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刺痛（一更）

    聞言, 顧尋舟向來平靜無波的目光驟然間一頓，眸中閃過幽深復(fù)雜的神色，如同深潭之中漾起的一圈漣漪, 后知后覺地輕笑一聲，聽著卻很是沉悶, 帶著沈如霜聽不明白的意味。

    “是啊，早就沒了......”顧尋舟的目光落在窗外青翠的芭蕉葉上，凝視著葉尖上飽滿圓潤的水珠緩緩地滴落在地，喃喃道：

    “看吧, 就算是再繁盛驕傲的家族，也終究會有衰敗和湮滅的一天。畢竟生來就只能成為他人手中的棋子，等到再無用處的時候, 就會被毫不猶豫地被拋棄，無論是那一家，都只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這番話讓沈如霜聽了愈發(fā)迷糊，半知半解地也不敢輕易點頭附和。

    她雖然和沈家的關(guān)系不深, 沈文清和大夫人對她也只有威壓和利用，并沒有真正的父母兒女之情，但是沈家的那段經(jīng)歷她是清楚的，正如顧尋舟所說的那樣, 沈文清成為了蕭凌安手中的棋子，等到蕭凌安登基后再也容不下他的野心, 最終找準(zhǔn)時機將他一舉拿下。

    可是, 這件事在天下人眼中也只不過茶余飯后的談資罷了，現(xiàn)在過去了這么多年, 早就沒什么人會再提起這件事, 甚至她身為沈家人也不會去刻意想起, 顧尋舟為何一提到沈家就說出這樣深沉的話語呢？

    看他的言行舉止，衣食住行，沈如霜猜得到他是富貴權(quán)勢的家族出生，又為何會來到深山老林避世而居？到底是和沈家有關(guān)系，還是和當(dāng)年那場變故有關(guān)系？

    “公子，你......是不知道當(dāng)年沈家覆滅的事情嗎？”沈如霜一時摸不清顧尋舟知道多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

    顧尋舟微微側(cè)眸瞥了沈如霜一眼，一下子就看穿了她對他身份和來歷的好奇之心，不惱怒也沒有回答，只是風(fēng)輕云淡地端起茶盞輕輕吹著，眸光幽遠(yuǎn)道：

    “天下還有誰不知道那件事？只不過當(dāng)年的沈家如日中天，聽聞就算是當(dāng)今圣上也要讓他三分，我不問世事已久，現(xiàn)在想起皇室和權(quán)貴之人，還是頭一個想到沈家?！?/br>
    沈如霜一邊聽一邊思忖著，下意識撫摸著阿淮親手為她編織的手串，這下大致明白了顧尋舟的意思?？磥硭怯X得自己因為沈家的關(guān)系，才有資格得到藩國進貢的賞賜，所以猜測她是沈家的人。

    說來也巧，顧尋舟陰差陽錯猜對了一半，她確實是沈家的人，但是得到珊瑚手串卻并非因為沈家，想來也正如他所說，是太久沒有涉及朝局，一時間想岔了。

    “不過沈家早就該沒了，沈文清不是什么好東西，自稱是清流文臣，實則骯臟不堪，諂媚巴結(jié)蕭凌安還居功自傲，妄圖謀反是不可能有好結(jié)果的?！?/br>
    顧尋舟像是一下子把當(dāng)年的事情都想了起來，說起沈家時，清俊面容上的諷刺和輕蔑無處隱藏，半是嘲諷半是感慨地打開這扇，輕輕扇動的微風(fēng)吹起墨發(fā)，勾起唇角道：

    “當(dāng)初沈家還把自家一個外室庶女嫁給了蕭凌安，簡直就是笑話，難不成把控了前朝，還要再讓一個女人替他們掌握后宮嗎？蕭凌安那樣的人怎么可能樂意？就算后來沈家覆滅的時候讓那女子當(dāng)了皇后，也是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罷了?！?/br>
    方才聽到顧尋舟對蕭凌安直呼其名的時候，沈如霜就微微有些驚詫，聽他的語氣不僅沒有敬畏，還帶著不屑與嘲諷，更是不知什么樣的身份才會讓他有這樣的底氣。

    但是她很快就沒心思再去揣測了，因為顧尋舟后來說起的那個女子，正是她自己。

    沈如霜剎那間有些心慌，根本沒想到她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人也會猝不及防出現(xiàn)在這位仙客的口中，又是擔(dān)心他看出端倪，又是不知如何自然客觀的接話，亦是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只好埋下頭抿緊唇瓣，下意識地?fù)崦槀?cè)。

