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又是個炎熱的夏日。 羅世杰將房間書柜里的參考書籍課本抽出,一本本疊放整齊后,用塑膠繩綑綁一起。 因為捨不得花電費開冷氣,只能把電風扇開到最強直吹。充滿熱氣的頭頂留下好幾滴汗水,沿著脖子一路滑到背脊,一陣搔癢感讓羅世杰忍不住將左右手的書堆先放在一旁的椅子上,騰出手抓后背。 高中三年所使用的書整理起來,居然也堆滿了整個房間的地板,羅世杰很慶幸自己在學測時就已經(jīng)考上自己心目中的學校,不用在這個大熱天還要繼續(xù)苦讀。 分了好幾趟才把所有書搬到玄關,因為傍晚會有專門資源回收的人來收,羅世杰必須在這之前全部整理完畢。 穿越客廳,回到?jīng)]開燈的走廊,羅世杰駐足在世瓔房間門口。 世瓔房間的擺設完全沒有變過,看起來像是房間的主人隨時會回家一樣的整潔。除了羅世杰以外,爸爸mama也會定期進來打掃,而陽臺上的多rou植物則是全權給羅世杰負責。 雖然每天都會進來,但今天總覺得特別沉重。他蹲在放書的矮柜前,把課本和參考書拿出書柜。如果世瓔今年也和他一起畢業(yè),這些書也是要清掉的,羅世杰這樣說服自己這件事并不是這么的痛苦,繼續(xù)挑選要丟的書。 挑到一半,放在桌上的手機傳來刺耳的鈴聲,羅世杰皺著眉頭嫌吵,趕緊接起來。 「你還在忙嗎?」 「我快好了,還剩一些……」因為一邊專心在整理,羅世杰尾音拖的老長?!改阆葋砦壹野桑凑岔樎?。」 「那我就出門囉!」張德皓難掩雀躍的聲音,讓羅世杰嘴角不小心上揚。 掛上電話的同時,書柜的書也都清出來了。畢竟也才一年多而已,捆個一疊就打包完成。 窗外的風鈴聲,隨著夏天的暖風一起吹了進來,好像過沒多久,世瓔就會從陽臺跳出來,說著她的多rou植物長得如何,或是今天在學校發(fā)生什么有趣的事。 過了兩年,世瓔還是會不時跑進他的想像里,穿著白色洋裝的她,就像森林里的小精靈,在出奇不易的地方跳出來。 羅世杰一開始急著想擺脫這些反射性的幻想,認為那是他無法前進的絆腳石,但心理醫(yī)生建議順其自然,也可以排遣對親人離世的寂寞。 要是現(xiàn)在世瓔還在,他一定會看著她的雙眼,專心地聽著她說的不管多小的事情。這段日子時常會在內心說出這句話,但就是因為她不在了才有這樣的想法,羅世杰相信往后的人生還會有無數(shù)次這樣失落的時候,直到他也死去。 羅世杰閉上眼睛,下巴靠在打包好的書上,感受從窗外吹進來流動的空氣。 「要是你還在就好了?!?/br> 風鈴再次叮噹作響,似乎在回應羅世杰的話。 門鈴聲響起,打斷羅世杰的沉靜,有些狐疑地起身前往大門。門一打開便看到張德皓燦爛的笑容,像是要和外面的艷陽比誰更耀眼般。 「你怎么有辦法自己上來?」 「跟著其他住戶上來的啊,反正警衛(wèi)已經(jīng)認得我了?!?/br> 「也是啦……」 張德皓側身走過放在玄關的書堆,一邊說:「這么多啊?整理完了嗎?」 「差不多了,我準備一下就可以出門。」 羅世杰遞給張德皓一杯水后,便去浴室沖洗一下身體,換上外出服,準備一起去看世瓔。 今天是世瓔的忌日,爸媽因為怕一起去會人太多不方便,因此他們先行前往??陬^上是這么說,實際上也是兩人想留時間給羅世杰單獨相處。 準備好后,張德皓便騎著擋車,載羅世杰一起前往納骨塔。 看張德皓熟練的cao作著檔車,想必是早就到處騎好幾回了。