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秋風(fēng)凜凜如刀，千刀萬刃都被高墻所擋，三文錢兩個的二合面芝麻燒餅里刷過素油，秋風(fēng)能令詩人瘦，燒餅?zāi)茏屖廊朔省?/br>
    鹵好的羊rou切碎了，混著沙蔥和鹽末拌勻，填在豁開的燒餅里，外地來的客人甚至等不及坐下，墊著麻紙就大口啃了起來。

    這些人大多牽著從西邊來的皮貨或者羊馬，又或者從東邊和南邊來的布匹和茶葉。

    稍稍填了肚子，就將手里的貨物換了別地的特產(chǎn)，只要能安安穩(wěn)穩(wěn)帶回自己的故鄉(xiāng)，就能得了讓自己過一冬的錢貨。

    鐵壁之下，流傳著各種外地人一夜暴富的傳說，大概每個行商都夢想著自己能得了了不得的寶貝，從此做了富家翁。

    除了各處來的貨物，朔北也有自己的特產(chǎn)，安平學(xué)宮培育出的棉種、麥種，每隔一段日子會往外放一批，行商們?nèi)羰悄艿昧艘恍Щ剜l(xiāng)里，也是能讓人高價(jià)買去的。

    此外，還有勇毅學(xué)宮的書。

    有人往騾車上一摞一摞地搬勇毅學(xué)宮今秋新出的書冊，這些人是書商，把書拿去了中原或者江南重新開版刊印，再放進(jìn)書肆，也能引來各地讀書人競相搶購。

    在青色短袍外面裹了件舊裘衣的女子掂了掂手里的錢袋，臉上露出了笑。

    跟在她身后的另一女子笑著說：“上次的書刊了三千冊，這次的書商一來就先給了你這么多錢，你倒是趕緊去買兩件厚衣裳，別回頭又把錢花在了書肆里?！?/br>
    得了錢的女子將錢袋收好：“既然有了錢，自然要先去吃只烤羊！正好今日休沐，學(xué)宮不少人都在邊城，咱們?nèi)ソ猩蠋讉€她們，一塊兒吃烤羊去。”

    同伴不甚同意，卻還是被她拽著胳膊拉走了。

    “先去挑了羊讓店家烤上，再燙了酒……再去叫人。”

    “我看你不是想吃烤羊，你就是喝酒?！?/br>
    “哎呀！文章自酒來，今日得一醉，明日我又能下筆千言?！?/br>
    “歪理！”

    “嘿嘿。”

    嘻嘻哈哈，熱熱鬧鬧。

    穿著一身藍(lán)色袍子的女子輕輕揉了揉手里的小白貓，看著她們的背影。

    “你之前進(jìn)了因果之中，現(xiàn)在看這些人是看見了人，還是見了因果？”

    小貓被揉得瞇了眼，頭也仰著，一臉的享受，就是說的話不好聽。

    抱著它的人笑著說：

    “世間萬物本就是因果集合，我看見的是因果，又何嘗不是人？”

    就像剛剛說笑離開的兩個年輕女子，她們身后各有其因，來日一個廟堂為相，一個遠(yuǎn)逐山野，政見相悖，人事相違，那又如何？

    今日的這一頓酒rou是她們過往情義之果，也是來日相爭相念之因。

    身為因果神，她仍覺此刻酒香rou美。

    趴在她懷里的天道貓貓哼了一聲。

    尋到了折月皆蘿殘魂的秦四喜并沒有選擇立刻離開人間境，反正天道還沒趕她，她又干嘛著急？

    身上掛著一只天道貓貓，她先到了朔北的地谷。

    地谷大半已經(jīng)被人用雕琢好的靈石布陣封住，留了一道小口子給安平學(xué)宮的人繼續(xù)研究用魔氣改良種子。

    女蘿的枝杈從里面伸出來，頂著新生的綠芽。

    有了靈氣的滋養(yǎng)，能同時吸納靈氣和魔氣的山鬼儼然是尋到了一個修煉的寶地，已經(jīng)有了要在這扎根千百年的架勢。

    秦四喜并未現(xiàn)身在女蘿面前，她進(jìn)入地縫，拿出了那塊神祝石。

    幾乎瞬間，那塊神祝石就感應(yīng)到了魔氣的存在，仿佛一滴墨滴在了上面似的，秦四喜拿出山河隨性扇，輕輕拂去了周圍的魔氣，神祝石又漸漸變回了透明的模樣。

    “讓凡人境離開九陵界自成小世界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br>
    折月皆蘿為凡人境謀來的后路，秦四喜非常欣賞。

    萬年來凡人境孤懸在海中，九陵修真界的好處，凡人們未曾受過，遭的難可不少。

    修真者們用凡人境來鎮(zhèn)壓魔族的出口，讓凡人境災(zāi)患頻仍，民不聊生。

    又搞出“化劫引”，幾乎是要對凡人敲骨吸髓一般利用。

    天道貓貓用綠色的眼睛看向秦四喜。

    “可如果凡人境離開了九陵界，你就不是九陵界的神了。”

