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眼前像被壟罩著薄霧,彷彿所見之處都即將消失殆盡。在尚未完全進入黑暗前,路燈已經(jīng)盡責地工作,像是蛾的生物在路燈周圍不停飛舞,時不時地碰撞著燈罩,發(fā)出答答的聲音。 和張德皓道別后,羅世杰走往回家的路上,沾黏在皮膚上的熱空氣揮之不去,與表層的汗融為一體,整個人都要隱沒在濕熱里。 腳步朝家的方向前進,但他其實并不想回家。今天是父親開始請假的第一天,他沒有過問父親會不會帶母親去哪里,不過一想到家里或許有沉重低氣壓等著自己,就完全不想回去了。 再往前一點,就可以看到熟悉的公寓。他停下腳步,似乎有些畏懼。 耳機里節(jié)奏快速地鼓聲傳進耳朵里,羅世杰茫然地駐足在原地,彷彿全世界都被暫停,只剩下音樂里的時間有在流動。 不想讓自己的冷漠傷害他們,但同時又不想被那沉重吞噬,逃離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轉(zhuǎn)身,往來時路折返。 有種熟悉的感覺回到了身上。在那個什么事都看不順眼的國中時期,有多少次在這條路往回走。 明明之前家里并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母親燒好一桌飯菜,父親說著公司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世瓔也還在,挨在羅世杰身上看電視,一直用手打他的肩膀,一邊摀嘴笑。 儘管如此,當時的他只有感覺到憤怒,沒來由的憤怒。不是對家人,是對自己。 在那之后就算回到了正軌,父母親也沒有和他談論那時候的事,而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探究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源頭。如果每個叛逆期都能找到原因,現(xiàn)在羅世杰或許不會長成這種連情感都不會表達的高中生。 想想覺得很可笑,當時明明擁有了一切卻表現(xiàn)得像是什么都沒得到一樣。 背對家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身旁出現(xiàn)了石頭砌成的圍墻,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由不銹鋼的矮柵欄隔出的入口。這里是小時候他和世瓔常來玩的公園。 羅世杰朝里面探了探頭,或許是已經(jīng)快到晚餐時間,小小的公園里沒有半個人影。游樂器材和小時候沒差多少,只是中間的大型游樂設施翻新了,之前已經(jīng)退色的塑膠器材現(xiàn)在又變成五顏六色、彩度極高的色塊??邕^ㄇ型柵欄,走向鞦韆后坐下。金屬摩擦聲從上方鐵鍊與鐵桿連接處傳來,發(fā)出刺耳的尖銳聲響。 羅世杰把沉重的書包放在pu地板上,從里面拿出水藍色信封。 算了算剩下的紙張,應該快要看完了,他不由得有些緊張和不安,這意味著快要無法在原地停留了。這時他才意識到,世瓔留下來的日記已經(jīng)變成他每天的依靠,羅世杰只能透過這封信尋找著meimei的身影。 像是護身符般隨身攜帶著,信封的邊角已經(jīng)有些凹折,他用指尖撫平后,再一次回到世瓔的記憶里。 上禮拜,我又被找去老師辦公室了。 蔣老師說有同學看到我在欺負小安,是之前和她在教室里拉扯的那時候。完全搞不懂班上的人到底是怎么了……我只好又像是在狡辯般,解釋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因為被告狀,你才去找她理論嗎?」 我百口莫辯,因為老師不相信我,我很想哭,但還是忍住眼淚努力說我真的沒有欺負她。 雖然無濟于事,我還是不斷回想那天在教室里的人有誰,到底是誰說的?又有誰可以幫助我作證?但我一張臉孔都想不起來,每張記憶中的臉都像戴了張面具一樣,非常模糊。 蔣老師好像很無奈,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疊東西,看起來像照片。