因為生日在下半年,所以他早早就考到駕照,而且明明只要開口就可以和家里要到一臺新車,張德皓還是堅持要自己打工買。他總說要靠自己的力量得到,才會更加珍惜啊, 沿著城鎮(zhèn)里的主要干道一直騎,遠離市區(qū)后不久便抵達的地方上的納骨塔。雄偉的建筑物上方是類似佛寺的屋頂,以前來的時候是橘色的,但前幾年翻新之后變成亮眼的水藍色,正好是世瓔喜歡的顏色。 兩人先按照程序參拜后,穿過一排排整齊的柜子,陽光正好撒在世瓔的位置附近,帶點金色亮粉的名字被照射的一閃一閃。 羅世杰低著頭雙手合十,默念著「我和張德皓來看你了」。在比他視線還高一些的位置,用鑰匙將兩人之間的門打開。和靈堂上相同的那張照片映入眼簾,清透的罐子透出些許淺淺的藍色,好像她今后就住在海洋里。罐子旁已經(jīng)放了一朵白色百合花,是爸媽他們放的。 只有在這里,想像中的世瓔才不會恣意溜出來。 「世瓔,我們來囉?!箯埖吗┹p快地說。 羅世杰從袋子里拿出另一朵百合花,同樣也是純潔的白。儘管柜子里已經(jīng)有點放不下,他還是將花塞在旁邊的縫隙。 指尖觸碰著meimei的照片,接著像輕撫著對方的臉般滑過骨灰罈冰涼的表面。羅世杰一直覺得對著照片說話很奇怪,所以總是這樣注視著照片不說話 張德皓一同注視著,隨口說:「已經(jīng)兩年了啊……」 兩年前的今天,永遠改變羅世杰的生活,一瞬間彷彿已經(jīng)過了人生的十年,所有痛苦都在這之后一口氣灌注在他身上,逼著他長大。 少年的他、對生活感到無聊的他,都在那天死亡了。 張德皓在一旁對世瓔的照片滔滔不絕,就像她真的就在這里一樣。他說著他們已經(jīng)參加畢業(yè)典禮,還有為了上大學的暑期英文營,兩人必須提早北上到臺北,還打算一起租房子。 像是在報告,又像是在分享,張德皓說完后笑了笑,臉上這才蒙上些許黯淡。 「那我先去外面等你?!箯埖吗┌凑諔T例,留他一個人獨處。張德皓拍拍他的背,給他一個上揚的嘴角后便離開了。 即便獨處了,羅世杰還是覺得把心里話說出來很彆扭,但他喜歡獨自在這里的感覺,或許是覺得就算不說出來世瓔也能聽到吧。 外頭有一片云飄過去,原本灑進室內的光線變弱,變成日光燈沒有生氣的白光成為主要的光源。 羅世杰重重吐了口氣,想到第一年忌日時他其實沒有對世瓔說些什么,連在內心默念也沒有,當時的他還沉浸在痛苦之中無法自拔,只能不斷掉眼淚。 「世瓔。」勉強發(fā)出一些聲音,因為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顯得有些突兀。他又降低一些音量繼續(xù)說:「在這邊過的好嗎?」 停頓一會,似乎有些習慣這樣說話,于是繼續(xù)再次邁進。 「去年我只顧著哭,你一定覺得很傻眼吧?每次去看心理醫(yī)生也都一直哭,最近才比較好一些,所以你可以放心了。」才剛說完,羅世杰便開始抽泣,但他還是用力抿嘴忍耐著。 「之前你把你的痛苦都給我,所以我把那些痛刻在自己心里。你再也不會痛了,沒有什么可以傷害你……」 羅世杰隔著外套撫摸左手前臂內側稍微鼓起的疤痕。 「雖然現(xiàn)在說好像有點晚……我答應你會連你的分好好活下去,我也會永遠永遠記著你。」 從世瓔自殺之后,羅世杰其實從來沒有好好和她道別,今天對他而言,或許才是真正的告別式。 在這兩年,他心里似乎多了什么,但同時也有一些東西失去。這或許就是真正接受一個人的死亡所產(chǎn)生的矛盾吧。 他擦去眼前的些許干擾,再次定眼看向照片。