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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都是共生共感的痛過,是溫柔的病,是溫柔的人啊……」 醒來的時候是在四周全是海綿的空間,他獨自瑟縮在隅角,記憶是空白的,無論他怎么拼命的回想,依舊想不出任何有關(guān)自己為何在這里的蛛絲馬跡。 他開始感到害怕,卻又無從發(fā)洩,想將復(fù)雜的意念一拳一拳打在柔軟的海綿上,想一頭栽進那樣單純的世界,想離開這殘酷的世間。 他感覺到有人在看著他,四處查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天花板角落的一臺監(jiān)視器在作祟,他不敢輕舉妄動,依舊縮在原處。 昏昏沉沉,他好像醒來了,又好像仍在夢境中,隱隱約約聽見mama在叫喚他,可是怎么可能呢?mama已經(jīng)走了啊……。 惝恍迷離,他在模模糊糊間感覺到自己的魂魄被抽離,而自己看著自己那一幅頹敗哀戚的模樣,卻什么也做不了。 「吳易然,吳易然!」他原本想就這樣沉淪下去的,原本想這樣就不醒來的,可是聲音卻叫醒了他。 他茫然的睜眼,依然是在這個海綿的空間,護理師站在一旁注視著他。 「你還記得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發(fā)生什么事?回頭去看,那段記憶像蒙上了一層濃霧,他再怎么撥開,仍是無盡的白。 「我想不起來了……。」吳易然自責(zé)著,怎么可以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沒關(guān)係,你現(xiàn)在好點了嗎?」 其實耳鳴響的嚴(yán)重,其實耳里聽不清任何聲音,只是他仍然微微點了點頭。 「要聊聊嗎?」護理師蹲在抱著膝蓋的吳易然身旁與他的視線齊平。 「我剛剛怎么了?」他想起來了,這里是保護室,用來約束狀況不穩(wěn)的病患,防止他們做出極端的行為的地方。 但他想知道,他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好,你慢慢聽。」 「小雋剛剛解離,好不容易狀況穩(wěn)定下來,再無異樣后,他卻跑來跟我說,你整個人好像不對勁,他說你一直用指甲抓著皮膚,把整片皮膚抓下來了。」吳易然抬起手,才覺得有些刺痛,從手腕至手臂關(guān)節(jié)處整片通紅。 「然后捂著耳朵,口里喃喃著聽不清楚的話……」 「對不起……」吳易然眼神空洞的說 「對,好像是這樣,從原本只是小聲的唸,到后來越來越大聲,幾乎是用嘶吼的,霎時,所有人都攔不住你,你就跑到墻邊一下一下的用力撞著?!?/br> 吳易然撫著頭部,卻沒想像的疼痛,恐怕是對于一切無望,受幻聽的影響,痛覺也被消弭。 「原本我?guī)湍愦蜴?zhèn)定劑了,你也漸漸穩(wěn)定下來,但你還是哭著跟我說,你想進去保護室發(fā)洩?!褂洃涻r明了起來,他從記憶里看見自己哭的脆弱的樣子。 「不必覺得難堪,能哭出來是好事?!棺o理師看吳易然抿著下唇滿臉通紅的樣子便說。 「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嗎?」 「是……是我害……小雋解離的……」吳易然小聲的說,聲音細微的幾乎要聽不清。 「上ot課的時候有發(fā)生什么事嗎?」她輕聲問。 吳易然沒回答,只是直瞪著前方。 「沒關(guān)係,但我相信小雋不會怪你的。」 經(jīng)過一分鐘的沉默后,吳易然緩緩開口。 「因為……我不敢上臺發(fā)表,讓小雋獨自承受那份恐懼,感覺是因為我造成他的壓力過大,才會……導(dǎo)致他解離?!棺o理師發(fā)現(xiàn)吳易然又開始無意識的抓手,便抓住他的手。 「我請小雋過來跟你講好不好?!?/br> 吳易然默默點頭,卻面露些微惶恐,好像害怕小雋再次被他影響。 小雋從門外走進來,直率的坐在吳易然旁邊。 「哥哥還好嗎?我……剛才那樣是不是嚇到你了?」 吳易然盯著自己的傷疤,淡淡的回:「沒有……」 「對不起,是我害你的?!?/br> 「怎么會,不是你的錯,不需要道歉?!剐‰h慌張的阻止易然的愧疚與自責(zé)。 「哥哥我跟你說,解離癥通常都是在人遭遇重大事件或是龐大心理壓力后突然產(chǎn)生的防衛(wèi)機制,剛才會這樣是面對群眾的壓力,不是因為……」還沒講完,便被吳易然打斷。 「如果我當(dāng)時陪你上臺,或許壓力就會減輕一些。」吳易然聲音沉悶。 