家,就算面具很重,她也打算好好戴上。既然決定攬下這活兒,當然要好好完成。 “等等?!本驮谒鹈婢咄^上扣的時候,毒曼出聲制止了她:“面具畢竟是骨頭做的,粗糙堅硬。我想起衣柜里還有一塊紅紗,你先在頭上蓋著紗再戴,可能會舒服一些?!?/br> 平時自己徑直戴上就主持各類法事的祭司大人這時候突然諸多講究。 毒香林照他說的披上頭紗,有了這層緩沖,確實舒服不少。 等到裝扮完畢,時間也對得正好。 當最后一縷夕陽余暉沉入遠方的山巒,以長者為首的一行村民已經(jīng)在正堂里等候迎接她了。 在三姑婆的攙扶下,嬌小的“祭司”踏上紅木步輦。 她頭戴獸骨面具,身穿繁復祭袍,手覆在圓潤隆起的孕肚上,坐在步輦正中。 “祭司”微微抬首,從獸骨面具的孔洞中露出妖異又神圣的淡金色。 打頭的壯年男子用方言渾厚地吆喝了一聲,嗩吶鑼鼓齊聲奏樂,步輦也在村民的歡呼聲中被穩(wěn)穩(wěn)抬起。 響亮的民樂沖擊著毒香林的鼓膜,讓她心頭一震。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久村的除夕慶典,正式開始。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道旁的路燈雖然亮著,但每根燈柱上也綁了一串點燃的紅燈籠,正如久村與現(xiàn)代文明的奇妙混合。 請神隊伍圍著步輦在砂石路上緩緩前行,每路過一戶人家,屋中所有人都歡笑著出來迎接祝福,并入擁簇著祭司的人群中。 隨著路程的進展,圍在毒香林身邊祝福的人也越來越多,讓她看得眼花繚亂。 有小孩,有老人,有年輕人;有村里見過的熟面孔,也有許多從外面回來的面生游子。 男女老少,全都揚起笑臉熱情地擁護著她繼續(xù)前行。在這一刻,他們都是虔誠信奉著喜神的久村人。 在叔叔的指點下,她一下下?lián)u晃著手中的鈴鐺,引導著隊伍來到廣場。 平時空曠的廣場已經(jīng)布置高臺,高臺前擺了無數(shù)珍饈美味。在祭拜過喜神后,大家都歡天喜地分享著滿席美味,彼此祝福。 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唱著民謠,穿著斑斕長裙的美人且歌且舞,滄桑的老人講著過去的故事。 幸福喜樂洋溢全場。 毒香林也被現(xiàn)場氣氛感染,饒有興致地和村民們一起享受著除夕慶典。 “香林,快到零點了?!倍韭p聲說道。雖然有些不忍打斷女孩的玩樂,但是祭司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完成。 “我的天,這么快?!彼s緊嚼碎嘴里的花生,清清嗓子為最后的祈福做準備。 越是接近零點,人頭攢動的廣場卻愈發(fā)安靜下來。 大家并非因為玩鬧困乏,而是在等在除夕最重要的時刻。 步輦再次被抬起,將毒香林帶至廣場正中的高臺之上。 站在用具一應俱全的香案面前,毒香林知道,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身上,每個人都狂熱而虔誠。 喜神使者,久村祭司。這就是這片土地上最耀眼的人。 這時候她反而慶幸叔叔的獸骨面具足夠厚重,緩沖了一些被萬眾矚目的壓力。盡管如此,她握住鈴鐺的手還是緊張得微微顫抖起來。 “別怕,乖寶。”毒曼的聲音一字一句在她腦海中傳來:“跟著我念……” 【渺渺蒼天,茫茫大地……】 “渺渺蒼天,茫茫大地?!倍鞠懔謱⒆约旱穆曇舴诺阶畲?,說話間舉起銀鈴緩緩往上。 在頭一句說出來之后,原本緊繃的情緒反而緩解了很多。 “祭司”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須臾間遠處又有回音反饋而來。 毒香林跟著叔叔一句一句地念著過去,祝文的內(nèi)容并非她想象中那么生澀難懂,其實只是用四字詞將喜神拯救世人的典故又說了一遍。 “金華散香,朱素吐芳……”祝詞說到一半,清冷的夜空之上,幾道明光直直升起,到最高點怦然綻放。 五顏六色的巨大煙花四散開來,聲音仿佛讓大地都為之顫動。 眾人沒有因驚艷的煙花而轉(zhuǎn)移視線,依然全神貫注看著臺上在煙花的照耀下,面具上映著明暗的久村祭司。 毒香林越說越順利。到最后,她的聲音甚至和叔叔的重合在了一起。 “香林,最后一句了。”毒曼說道。 她無師自通將銀鈴高舉至頭頂,一股奇異的神力充盈在全身經(jīng)脈,然后溢于指尖。 香案上曬干的朱素草死而復生,開出妖艷血紅之花。 “解除憂苦,喜神降臨?!?/br> 在最后一個字說完后,更加密集的煙火伴隨著人們的歡呼聲在廣場上轟然而響,此起彼伏。 銀鈴的響聲和零點同時到來。毒香林以為自己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可是就在鈴鐺響起那一瞬,無數(shù)人的話語聲突然涌來,幾乎將她淹沒。 “希望來年事業(yè)有成?!?/br> “希望我可以能夠過得比某人好?!?/br> “希望我能找到相伴一生的愛人。” “希望傷害過我的人能夠得到報應。” 或渴望,或隱秘,或激進。千萬種最真實的愿望都在這一刻毫不掩飾地迸發(fā)。 紛亂嘈雜的心聲浪潮夾雜著無數(shù)濃烈的感情撲面而來,毒香林趁人們狂歡時,扶住額頭緩和了片刻,知道自己是聽到了所有久村人內(nèi)心的愿望。 久村祭司,原來是這個意思。作為神明的使者,自然要聆聽世人的心聲。 叔叔他,一直都活在承擔著眾人欲望的世界里嗎? “叔叔,你還在嗎?”現(xiàn)在毒香林耳邊被各種愿望吵得不行,但她突然很想聽聽他的聲音。 “嗯,一直都在?!?/br> 毒曼的聲音穿過無數(shù)人傳到她這里,她好像終于找到了可以平和休憩之地。 “沒有嚇到你吧?”真正的祭司問。 毒香林頭昏腦漲地搖搖頭。雖然一下子聽到這么多心聲挺震撼的,但不是恐懼的那種震撼。 “叔叔,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在浩如煙海的聲潮中,祭司卻是如此沉寂。 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愿望。 “呵呵……我的愿望是……” 偏偏在這個時候,巨大的煙花帶著萬千星光占據(jù)整片夜空,聲音蓋住了一切愿望。 毒曼透過女孩的眼睛看到了漫天璀璨。即使知道她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見了,他還是低低地說完: “我的愿望,是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