世瓔真的和自己長的好像,雖然以前覺得自己這樣長得太過秀氣不是很滿意,但現(xiàn)在卻很慶幸。 「世瓔……」羅世杰抿嘴,為接下來要說的話做些心理準備?!冈谀慊钪臅r候沒說過,平常也沒表現(xiàn)出來,但我真的很愛你,一直以來都是?!?/br> 臉上劃出淺淺的笑,呼應著照片里的逝去的meimei。 走出門口,羅世杰看見張德皓正在和一個女生說話。正感到疑惑時,對方發(fā)現(xiàn)到他,并對他微微欠身。 將近兩年都沒見過,王以茜的發(fā)型變成單純的黑發(fā),臉上也多了些溫和,比起之前不健康的臉色,現(xiàn)在臉上多了些紅潤,然而唯一不變的是看著自己那愧疚的眼神。 兩人來到在一旁涼亭的石椅,張德皓則是獨自回到停車場等待。 「好久不見,怎么突然來這里?」 「抱歉,我自己問到了她在這里……」 「你要進去看世瓔嗎?」 王以茜很慌張,邊搖手說:「不用了,我來這里是為了找你?!?/br> 羅世杰苦笑說:「我們也不是沒有對方的電話,你可以直接約我啊?!?/br> 「我怕你不見我?!?/br> 「我以為我們上次在醫(yī)院頂樓已經(jīng)把誤會都解開了,是因為我上次沒出去見你嗎?」羅世杰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歪著頭,脖子側邊的傷疤的不規(guī)則鼓起更加明顯?!讣热荒愣紒砹耍瓦M去看看她吧?!?/br> 「我不……」 「她不會覺得怎樣的?!?/br> 「真的沒關係,你也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吧?!?/br> 這么說也是,羅世杰面對她嚴肅的表情,只好作罷。「好吧。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想知道在那之后,你們過得好不好?!?/br> 羅世杰點點頭說:「你那時候特地來我家道歉,我卻很廢的躲在房間。我其實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但不管怎樣就是開不了門踏出去?!?/br> 「我想過你應該不想見我所以才沒出來,原本你爸媽想要叫你,但我說不用?!?/br> 「也不是不想見,只是有時候就會這樣,在那一刻不想面對痛苦的事情,所以無法前進,最后只能躲在爸媽的背后。」 看見羅世杰笑了,王以茜的嘴角也微微上揚。 「你爸媽人真的很好,說并不是我的錯,但其實我從來沒奢望你們會原諒我,就算現(xiàn)在我也沒有原諒我自己?!?/br> 「我確實從來沒有原諒過你。」 「我想也是,對不起……」 「我希望你能一輩子都記得,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然后在這個世界上好好活著。」 王以茜一臉愕然,緩緩說:「一邊贖罪嗎?」。 「是啊……不過你早就已經(jīng)這么做了,即便這么痛苦你還是說出來,謝謝你,真的幫了大忙?!?/br> 又是個令人意外的話,王以茜愣了幾秒,雙眼閃爍?!改潜緛砭褪俏覒撟龅摹仓荒苓@么做。我有預感如果不做這件事的話,以后可能還是會活不下去。」 「不過這世界上隨時都會發(fā)生讓人無法活下去的事啊?!?/br> 「但是你還是想辦法活下來了,我可以理解你這么做的原因。當時你應該很痛吧?」 羅世杰下意識摸著脖子:「身體的傷總會好的,不重要。」 