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聲，手槍上了膛。

    蔣述動作利落，已然感受到了這把槍改裝后的不同，他拿出自己的配槍，鄭重其事地交到齊硯行手中。

    齊硯行穩(wěn)穩(wěn)接過，“謝謝，我很榮幸。”

    時間不早了，明天一大早，齊硯行就要隨指揮部轉(zhuǎn)移。

    和蔣述道別后，他壓著些五味雜陳的滋味，轉(zhuǎn)身擰開房門的鎖鈕。

    “老齊?！?/br>
    齊硯行回過頭。

    不知是蔣述有些醉了，忘了一直以來堅持的習(xí)慣，還是今晚的交心打破了某條界線，總之這是兩人認(rèn)識以來，第一次省略后面的職務(wù)，用老友的方式稱呼。

    蔣述快步走上前，將已經(jīng)拉開的門重重地按回去，順手反鎖上。

    “老齊，你可能已經(jīng)被盯上了?！?/br>
    他緊緊扣住齊硯行的手腕，聲音隱忍而顫抖，“我也一樣?！?/br>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蔣述用了氣聲，此刻竟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我寧愿死在要塞，和我自己的心血埋在一起，也不想被那些中央軍控制。”

    “他們做的那些事，也配得上這身軍裝？”

    “我明白，”齊硯行心下一沉，反握住他的手，也壓住他陡然竄起的激動，“我都明白?！?/br>
    交握的兩只手都在暗自用力，并非在較勁，而是一種不得已的交流方式，對視之間，所有無法說出口的話語都已彼此明了。

    蔣述率先卸了力。

    他舒了口氣，低頭替齊硯行扣緊槍匣，壓低聲音說：“雖說是轉(zhuǎn)移到后方，但你的處境未必會比我在這里安全，你千萬要多保重?！?/br>
    “小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你周圍的中央軍士兵，你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在他們的監(jiān)視下?！?/br>
    “你也是，萬事小心，”齊硯行朝他伸出右手，“我們首都見?！?/br>
    蔣述：“首都見?！?/br>
    這一瞬間，像極了某個場景在重演，只是同一人物的處境不同，心境也大不相同了。

    “我們要塞見?！?/br>
    “我們首都見?！?/br>
    這若是兩句臺詞對白，若是放在一出已經(jīng)開場了的劇目中，大概是一句開頭、一句居中，唯獨不知會以何種方式結(jié)尾。

    最后道別時，齊硯行向蔣述敬了自他三年前成為“軍人”以來的第一個軍禮。

    至此為止，兩人之間不需要再說任何漂亮話，例如我如何支持你，理解你，敬佩你。

    這已是他能給予蔣述的，最高等級的尊重。

    第七十六章

    8月9日，齊硯行隨軍抵達第二道防線。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齊硯行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離開z709要塞后，他不再是要塞建設(shè)的副總師，上級表面上是給了他一個“軍事顧問”的職位，但他知道，這個職位不具備任何價值，不過是有名無實。

    一道無形的枷鎖將他與這場戰(zhàn)爭牢牢綁在了一起，他既不能進，又不能退。

    8月20日，柯潭鎮(zhèn)陷落敵軍之手，雙方戰(zhàn)線膠著在一起，戰(zhàn)場一片混亂。

    8月24日，斯維因防線上已有要塞被敵軍滲透，形勢危急。

    9月1日，半數(shù)以上的要塞淪陷，敵軍裝甲部隊已從防線缺口處進入聯(lián)盟腹地，聯(lián)盟迅速組織部隊進行阻擊。

    9月5日，第五集 團軍殘部被圍困，官兵分散在斯維因防線上的z458、d210、z709等要塞。

    在前線指戰(zhàn)員幾乎損失殆盡的情況下，剩余官兵依舊頑強抵抗，拒不投降。然而，彈藥嚴(yán)重不足，水、食物、醫(yī)療藥品緊缺，沒有任何補給，地堡大部分區(qū)域已被敵軍占領(lǐng)……處處皆是絕境，負(fù)隅頑抗已毫無意義。

    在蔣述少將的帶領(lǐng)下，分散的官兵于9月5日、7日深夜，以紅色信號彈為指示，集中所有力量，發(fā)起兩次突圍。

    然因雙方力量懸殊過大，兩次突圍均以失敗告終。

    9月10日，防線被徹底沖破。

    硝煙還未散盡時，敵軍通過廣播，向堅守要塞的官兵宣讀了最后通牒。

    幾分鐘后，地堡內(nèi)有槍聲響起。

    ……

    轉(zhuǎn)眼間，又是一年的中秋節(jié)。

    工會放假，程問音在家里收拾夏天的衣物，寶寶坐在一旁的地毯上，捧著一個大鴨梨，啃得津津有味。

    從初夏到初秋，一整個夏天都已經(jīng)過去了，程問音的丈夫還是沒有回家，戰(zhàn)爭結(jié)束依舊遙遙無期。

    他將丈夫的秋冬衣物收拾了出來，外套熨燙過后，掛在柜子里。

    很長一段時間，齊硯行留在家里的衣物都處在閑置狀態(tài)，但程問音總是想著，興許他很快就會回家，并且再也不需要離開家了，所以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著。

    沈柏淵送來的鴨梨?zhèn)€頭大，寶寶才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停下來打了個嗝，叫程問音：“mama……”

    “給mama吧，一會兒做梨湯喝?！?/br>
    程問音接過那只坑坑洼洼的梨子，給寶寶擦了擦嘴巴。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軍隊的作息號替換成了秋冬時間。

