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那個副人格是從哪里來的呢？

    江耀當初失蹤整整一年，出現(xiàn)的時候渾身赤裸，滿身是血。而且還失去了記憶。

    任誰都看得出，他在那一年里，一定經(jīng)歷了某些非常糟糕的事。

    而副人格就是在那時候誕生的。

    所以那位副人格的原型……

    更重要的是，徐靜嫻在出事之前，不止一次地表達過“希望做人格融合”的意愿……

    作為唯一一個曾經(jīng)正面接觸江耀副人格的人，徐靜嫻是否從那次交流中察覺到什么？

    她一直堅持的人格融合，是否還有什么別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溫嶺西明白，此時的江一煥已經(jīng)完全站在了副人格那一邊。

    他決定找個機會，和那個副人格好好談?wù)劇?/br>
    機會就在這周末。

    江一煥有事必須要出差，他正愁找不到可信賴的人來照看江耀。

    于是溫嶺西主動提出，他可以幫忙照顧。畢竟之前徐靜嫻也曾把江耀托付給他。江耀和他在一起，相處甚歡。

    江一煥同意了。

    第8章 更替

    星期天一早，江一煥就將兒子送到了溫嶺西手里。

    今天的江耀，穿了一身藍色衛(wèi)衣。牛仔褲，白球鞋，看上去像個周末和朋友出來散心的普通大學(xué)生。

    他沒有背包。

    溫嶺西側(cè)過頭，看著副駕駛座上的江耀。心里有些微澀地想：

    如果他母親還在的話，一定會給他帶一整個背包的零食吧。

    溫嶺西的計劃是，帶江耀去動物園玩。

    動物園環(huán)境輕松活潑，而且今天天氣很好，是個適合出游的好日子。溫嶺西希望在一個開放的、自然的環(huán)境里，和那位副人格談?wù)劇?/br>
    實在不行的話，單純地讓江耀出來玩玩，放松一下也很好。

    而且動物園里還有昆蟲館。江耀喜歡的。

    周日的動物園人山人海，溫嶺西花了很久才找到停車位。

    可得看好江耀才行。

    溫嶺西即便在買票的時候，都留了個眼神盯著身邊的人，生怕一個不注意，江耀就走丟了。

    動物園里果然如想象的熱鬧歡快。周末休息日，天氣又好，家長們都會帶小朋友出來遛遛。

    獅子老虎大象狗熊，這些一向深受小朋友們喜愛的動物，圍欄邊早已聚集了層層疊疊的大人小孩。

    溫嶺西帶著江耀遠遠地站在外圍，踩著花壇邊緣，踮起腳觀看。

    不時有人試圖投喂狗熊，很快就會被工作人員制止。但這些狗熊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接受投喂的習(xí)慣，游客們只要作出投擲的手勢，狗熊就開始起身作揖，惹得大人小孩們哄堂大笑。

    溫嶺西記得自己小時候跟家長來動物園，這些狗熊也會這樣直立起身拜拜?；叵肫鹜辏瑴貛X西不由一笑。

    轉(zhuǎn)頭看看江耀，卻似乎對這些大型動物沒什么興趣。

    溫嶺西又帶著江耀去了小型動物區(qū)域。

    萬萬沒想到，這次江耀表現(xiàn)出了更強烈的反感——他看到那些小兔子、小山羊之后，直接臉色慘白渾身發(fā)抖。

    ……居然會害怕？

    溫嶺西感到非常奇怪。

    他是討厭哺乳動物么？

    溫嶺西只好趕緊帶他離開哺乳動物區(qū)，轉(zhuǎn)頭直奔昆蟲館。

    這下，江耀終于表現(xiàn)出正常的反應(yīng)。

    他看得入迷了。

    昆蟲館里很安靜。大概是小朋友們都有些害怕蟲子，所以這里人不多。

    大多數(shù)昆蟲都是畏光的，因此昆蟲館里的光線很暗。只在靠近玻璃的地方留了一點燈光，方便游客觀賞。

    江耀爬在玻璃邊上，睜大眼睛，視線追隨著昆蟲箱里的小生物們。

    那模樣就像一只等待機會的壁虎。

    “你為什么喜歡昆蟲？”溫嶺西忍不住好奇。

    江耀沒有回答他。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溫嶺西于是不再打擾，放任這個小家伙觀賞他最喜歡的昆蟲。