王以茜轉頭看著他有些無奈的笑,不知道是兩人之間的衝突已經(jīng)解除,她覺得羅世杰變了很多。但她自己也是一樣,不可能經(jīng)過這些事還是和之前沒兩樣。 「聽德皓說你們下個月就要先去臺北了?!?/br> 「他連這個都告訴你……我們都考到臺北的學校?!?/br> 「恭喜你們,臺北的學校應該滿難考的吧?!?/br> 「是啊,我還差點考不上,要不是張德皓想去臺北,我還想說考臺南的就好,離家又近?!?/br> 「你和他感情很好呢?!?/br> 「嗯,從小就認識的?!?/br> 「我一直都很羨慕世瓔,遇見你之后我也很羨慕你……如果今天是我自殺,我想應該沒有人會愿意為了我查出真相,大家應該只會相信學校的片面之詞?!?/br> 羅世杰突然頓悟,或許這是蔣老師能夠一直沒有被揭發(fā)的原因,被針對的學生本身就是個不受學校老師或家人疼愛的孩子,根本沒有人愿意相信她們,甚至懷疑起她們在說謊。 「抱歉……你應該不想聽這些吧,我已經(jīng)在慢慢調適,但我常常還是因為羨慕而想起她?!?/br> 「不會,我沒有不想聽。」 「我們真的和當初都不一樣了?!雇跻攒缍嗽斨_世杰,滿臉憂愁。 「聽說你之后去了安置機構,現(xiàn)在應該也畢業(yè)了吧?」 「嗯,當時剛好在暑假,所以轉學后就直接繼續(xù)念高二了?!?/br> 「那你之后會上大學嗎?」 「我的事……不重要吧?!雇跻攒鐚擂蔚男?,一手將頭發(fā)勾在耳后,避免被風吹亂。 「如果你不介意,之后還是可以和我連絡,就……如果你需要找人說話的話。雖然我們沒辦法變成朋友,但至少我可以聽你說?!?/br> 王以茜先是愣了愣,隨后忍不住笑出來,拿著包包便起身。 「我該走了?!?/br> 羅世杰一臉詫異,也急忙起身?!傅纫幌隆?/br> 「我所做的事情導致這樣的結果,真的感到很對不起。所以我不會忘記我是這件事的加害者,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去臺北要好好念書喔!」 王以茜揮了揮手轉身離開,羅世杰這才發(fā)現(xiàn)后面有位中年女子在等她,以她的體型來看并不像是她的mama,羅世杰猜想那可能是社工。 和王以茜搭乘的汽車擦身而過,羅世杰看見副駕駛座的她垂著頭,像是在哭泣。他別過頭,裝作沒有看見。他盯著車尾,直到看不見為止。 張德皓坐在機車上滑手機,看見羅世杰走過來后,拿起安全帽的給他。 「要回家了?」 「你有辦法騎到海邊嗎?」 「當然可以啊,只是屁股會很痛而已。」張德皓不假思索回答,也沒等羅世杰回應便戴上安全帽發(fā)動檔車。 上次去那里是兩人國中的時候,因為沒有方便的交通工具,只好搭了將近一小時的公車才到達最近的海邊。 檔車引擎的隆隆聲,讓羅世杰莫名的安心。他將頭靠在張德皓的背部,微微瞇起雙眼。 黃黑相間的電線桿不停快速一閃而過。被隔成一格格的田地,水稻整齊排列在泥土里,田里的水隱約映著白云與藍天。菱角田、香蕉園還有遠方的山全部都染著不同層次的綠。 對羅世杰來說,代表生命的綠色代表著告別,生氣蓬勃的夏日也代表告別。 他深吸口氣,讓田野間的清新和胸口里悶住許久的空氣交換。 世瓔。 不知道是第幾次,沒有回應的呼喊。但不同以往的是,伴隨著呼喊的不再是罪惡感和憤怒,而是涌入胸口的暖熱。 謝謝你,再見了。 (霸凌者的告別式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