    程問音做晚餐的時候，寶寶自己騎著扭扭車，在屋子里滑來滑去，程問音怕他磕著碰著，隔一會兒就要去看一眼。

    沈柏淵最近經(jīng)常往家里送東西，有時是米面、水果、香膏，有時是給寶寶買的玩具，且都是從未見過的高檔玩具。

    程問音每次想留人在家里吃飯，或是做些點心給他母親送去，沈柏淵總是找工作忙之類的理由拒絕，弄得程問音很是不好意思。

    程問音沒在客廳找到寶寶，臥室和書房也沒有。

    本以為寶寶是在跟自己玩捉迷藏，但連柜子里都找過了，就是不見寶寶的身影，扭扭車也不知道在哪。

    “齊心壹！齊心壹！”程問音快要急瘋了，大腦一片空白，顧不上爐灶的火還沒關(guān)，一邊喊寶寶的大名，一邊往院子里跑。

    天黑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一層薄薄的光亮，院子和室內(nèi)連通的門是開著的。

    程問音在幾秒鐘之內(nèi)想到了無數(shù)種可怕的可能，然而當(dāng)他打開院子里的燈時，那根被吊住的神經(jīng)竟不知是該松還是該緊，他雙腿發(fā)抖，差點要摔倒在地上。

    “mama……？”

    寶寶坐在秋千上，歪著小腦袋看向程問音，旁邊是扭扭車。

    程問音愣在原地，半晌才快步走上前，將寶寶從秋千上抱下來，頭也不回地抱回家里。

    寶寶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在程問音懷里撲騰，想把扭扭車也拿進來，“啊，車車……”

    寶寶犯了錯，免不了一頓罰站。

    “mama是不是說過很多次，不可以自己出去玩?！背虇栆糇屗局闭竞茫蛄艘幌滤钠ü?。

    寶寶之前也經(jīng)常因為調(diào)皮搗蛋被教訓(xùn)，這大概是程問音唯一用力的一次。

    寶寶被打疼了，手背到身后，委屈地癟著嘴，“嗚……玩秋千……”

    “不可以！”程問音嚴(yán)厲道，“不管想玩什么，都不能自己單獨出門，必須要和爸爸mama一起?！?/br>
    “天都黑了，外面多危險啊，要是走丟了怎么辦？被壞叔叔帶走了怎么辦？”

    “mama怎么找到你？怎么跟爸爸說？要告訴爸爸，我把寶寶弄丟了嗎？”

    程問音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帶上了哭腔。

    他實在是太害怕了。生氣、愧疚、后怕，種種情緒揉在一塊，擊穿了他本就不夠強大的心理防線，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對寶寶說了重話。

    寶寶是第一次看到mama這么兇，被嚇到了，呆呆地去拉mama的手，沒有拉到，傷心得大哭起來，氣呼呼地跺著腳，“嗚嗚……討厭mama！最討厭！”

    小家伙委屈壞了，哼著鼻涕泡，仰起臉，張著嘴巴哇哇大哭，心里埋怨著mama，便自然而然想到了爸爸，認(rèn)為只有爸爸能幫自己評評理。

    “爸爸，爸爸！嗚嗚！”

    程問音聽著寶寶的哭聲，心酸不已，后悔自己剛才太沒有耐心了。他想蹲下來抱住寶寶，寶寶這會兒卻賭氣不讓他抱了，一直哭著喊爸爸。

    母子倆直到睡覺前才和好。

    程問音抱著寶寶躺在床上，放慢語速，和他講了很久的話，還把自己的發(fā)帶綁在小鴨子身上，系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送給寶寶。

    寶寶終于不再鬧別扭了，也知道今天是自己先做錯了，接過小鴨子，小聲說了對不起，然后埋在程問音懷里，“愛mama……”

    哄寶寶睡著后，程問音本來也想早早休息，然而很久都沒有睡意，還在為今天鬧出的烏龍后怕。

    戰(zhàn)爭越來越近了，首都雖安全，但并非是絕對意義上的安全，四處都暗潮涌動，他擔(dān)心自己保護不好寶寶。

    借著小夜燈微弱的光亮，他抬起手，細(xì)細(xì)看著自己的掌心上的紋路，有深有淺，亂而無序。

    丈夫曾在上面畫下過的兩條線，其中一條已經(jīng)消失在戰(zhàn)火中了。

    戰(zhàn)爭距離他們，只剩中間那一條。

    一定要平安無事，一定。他閉上眼睛，反復(fù)祈禱著。

    晚上十一點，程問音接到了丈夫打來的電話。

    從七月開始，境內(nèi)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齊硯行打電話回家的頻率明顯提高了，程問音知道，他是在盡量常報平安，不讓自己擔(dān)心。

    “你兒子齊心壹，現(xiàn)在膽子可不是一般的大，”程問音給他講今天發(fā)生的事，“天都黑了，自己跑到院子里蕩秋千，害我到處找，都快嚇?biāo)懒恕！?/br>
    他省略了很多情緒上的細(xì)節(jié)，這樣講出來，倒像是一件簡單的趣事了。

    “被我打屁股的時候，還知道喊爸爸、爸爸，真是個小精豆。”

    “柏淵送來很多新玩具，但寶寶還是最喜歡你做的秋千，而且不是每次都愿意管柏淵叫干爹，我要是柏淵，肯定再也不給他買玩具了?！?/br>
    齊硯行果然被逗笑了，這件事在程問音心里留下的疙瘩，似乎也解開了一半。

    通話的機會變多了，除了反復(fù)囑咐對方注意安全，相互安慰之外，他們終于也有空說些貼心的私房話了。

    “頭發(fā)有點太長了，感覺不方便，前天我去剪短了?！?/br>
    “好看。”齊硯行說。

    “什么啊，”程問音抱著從寶寶小床上偷偷拿來的抱枕，下巴抵在上面，“你又沒有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