    自閉癥患者往往會有刻板儀式行為，他們會固執(zhí)地重復(fù)某一件事，無休無止，不知疲倦。

    而江耀的儀式，就是看昆蟲爬來爬去。

    據(jù)說他小時候就喜歡觀察螞蟻，可以蹲在院子里看螞蟻覓食、搬運東西，看一下午都不會累。

    螞蟻還算好的，比較糟糕的是，江耀對蜈蚣、蜘蛛這些有攻擊性的昆蟲，也抱有同樣的興趣。甚至曾經(jīng)因為忍不住伸手去碰而被咬傷。

    好在昆蟲館會用玻璃把昆蟲和游客分隔開。江耀在這里可以放心大膽地做他喜歡的事，貼在玻璃上仔細觀察。

    來到環(huán)節(jié)動物區(qū)以后，周圍游客越來越少。整片區(qū)域愈發(fā)幽暗幽深。

    環(huán)節(jié)動物區(qū)，主要是各種蚯蚓。

    各種各樣的蚯蚓，生活在濕潤的泥沙或是淺水里。江耀正在努力尋找有沒有蚯蚓從土層中冒頭。

    他看上去很放松的樣子。

    溫嶺西覺得是時候進入正題了。

    “江耀?！睖貛X西輕聲說，“你有沒有話想要對我講？”

    “……？”江耀轉(zhuǎn)過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來，看著他。

    許久。

    “……謝謝？”江耀疑惑半晌，試探性地發(fā)言。

    “不是這個?！睖貛X西哭笑不得。他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江耀的頭發(fā)。

    江耀并沒有躲避。

    溫嶺西道：“你不討厭這樣被人摸頭，對嗎？”

    “嗯。”江耀回答得很認真，“我不討厭?！?/br>
    “那么，為什么我給你洗澡的時候，你會不讓我碰你？”溫嶺西緩慢地斟酌著用詞，他不想嚇到江耀，但他想要知道真相。

    弄清楚真相，才能真正地幫助江耀。

    “你在家里的時候，不是mama幫你洗澡的嗎？”溫嶺西問。

    江耀盯著他。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話語。

    半晌，江耀說：

    “因為我是個成年人。”

    溫嶺西一怔。

    江耀說完一句話就會停頓一下，語速很慢，很柔緩。

    “我是個成年人了。所以我不需要你幫我洗澡。你也不應(yīng)該脫我的衣服。”

    ……這是出乎溫嶺西意料的回答。

    不是說這個回答本身有什么問題。反而正因為這個回答太無懈可擊了，才讓溫嶺西心頭一震。

    他本來以為江耀會說，“因為mama說過不要讓我陌生人碰我”，或是“因為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然而江耀卻說：因為我是個成年人了。

    溫嶺西敏銳地察覺到，這句話是副人格教江耀說的。

    所以他才會說一句頓一句。他是在復(fù)述副人格的話。

    江耀今年已經(jīng)21歲。但由于自閉癥和社交障礙的關(guān)系，他周圍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把他當成小孩子來看。

    溫嶺西和徐靜嫻當然也不例外。

    他們把江耀視作孩童，就會自然而然地保護他，包容他，下意識地想為他提供幫助。

    這就是為什么溫嶺西會想要幫他洗澡。這也是為什么徐靜嫻對江耀寸步不離。

    但江耀心里那個副人格卻不是這么想的。

    或者說，那個副人格，并不希望大家繼續(xù)把江耀當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或許還不算太糟。

    至少這個副人格，并沒有傷害江耀的打算。

    溫嶺西心中另一份憂慮也因此稍稍減輕——他本來還在擔(dān)心，江耀會在別人給他脫衣服時表現(xiàn)出抗拒，會不會是因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些和“脫衣服”有關(guān)的不好的事情？

    如果曾經(jīng)在這種事情上遭受創(chuàng)傷，那么從此以后抗拒被人觸碰也是很正常的。

    幸好……還沒有那么糟。

    溫嶺西長長呼出一口氣。他忽然覺得，和那個副人格，或許是能夠溝通的。

    于是他不再運用心理學(xué)談話技巧，也不再委婉。

    他直截了當?shù)叵蚪埱螅骸澳茏屗鰜砗臀伊牧膯幔俊?/br>
    江耀：“為什么？”

    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他問，為什么？他不想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