    “嗯？”

    秦四喜低頭看向它。

    天道貓貓的目光很認(rèn)真。

    “那無所謂?！?/br>
    秦四喜咧嘴一笑。

    天道貓貓低下了頭，小腦袋往秦四喜的臂彎里鉆了鉆。

    “說不定你會在凡人境脫離九陵界的時候就被迫返回諸天?！?/br>
    “這樣啊，那我再等等?！?/br>
    秦四喜將手里的神祝石收了起來。

    離開了地谷，她在朔北逛了逛，又去了幾處堤壩看了看。

    然后，她再次回到了南江府山海鎮(zhèn)。

    山海鎮(zhèn)也比從前熱鬧了許多，長河邊上有了一個走貨的碼頭，停了三四十艘船。

    騎鵝娘娘廟前幾年大概剛翻新過，頂上的瓦片都是新的，門口掛的匾額還是從前那塊，看著寬寬肥肥的“鵝”字，秦四喜笑了笑。

    忽然，路邊傳來了嘈雜聲：

    “快讓讓快讓讓，大鵝來了！”

    秦四喜轉(zhuǎn)頭，瞪大了眼睛。

    一只鵝，一只約有丈高的鵝一路橫沖直撞地飛奔而來。

    粗壯且長的脖子隨著鵝的飛奔瘋狂甩動。

    雖然這鵝一看就是紙糊的，脖子上卻極為靈活……過于靈活了。

    秦四喜悄悄后退站在人群之外，看著其他人一會兒驚叫一會兒哄笑。

    白胖胖的鵝下面罩了個人，這人似乎想讓鵝上了石階進(jìn)到騎鵝娘娘廟里去，到了山下就停了下來，可惜還是沖過了不少，又在人們的大聲呼喊里匆忙轉(zhuǎn)向。

    努力上山的鵝完全不是剛剛的狂野模樣，cao控它的人小心翼翼，大概還把鵝抬起來看著腳下石階，就露出了那人穿的淺綠色繡褲。

    顧了下面卻顧不了上面，鵝頭磕在臺階上，隨著人的走動晃來晃去磕磕絆絆，挺白凈的一只鵝，這么一番折騰下來實(shí)在是狼狽。

    “武十七！你再做怪小心你娘揍你！”

    “我這是為了今年的祭典專門做的！今年我就用這大神鵝給騎鵝娘娘開道！”

    “鵝”身子里傳來年輕女子說話的聲音。

    其他人笑得更大聲了。

    “你鵝做了，怎的不直接扎個騎鵝娘娘在上面？”

    “鵝”也知道別人是在笑什么，晃了晃屁股，依然以斷頸之態(tài)繼續(xù)向上爬。

    “武十七！”

    廟里一個女子大步走出來，看著費(fèi)力上山的鵝，猛地一聲爆喝。

    “鵝”見勢不妙，連忙調(diào)轉(zhuǎn)方向，甩著頭又從山上跑了下來。

    圍觀的人又是一陣爆笑。

    “別的不說，主祭娘子，十七的手藝真好，這鵝做的又肥又白！”

    “哈哈哈哈！今年祭神就讓這個鵝開道吧哈哈哈哈！”

    在人們的哄鬧里，秦四喜悄悄低頭，擋住了自己不忍直視的眼睛。

    這可千萬不能讓鵝看見。

    不然鵝說不定能跟萬家一一要個修真界的同款。

    想象一下鵝趾高氣揚(yáng)地坐在了巨大的紙鵝的屁股上，秦四喜就覺得眼前一黑。

    “秦娘子?！?/br>
    秦四喜轉(zhuǎn)身，看向來人。

    是徐渡歸。

    “秦娘子，宋無常今日歸位黃泉。”

    大昭一朝開國重臣，歷任將相，鎮(zhèn)守北境數(shù)十年的征天親王息猛娘，壽終正寢，歲九十又七。

    去前，她留下遺言，海中水冷，她要去陪她的陛下，她的摯友孟月池。

    黃泉無常使宋霜?dú)w位黃泉，因功德加身，累進(jìn)為鬼王。

    自功德池里出來，宋霜先看見了徐渡歸。

    “之前都說秦娘子來了凡人境，我是不是錯過了？”

    徐渡歸輕輕點(diǎn)頭。

    “你在功德池里呆了月余，秦娘子不能在黃泉久留，等了一日就走了?！?/br>
    宋霜有些失望，雖然她的青黑面龐上看不出來。

    “秦娘子留了東西給你?！?/br>
    徐渡歸將一個小巧的盒子放在了宋霜的手里。

    新晉鬼王打開了盒子，看見了里面裝的是一碗蒸rou，還有一張紙條。

    “贈友以賀升遷——秦綠柳?！?/br>
    功德池里出來，人間記憶尚在，七情卻會淡漠許多，宋霜看著蒸rou，卻忽覺眼前一陣模糊。

    廬陵書院里對坐吃蒸rou的兩個女孩兒。

    她們的故事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