    在顧尋舟所說的沈家叛變中，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唯一能逃脫的辦法就是趁機讓蕭凌安躲避了災(zāi)禍，而她也因此在臉頰上留下了傷口，就算在第一回 逃脫的時候就治好了，現(xiàn)在光潔細(xì)膩沒有任何曾經(jīng)的痕跡，可一想起來還是暗暗地疼。

    “怎么？難不成你真的是沈家的人嗎？”顧尋舟發(fā)現(xiàn)沈如霜異常沉默，連一句話也接不上來，清明銳利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仿佛在尋找著印證之處。

    “公子真是說笑了，你自己也說現(xiàn)在早就沒有沈家了，我若真的是沈家的人，也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樣珍貴的好東西更不可能出現(xiàn)在我的身上。”沈如霜趕忙壓下慌張無措的心緒，面上還是一派沉著冷靜之色，說得有理有據(jù)，還補充道：

    “再說了，公子方才看了我這一手字，難道還覺得我是沈家的人嗎？”

    這話倒是讓顧尋舟頗為信服，一本正經(jīng)地點了點頭，上下打量了沈如霜一番，笑容中再次有了輕快和隨和，揚起唇角道：

    “那是自然，想必就算是那位當(dāng)上皇后的外室庶女，也應(yīng)當(dāng)比你寫得好些?！?/br>
    “是......是啊......”沈如霜心間一梗，盡量若無其事地回應(yīng)著顧尋舟的話，說完就憤憤不平地咬緊了牙根。

    她承認(rèn)她這一手字確實不夠清秀雅致，但是這家伙已經(jīng)第二回 嘲笑了，而且何必要和沈家當(dāng)上皇后的外室庶女做比較，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個人就是她自己呢？

    如此說來，顧尋舟真的錯了，他以為更好的人恰恰就是她這副鬼畫符模樣。

    思及此，沈如霜反而覺得眼前不知道實情的顧尋舟變得好笑起來，心情一下子暢快了不少，把那張采買東西的單子剩下的幾樣抄寫好，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屋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顧尋舟在她身后冷不丁地問道。

    沈如霜腳步一頓，并未回答顧尋舟的話，更加堅定了至死也不會告訴他的念頭。

    今日幾句閑談，她都能隱約感覺到顧尋舟與京城權(quán)貴，甚至是蕭凌安都有著匪淺的關(guān)系，若是真的知道了她的身份，萬一他是偏向于蕭凌安的那個人，她的日子不久到頭了么？

    “公子，按照您的吩咐，我把這份單子交給江月?！鄙蛉缢鸱撬鶈柕?。

    *

    皇宮之中，蕭凌安在沈如霜離開后就過得渾渾噩噩，除了上朝時和批閱奏章的時候是清醒的，其余時候一旦閑下來，就再也控制不住思緒，瘋狂地想起曾經(jīng)霜兒在身邊的日子。

    在東宮時巧笑嫣然的時候，剛登基后掌燈等他的時候，拿著簪子憤恨抵著他心口的時候......無論愛恨還是哭笑，每一瞬間都生活鮮動，仿佛一切就發(fā)生在昨日。

    可他撫摸著鳳儀宮冷冰冰的床榻和整齊的被褥，再也找不到霜兒留下的痕跡，空蕩得讓人無奈又絕望。

    哪怕是太后這么個讓他記恨了一輩子的人也走了，讓他連一個發(fā)泄和念想都沒有。

    蕭凌安在宮中漫無目的地走著，雖然整個人沐浴在溫暖明媚的春光之下，耳畔是鳥雀清脆悅耳的鳴叫之聲，身前是刻意為了霜兒種下的海棠樹，現(xiàn)在嬌艷的花朵綴滿枝頭，但是他還是渾身冰冷，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他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重華宮，阿淮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了太傅教他讀書識字，現(xiàn)在下了學(xué)正和幾個伴讀一同走出來，其中就有楚新元家的小公子和蕭凌月的小世子恒兒。

    這件事情他瞞著天下人，包括心腹楚新元，蕭凌月是賢太妃親生女兒，興許他們一家子是知道這件事的，恒兒也從沒有在阿淮面前提起過什么，倒是楚家的小公子，和阿淮一般大的年紀(jì)，笑得單純憨厚，樂呵呵地拉著阿淮道：

    “我要回家找阿娘啦！她做的醬鴨可好吃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正熱騰騰的呢！下回出宮了帶你去哦！”