「不是,不管哥哥有沒有陪我上臺,我都會對人群恐懼,自從被同學(xué)霸凌后,我就不敢再相信別人,不敢再就這樣隨便相信言語,所以,真的不是哥哥的錯?!?/br> 「我常常被說抗壓性低、草莓族,一遇到挫折就解離,被罵很沒用,可是事實真的只是因為我們生病了?。 ?/br> 「那為什么,為什么你會相信我,為什么你會毫無保留的把你自身的困擾全部說給我聽,就好像,我不會背叛你一樣……?」吳易然直直盯著小雋的眼神。 「因為,都是共生共感的痛過,是溫柔的病,是溫柔的人啊……」 小雋輕輕把吳易然捂住耳朵的手放下。 「沒事的,我在這里?!?/br> 易然一聽,眼眶立即蒙上一層水氣。 有多久……有多久沒人這樣跟他說了……。 夜晚,為了確保吳易然狀況穩(wěn)定,他依然睡在保護室里頭,只是輾轉(zhuǎn)難眠,不安的心情莫名萌芽,最后他沒向護理師拿安眠藥,乾脆不強迫自己睡著,到大廳一人看著書。 直至清晨,好不容易偷來幾十分鐘的淺眠,卻被外頭一陣sao動吵醒。 「這里的病患就是頭腦有病才會住進來,你們這樣很不尊重欸!」一名男子對著護理師罵罵咧咧。 「最好是沒有尊重!這就是我們護理師的職責(zé),你是當(dāng)我們多偉大,我們也是人欸,如果可以我們就不用在這里穿著護士服還服務(wù)你們!」護理師也大聲對著男子說,順手拿了一條約束帶。 手腕式約束帶是一般最常被使用的約束用物,當(dāng)病人無法溝通、意識不清楚或麻醉術(shù)后未清醒時,可防止病人自行拔除醫(yī)療設(shè)備或身上管路。 而精神病院中的約束帶,通常是拿來防止患者做出脫序行為的一種束縛。 地上有一攤水,吳易然經(jīng)過差點踩過去,聽其他病友說,剛才男子失控,朝護理師潑水。 吳易然轉(zhuǎn)頭一看,果然發(fā)現(xiàn)護理師衣服上有一大灘水漬。 「說什么我們都沒給你自由,你們就是做錯事了才需要被人這樣綁著! 「過來!」護理師拉著男子走到墻邊扶手,將男子雙手束縛在扶手上。 「放開我!」男子激動的掙扎,憤怒的大吼。 「你們這群沒人性的傢伙!」男子已經(jīng)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眼神充滿戾氣。 所有病友們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觀望,沒人敢跳出來反抗,在這樣的情況下變的唯唯諾諾。 小雋也從病房走了出來,先是靜靜的站在易然旁邊,然后說:「我知道那種被束縛的感覺,感覺很差?!?/br> 「昨晚,護理師問我需不需要約束帶防止解離做出極端行為,我答應(yīng)了,因為我也不知道解離期間失憶的我,會不會闖出什么禍。」 「可以說這里是清間的像世外桃源,像伊甸園,但在患者狀態(tài)不好時,這里也會變成夢魘的監(jiān)獄?!剐‰h說。 「我很冷靜,你聽我說,放開我!」男子簡直是用盡力氣的嘶吼。 儘管他的雙手被綁住,他仍不斷敲打旁邊的扶手,持續(xù)發(fā)出噪音。 其他病友們默默到一旁做自己的事,沒再將焦點放在男子身上。 「我昨天……就是這樣嗎……?」吳易然赫然憬悟。 「不是,哥哥昨天很努力,我看見你很努力的忍住,即使痛苦依然將傷害降到最低?!?/br> 「你很努力了!」小雋燦笑。 壓迫他的不是生活,不是無望的愛情,不是孤單和寂寞,而是自己,而是明明知道一切,卻無法從這個怪圈跳出來的,另一個自己。 他們過著比別人更長的時間,周邊的事物變得越來越快,從一個個實體加速至光影。 不,是他們變慢了,慢到自己都不知何時已經(jīng)駐足。他們漸漸忘記了交流,忘記了微笑,忘記了是否還存在。 像空氣,像煙霧,像塵埃。他們不是在炫耀憂鬱的體質(zhì),不是證明自己有多么格格不入,他們深知心中的痛楚,難以自拔卻又不想任何無謂的物質(zhì)介入。 那些虛榮的,偽善的面具,彷彿想要侵入我們的柔弱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害怕孤獨,卻又置身于其中。 他曾以為放聲大哭是人生最悲慘的狀況,后來發(fā)現(xiàn),眼淚流乾后的無所適從才是更加深刻的絕望。 只是遇到了小雋,同樣和他擁有痛苦的人,他卻從他身上看到了一點曙光,讓他在無盡的黑暗中,感受到了希望的光明是那么的溫暖,好像那么久的低潮,終于有了些潮起潮落。 他回到房間,拿出紙筆,右手卻癱軟使不上力,他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一筆一畫的寫了幾個字。 今天,我又活下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