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34節(jié)
沈青梧猜,自己應(yīng)該和尸體躺在一起。 她渾身沒力氣,氣血大量流失。她不敢拔出腰腹上的劍,因一旦拔出、無法止血,傷口腐爛受到感染,她也許連現(xiàn)在都撐不過去。 沈青梧慢慢地?fù)沃脒吷?,在尸體間挪動。她艱難地找到山壁,讓自己倚靠著,可以視線清晰些——霧氣總會散的。 不知道楊肅還活著嗎? 進(jìn)山的將士活著的人有幾個? 無論如何,她完成自己的任務(wù)了——她為博容撤離爭取了時間,她重創(chuàng)了敵軍大將。她認(rèn)識自己殺的那個將軍,那是西狄軍最難對付的一個將軍。 她立了大功。 她只要等同僚們在霧退后進(jìn)山找到自己,救自己就好了。 若是等不及,生死有命,她也沒什么遺憾的。 -- 漆黑的天幕,在進(jìn)入山地后,變得霧濛濛一片。 霧氣更加濃,天地有些潮意。眾人用繩索做標(biāo)記,各自分頭找人。因?qū)④娬f,山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將軍苦澀道:“沈?qū)④娝麄兒軈柡Γ覀冋伊藘扇?,都沒遇到幾個敵軍,找到的……全是尸體。” 益州軍的尸體,西狄軍的尸體。 密密麻麻,堆積如山,出山后被焚燒。 入夜時分,天上簌簌飄雪。 益州軍人吃驚,他們很少見到冬日的雪。 張行簡這些人跟著他們,拄著拐杖,與他們分開尋人。張行簡不只將長林派給他們,自己也跟來山中尋人。走著走著,他與他們失散,但他并不急—— 有繩索為標(biāo),雪落霧散,迷路的可能性已經(jīng)降低很少了。 行在這片雪霧中,張行簡微有恍神:這就是沈青梧從十六歲開始就生存的環(huán)境么? 雪落在他睫毛上,眼睫輕顫如蝶翼,袍袖飛揚(yáng)如皺。 張行簡開口喚:“沈?qū)④姟?/br> “沈二娘子——” 他被雪嗆得咳嗽,深吸口氣,抬高的清朗聲音在天地間流淌:“沈青梧——” -- 沈青梧渾渾噩噩,意識游離。 她突然聽到一疊聲的呼喚,有些月光清明的感覺,像她偶爾會做的夢。 那聲音離她越來越近。 她費勁地睜開眼,失神的眼睛看到天上飛落的雪,雪霧后朦朧的人影。 她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但她知道張行簡在遙遠(yuǎn)的東京。他應(yīng)該在繁華的街市間觀燈,不會在益州苦寒之地。 她想,難道自己快死了,不然怎么會夢到他? 可笑。 連她這樣的人,也會死前回光返照,夢到一個人。 -- 跌撞行走間,張行簡聽到一個方向傳來模糊的敲擊聲。轉(zhuǎn)過彎,踩過山石,張行簡看到了那靠坐在石壁前、坐在尸體中的一臉麻木的女將軍。 鎧甲丟了,長發(fā)如蓬草,面上盡是血污,腹上插著一把劍。她用手敲石壁吸引他的注意,一雙幽靜的眼睛看著他。 他眸子微縮,大腦有短暫空白。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虛弱的模樣。 他走過去,丟開拐杖,深吸口氣平復(fù)氣息。他蹲在她面前,伸手來探她的鼻息。 張行簡客氣:“沈?qū)④?,你……?/br> 他失聲,因他蹲下靠近時,她身子一晃,忽地傾前,擁住了他。他只來得及側(cè)身,不讓她腰腹上的那把劍刺得更深。 張行簡聽到沈青梧冷淡又解脫的聲音: “怎么會是你來接我下地獄,你也死了嗎? “不過也挺好?!?/br> 她喃喃如囈語,摟著他脖頸埋下頭:“我早就想殺了你了。” 張行簡筆直地跪著,任她暈倒在他懷中。 第29章 沈青梧總是要強(qiáng)行出現(xiàn)在張行簡的世界中。 勢如冰劍,碎金斷玉。 她要在張行簡心口刺一個無底洞,掀翻他所有的沉著、清醒、冷靜。這個洞,要一日勝過一日,一年比一年裂縫大……總有一日,她要徹底摧毀他、瓦解他。 