    阿淮葡萄般水靈聰慧的眼睛眨了眨，眼睫顯而易見地顫動幾下，眸光在瞬間閃過黯淡和失落的神色，但是很快就被遮掩了過去，同樣笑得開懷道：

    “真好呀，好羨慕你家里有這樣的阿娘呢！”

    “這是什么話，皇后娘娘母儀天下，你的阿娘才是全天下最好的，應(yīng)當(dāng)是我們羨慕你才是?！背」訐u頭晃腦地學(xué)著大人作揖，圓滑機靈的模樣像極了他爹楚新元，一聽到這樣涉及皇室的話下意識就恭敬起來，說的話也客套。

    “嗯......是啊......”阿淮揚起的唇角一僵，小小的身子遮蔽在宮墻下的陰翳之中，埋下頭暗暗握緊了小拳頭，再抬起頭的時候神色恢復(fù)如常，只是笑容稍顯刻意，輕聲道：

    “那你快些回去吧，我也要去鳳儀宮找我的阿娘啦！”

    說罷，阿淮和楚小公子道了別，故作興高采烈地朝著鳳儀宮走去，但是在所有人離開后就立刻xiele氣，沉悶地坐在一旁不說話。

    他的余光瞥見了直愣愣將一切盡收眼底的蕭凌安，卻像是并未看到一樣從他身邊經(jīng)過，腳步?jīng)]有分毫停留，仿佛眼前之人不是他的父皇，只是一個陌路之人罷了。

    蕭凌安心中一痛，愧疚和心疼剎那間涌了上來，三兩步就追了上去，拉著他的小胳膊道：

    “阿淮......”

    作者有話說：

    二更在十二點~

    蕭凌安：朕不僅要追妻，同時也要追兒子火葬場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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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心傷（二更）

    阿淮畢竟只是個小孩子, 就算跑得再快，蕭凌安三兩步也追了上去，但是在宮中大道之上, 阿淮連最后的顏面也不想留給蕭凌安，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就開始掙扎起來, 拼盡全力想要脫離蕭凌安的禁錮。

    蕭凌安察覺不對，立即讓安公公把眾人都驅(qū)散屏退下去，拉著阿淮來到?jīng)]有人的角落里，想要好好同他說幾句安慰的話, 奈何他壓根兒不想聽，毫不客氣地一口咬在蕭凌安的手背上。

    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小臉蛋漲得通紅也不愿意松口, 疼痛之感剎那間就從蕭凌安的手背傳到心間，但是他依舊沒有掙扎，任由阿淮在他手上撕咬和發(fā)泄著，連一句斥責(zé)的話也沒有, 望著他的目光盡是心疼和內(nèi)疚。

    這孩子在怨他。

    方才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興許那只是別人隨口一句話，但是霜兒現(xiàn)在不在阿淮身邊，阿淮為了配合他將這場戲演下去, 也為了最后一點自尊心，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他這個年紀(jì)的孩子是最天真無邪的, 應(yīng)當(dāng)最是無憂無慮的時候, 可阿淮卻已經(jīng)像半個大人一樣承擔(dān)著原本不屬于他的這份憂慮和疼痛，他看了都覺得心疼, 阿淮的心里肯定更加不好受。

    若是這樣能夠讓這孩子心里好過一點, 他倒是寧愿如此。

    阿淮見蕭凌安木偶般沒有動靜, 咬得牙根酸軟后就松了口，望著他手背上一排又小又深的牙印和皮rou之下快要滲出來的血珠，目光有些躲閃但依舊帶著憤恨，瞪了他一眼后別過頭去，小手插著圓滾滾的腰，輕哼道：

    “你來這里做什么？”

    蕭凌安一時接不上話，他是漫步至此，腦海中凌亂地想著他和霜兒曾經(jīng)的事情，直到看到阿淮的時候才回過神，可興許心底也是真的想見一見這個孩子。

    這可是他和霜兒的親生骨rou，也是和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聯(lián)系，看見阿淮就像是看見了霜兒的影子，他也希望代替霜兒把這個孩子照顧好，讓他健康快樂地長大。

    “朕是你父皇，來看你理所應(yīng)當(dāng)?！笔捔璋哺┮曋⒒床环獾男∩戆?，無奈地蹲下身子與他一般高，像霜兒之前做的那般愛憐地幫阿淮整理著領(lǐng)口的衣衫，嘆息道：

    “父皇和阿娘是一樣的，你待阿娘那么好，何時才能好好待父皇呢？”

    聞言，阿淮斜睨了蕭凌安一樣，環(huán)在心口的雙臂抬得更高了，倔強地嘟起嘴掃過蕭凌安疲憊倦怠的模樣，甩開了他的手道：

    “父皇和阿娘不一樣，就算如你所說，起碼要把阿娘找回來！”

    話音剛落，蕭凌安的手就僵持在半空中，為難又無奈地擰起了劍眉，望向阿淮的目光中盡是苦澀，喃喃道：

    “朕又何嘗不是呢？她是你的阿娘，更是朕的妻......”