一開始看不清楚上面拍的內(nèi)容,好像是以很近的距離拍攝的。 手臂、背部、小腿。照片上都是人體部位特寫,雪白的肌膚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瘀青突兀的散佈在上面,像是被毆打的痕跡。 這是什么?我嚇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老師對我說,小安說這是我欺負她時用的…… 所以照片里的是小安?她一定又用著演技,在老師面前哭訴著根本不存在的罪狀。我忍不住哭了,說這不是我做的,我根本從那天起衝突后就沒有再和她說話。 我邊哭邊一直重復著這句話,最后老師就沒有再逼我了。 過沒幾天,這件事似乎傳開了。大家看到我就會交頭接耳,雖然沒有對我怎樣,但原本就沒有和我太好的同班同學,也不再特地來和我說話。我在班上就這樣被孤立了,每天去學校好像沒有我的容身之處,而小方在班上也有自己的朋友……我不好意思去打擾她。 現(xiàn)在所有事都不在我的掌控中,像失速的車子往不知道的方向衝去。重點是我根本沒做那些事,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就只是因為我做了一件我覺得對的事情嗎? 我好想要暫時消失,逃離教室、逃離蔣老師輕蔑的眼神。 難道我真的要一直背著這個罪名嗎?我相信最后老師一定會知道真相的……一定會的。 這幾天去上學,我隨時都在擔心會不會又被找去老師辦公室。而且晚上也很難入睡,想著又會有什么樣的罪名加在我身上,感到十分痛苦。腦中有時候也會閃過小安的那些照片,那些瘀青看起來不像假的,但也有可能是她想要栽贓我才做的假證據(jù)。 因為睡不好的關(guān)係,早上起床精神都很差,晚上念書也會不小心睡著。mama和哥哥也發(fā)現(xiàn)我怪怪的,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我只說最近考試有點多,壓力很大。 因為隨時處在焦慮的狀態(tài),我?guī)缀醵紱]什么胃口,今天早上在學校吃完早餐后,不小心在廁所吐了。 我想要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所以我盡量假裝一切都沒事。我也相信這件事可以好好的解決,只要我繼續(xù)堅持我是無辜的,老師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誤會,在這之前也絕對不能讓家人們擔心。 等待的過程太過煎熬,我只能每天睡前在被子里哭。 最近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什么事都提不起勁,一早起床那種世界要崩塌的感覺就會立刻襲來,甚至有些時候,想要乾脆從這個世界消失。但為了維持正常,我還是拖著身體起床去上學。 我今天把那個負面的想法告訴了小方,她感到很驚訝,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說什么,眼神感到很害怕。我不會責怪她,畢竟這種事情很難讓人做出什么正確的反應。 小方說一切都會變好的。目前也只能相信了。 一滴雨打在紙上,接著又出現(xiàn)了大小不一的水漬,像極了地上的水洼。羅世杰將視線從信紙轉(zhuǎn)移至天空,有一片烏云正在頭上緩緩飄著。 若是平常,他會滿不在乎地淋著毛毛雨,但是現(xiàn)在為了怕如寶物般的日記滴到雨后字會暈開,他只好躲進復合式游樂設施底下。 盤坐在pu地板,羅世杰再次打開了剛才看的那篇日記,用制服下擺將剛才被打濕的地方擦乾。 好幾個月前,世瓔以太累為理由沒吃晚餐,在房間休息。家人們也沒有多問,就相信著她說的理由,因為就只有這么一次而已。 從那時候開始,羅世杰看到的世瓔,就是她包裝過后的假象了嗎?外表看起來還是原來的她,但其實內(nèi)心已經(jīng)痛苦不堪了。 眼眶灼熱,但他告訴自己還不行,現(xiàn)在還不是把緊繃的情緒釋放的時候。 羅世杰手顫抖著,抽出最后一篇日記。 