天龍二十三年冬日最后一天,無龍雪山中風(fēng)雪交加這一漫長一夜,張行簡跪于地、一動不動地任由沈青梧倒在他身上時,他便已經(jīng)意識到了她對他的影響。 寒夜飛雪,天地煞冷。 張行簡靜靜地跪著,靠著他的娘子身上血跡早就干了,拂在他頸處的呼吸也稀薄微弱,連搭在他肩上的手臂都前所未有的無力。 雪落在張行簡的睫毛上。 他良久不動,比她更要像一尊冰雕。 待過了很久,沈青梧的呼吸越來越弱,張行簡才慢慢伸手,小心避開她腰腹上那柄劍,將她抱入懷中。 他應(yīng)該和長林一起找人的,他不該獨自救她。 張行簡冷靜地想著那些,緩緩開口:“沈?qū)④??!?/br> 已然昏迷的沈青梧當(dāng)然不能回應(yīng)他。 他冷漠無比地看著這片遍地尸骨的天地,自言自語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活生生一條性命。我應(yīng)該幫你的?!?/br> 他垂下眼,目光落到沈青梧那被冰凍住的半張臉上。他想那凍瘡,估計得受許多罪了;但是幸好,她活下來了。 張行簡輕輕吐口氣。 他說:“在下要拔出那柄劍,為你包扎一下傷勢,如此在下才能帶你離開這里,找回軍營。在下并非想唐突沈?qū)④?情非得已,請將軍見諒?!?/br> 他自顧自說完了該說的話,便環(huán)視此處環(huán)境。他有些狼狽地將她抱起來,尋找避風(fēng)的地方。 此處環(huán)境太差,他只能用雪幫她清洗傷口。拔出劍后,她身上沒有一點干凈的衣物可以包扎,他只好撕了自己的內(nèi)衫衣帶幫她處理傷勢。 最后,他飛快瞥一眼被自己寬衣解帶、仍全然無害的娘子。 他不禁笑一下。 若是沈青梧清醒著,他敢這樣對她,恐怕她早出手了。那個娘子,向來是只許她冒犯旁人,不許旁人碰她一下。 雪花凝在張行簡長睫上,他面容更白了。 他脫下外袍蓋在她身上,嘆口氣:“希望我們平安吧?!?/br> -- 沈青梧覺得周身都十分舒服,像是浸泡在一汪溫泉中。 暖融融的,血污也似乎清理了些。氣候太冷凍壞了她,她有時感覺不到傷口的痛,只覺得自己似乎活過來了。 她渾渾噩噩地睜開眼。 她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因這一幕是她夢中都不會有的—— 大雪紛飛,山霧如霜,寧靜至極的深夜中,她被一人背著,在深山中緩行。抬頭不見明月,只有無邊無際的雪霧。 她茫茫然然地看著背著自己的人: 膚色如雪,側(cè)臉清雋,鼻梁挺高,唇微微上翹,是一個習(xí)慣微笑的恰到好處的弧度。 那么長的睫毛,那么黑的眼睛……就像畫本中畫的那些俊俏郎君一樣。 他因背著她,而呼吸沉重。雪夜中,她拂在他頸上的呼吸幾乎沒有,他的呼吸則呈白霧,在半空中飛呀飛,向上飄遠(yuǎn)。 沈青梧還聞到血味、腐爛尸味,不知道來自哪里。 這真是世間頂美好的一幕,安然恬美。 她吃力地伸出手,輕輕戳那人的睫毛。 那人的睫毛動也不動。 沈青梧不知是失落,還是釋然:果然,這是夢,夢中人都是假的。她大約真的快死了,夢到張行簡時,居然不是想劈了他,而是被他背著。 可是他怎么看起來,像冰做的月亮,周身都泛著寒氣。 沈青梧迷離的:“張行簡?!?/br> 張行簡不回應(yīng)。 沈青梧問:“你累不累?” 她自言自語:“我挺累的。為什么我都死了,還覺得很累?” 張行簡察覺到她意識昏昏沉沉,不過說一些夢魘的話。他微微思考,想自己該如何讓沈青梧意識到如今情況時,聽到沈青梧很認(rèn)真地問:“你是死在我手里的嗎?” 張行簡輕輕笑了一下。 他聲音清如月光:“沈青梧,這幾年,你過得開心嗎?” 張行簡問她開不開心…… 沈青梧便更覺得這是自己的夢了。 之后她再沒說過話,只是安靜地伏在他肩上,有時睜眼,有時昏睡?;杷瘯r做些亂七八糟的夢,有點意識的時候,就看到山草半人高,他背著她一直在走。 黃泉路為什么這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