    “我不管，是你趕走了阿娘，都怪你！”阿淮無論看到和聽到蕭凌安說什么都覺得很不順眼，也隱約覺得只有阿娘回來了才能勉強看這人順眼一些，不愿意在他跟前多待一會兒，掙脫開后立即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這回蕭凌安沒有再強求著追上去，眼睜睜看著奶娘和侍從帶著阿淮離開了，小小的身影被簇?fù)碓谝蝗喝酥虚g，看似被照顧得很好，但是映照在地磚上的影子依然孤獨又倔強。

    他眸光深深地望著阿淮朝著鳳儀宮遠(yuǎn)去，直到完全消失不見還是保持著原本的姿勢，這孩子在沈如霜離開后還是堅持住在她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仿佛這樣就能每天看見阿娘一樣。

    天色漸漸變得昏暗沉悶，可蕭凌安還是在宮內(nèi)漫無目的地走著，繞著鳳儀宮一圈又一圈地徘徊，最終佇立在宮門之前凝望著。

    “陛下，派去東邊找皇后娘娘的那些人傳消息回來了?！卑补弥捔璋步K于安定下來的時候，急匆匆地上前稟告道，沮喪又心虛地將頭埋得很低。

    “找到了嗎？”蕭凌安的聲音中帶著壓抑許久的希望，因為一次次都受到打擊，不似從前那般每一次問都滿是期待。

    安公公緩緩搖著頭，悠長緩慢的嘆息在暮色之中飄散。

    “那......難道是阿淮指錯了方向？”蕭凌安心間原本的懷疑在這個時候冒出了頭，并且在剎那之間愈演愈烈，自言自語道：

    “可這孩子是最了解霜兒的性子，為何要騙朕呢？”

    “陛下，小皇子畢竟只是個孩子，或許連東邊和南邊究竟意味著什么都不能完全明白，您為何如此堅信不疑呢？”安公公旁觀者清，知道陛下是心里沒底，摸不清這回皇后娘娘究竟會去哪里，才會情急之下相信小皇子的話，勸慰道：

    “反正現(xiàn)在也沒有線索，不如也去南邊找一找？”

    “這樣也好，把原本調(diào)往東邊的人手分一半去南邊?！笔捔璋苍谝股猩陨郧逍蚜藥追郑爝吋磳⑾У耐硐?，思忖道：

    “還是從江南一帶找起，蘇南蘇中雖然她都去過，也要仔細(xì)搜查，附近的州縣別落下，比如......徽州?！?/br>
    *

    停鶴居的活計并不多，每個人都自己顧好自己，顧尋舟也不是多事的人，三兩個下人就足夠了，所以沈如霜只是在清晨時分抄寫了一分采買單子后，就再也沒有什么事兒，也沒有見過顧尋舟。

    她用過午膳后就在小屋內(nèi)好好睡了一覺，等到日暮之時把院子里的名貴花草搬到了屋檐下，后來又怕這個時節(jié)深山夜里露水重，想要先搬進顧尋舟的屋子里，敲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

    問起一旁翻花繩的小丫鬟時，她才知道顧尋舟今日獨自去后山采藥草，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

    沈如霜不解，顧尋舟都能夠在山間建起停鶴居，怎么會連這么點兒藥草都要親自去采呢，難不成這就是文人雅客喜歡的野趣？果然不是她這樣的俗人能夠理解的。

    天色越來越晚，夜幕一點一點壓過了天際的晚霞，沈如霜站在門前望了許久，還是沒有看到顧尋舟的身影，不禁有些擔(dān)憂，到了用完膳的時候也沒什么胃口，聽那些小丫頭勸道：

    “jiejie你就別擔(dān)心了，這些年主上也不是一回兩回不回來了，平時都是江月jiejie去找他，不過不去找也無妨，那些厲害的侍衛(wèi)哥哥天亮后也會去找他。咱們主上可是半仙呢，哪里會出什么事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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