今天下午第一堂課,蔣老師進教室后走上講臺便開始說:「各位同學,前些日子班上的霸凌事件,大家還記得吧?經(jīng)過大家的努力后,好不容易才落幕?!?/br> 老師環(huán)視臺下的學生們,我開始做立難安,自從事情發(fā)生以來,我只要聽到關(guān)于霸凌的事,都忍不住打哆嗦。 在講臺上走了幾步后,老師繼續(xù)說:「但是聽說最近班上又有霸凌了,有同學可以向老師作證嗎?不用害怕,儘管和老師說?!?/br> 蔣老師用著溫柔的聲調(diào),冷靜沉著對著全班說話,并用眼神掃視著大家。但過了好久,沒有一個同學吭聲。 蔣老師走向小安,在她身邊的走道停下,并將手放在她的肩上,在觸碰到肩膀的同時她嚇得顫抖了一下。 「來,你說說看,把你和老師說的話再說一遍?!?/br> 大家此起彼落發(fā)出倒抽氣的聲音,但也有覺得不屑的冷笑聲。小安的肩膀垂下,持續(xù)微微地顫抖。 我瞪著她的背影,接著小安冷冷地吐出我的名字。 我們甚至不熟到她叫我名字我都覺得陌生,第一時間我還反應不過來。 我低著頭,雙手緊緊交握,希望能讓自己的手停止顫抖,但就算指甲已陷入手背,還是無法停止焦慮。 我沒有,我沒有做! 為什么到最后一刻還是指向我?我最后的希望破滅了……原以為老師會幫我的,他不應該這樣的啊。 眼淚又不小心流了下來,我覺得很丟臉、近乎崩潰,又喊了好幾次,聲音大到全班都聽得見了,于是交頭接耳的大家立刻安靜下來。 平時只會對小安露出、令我害怕的表情,現(xiàn)在全都面向自己。 沒有人肯幫我,因為在這里沒有我的朋友。 在這個教室里的人,有幾個人是欺負過小安的呢? 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我成為了大家的代罪羔羊,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現(xiàn)在焦點全都在我身上,我就是被那灼熱的目光推上處刑臺的罪人。 不要再看我了!不要再看了! 多希望這是一場夢境,我想要從這個可怕的視線里醒來。 有許多聲音傳進耳朵里叫我做個了斷,我分不清那是現(xiàn)實還是腦袋里的聲音。 所以我承認了。 說了他們想聽的話以后,即便這些視線依舊黏在自己身上,也無所畏懼了。 反正我最重視的東西已經(jīng)消失,沒必要再掙扎。 只要我消失,一切就可以好好結(jié)束,自尊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最后一篇很簡短,語句也很片段。羅世杰翻到紙張背后,是一片空白。他倉皇從信封里拿出裝在里面的其他紙張,跪在地上把全部都抽出來。白紙上毫無感情的印刷字體散落一地,確認后發(fā)現(xiàn)這真的是最后一張了。 真的只因為這樣,她就離開了? 「干!」隨著咒罵,羅世杰額頭碰地撞在pu地板,右手握緊拳頭用力揍在地上,大聲吼著:「干!cao你媽的!干!」 周遭吵雜襲來,雨下的猛烈,羅世杰的痛苦隱沒在雨聲中。 一次又一次的捶打,手上附著的小石子,讓每次與地板碰撞的痛感越加強烈,但羅世杰覺得還不夠,壓抑著自己的鎖鏈被切斷了,毫不保留地宣洩憤怒,也毫不保留地讓心里的痛在自己身上烙印,直到手指都破皮、滲出了血,他才停了下來。 羅世杰把臉埋在手臂里啜泣,灼熱的淚水終于從倔強的雙眼流了出來。浮現(xiàn)在腦中的畫面像跑馬燈,全是像朵白色百合花的世瓔。 為什么這件事要發(fā)生在她身上?為什么不是我? 羅世杰放聲大哭,那最后一篇日記被他用力握在手心里,指節(jié)上些許的血也沾在上面,變得像皺在一團的衛(wèi)生紙。 他想著世瓔敲著鍵盤,打下這些字的模樣,兩眼無神,雙手像機械一般,收到腦中的指令打下這些似乎和自己毫無關(guān)係的字句,直至最后崩潰的片段話語。 他撐起身子,掐住自己手上破皮的傷口,哭聲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氣。他看著手中的日記,告訴自己必須振作。因為他必須代替世瓔,說出她想說的話。 我可以的,也只能相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