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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死了,希望她還能好好活著?!?/br> 他喜歡大海。 喜歡它安靜的樣子,咆哮的樣子,望眼過去那開闊無邊的大海,雄渾而蒼茫,把城市的裂縫,擁擠,嘈雜全都拋到九霄云外。 也喜歡天空。 喜歡天那么藍,連一絲潔白的浮絮都沒有,像被過濾了一切雜色,瑰麗地熠熠發(fā)光。 天空和大海相愛了,但他們的手無法相牽,愛也無法繼續(xù),天空哭了,海的雙眼也濕了,天海相連成一線。 明明是那么相近的兩人,你說他們?yōu)楹尾荒芟鄲郏棵髅髂敲慈崛醯娜?,你說為什么要讓她被病魔侵蝕著?明明是那么堅強的人,你說為什么死亡在別人眼中就是自私? 他的身體里有片海洋,與靈魂共存,那片海,由眼淚構(gòu)成,當(dāng)靈魂在夜里潰堤時,就用瓶子裝起大大小小的人悲傷。 都是海洋。 也想像一些人,無聲無息的倒下,像影子輕輕的從眼前砸下,或是在半空中搖搖欲墜,還是沉落到深藍的世界。然而沒有鮮花,就連蔓生的雜草枝葉也不復(fù)見,沒有墓碑,沒有他們的記得。 看著眼前的病危通知時,他竟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看著黑紙白字,他心里沒有一絲波瀾,沒有一點石沉大海的沉重。 好像早已預(yù)料到結(jié)果,而他始終只能這樣。 幾天前經(jīng)過花店的時候,被馨香吸引,一眼就看見在這個春末夏初開的最盛的繡球花,陽光灑在四種顏色的繡球花瓣上,燦爛而光彩奪目,回憶開始蔓延,最先想到的是她的笑靨。 你知道繡球花的花語是什么嗎? 不知道。 是希望。 花店店員說:「五月是繡球花開的最美麗的時候。」店員深邃的眼眸望著吳易然,吳易然從她的眼中看見了自己,那個放下所有身段,溫柔心思細膩的自己。 在潮濕的日子里,將淚水藏在下雨的季節(jié)里,無論晴雨,繡球花是唯一的希冀??墒墙裉欤ǖ陼和I業(yè)了,鐵門上貼著斗大的字跡:永久休業(yè)。 那個五彩斑斕的店面成了清冷的灰色,一簇簇,一叢叢,一朵朵爭芳斗艷,那個總是引來無數(shù)人駐足關(guān)賞的花店,那個總是如沐春風(fēng)的花束,成了一片灰暗的鐵墻。 結(jié)業(yè)了。 那天,沒有繡球花。 那天,她心臟纖維顫動被急救了。 繡球花一夕間枯萎了,看到抖動的曲線,和醫(yī)護人員蜂擁而上,拿起電擊器,胸腔大力的震動,像棉花被掏空的玩偶,手垂在病床旁,呼吸就這樣斷了一瞬。 替她簽病危通知書時,雙手是顫抖的,像所有文字都在跳躍,零零落落的散了一整地,而他在地上摸索著,摸索那些,曾經(jīng)對他而言是那么輕而易舉的東西。連簽名時藍筆也斷水,像是在跟他做對,要林語忻頑強的活下來。 「吳易然?!?/br> 「嗯?」 「如果哪天我死了,不要救我,不要電擊,不要cpr,讓我安安靜靜的走。」 「不要說這種話,你會好好活著的?!?/br> 「我說如果,如果有如果,好嗎?」 「好……」 他答應(yīng)過的,答應(yīng)不要救他的,可是出于自私,他想要她活著,就像憂鬱癥的他,那么嚮往死亡,卻被社會大眾譴責(zé)自私,因為他們渴求的活著,竟是他隨意放棄的東西。 出于自私,他還是讓他急救了。 儘管現(xiàn)在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但誰知道,那會不會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呢? 吳易然坐在加護病房外的綠色塑膠椅上沉思。 我想你了,想擁抱的馀溫,想沉淪你的漩渦,想吻過的夜色,想堅強的背影,想幸福的馀生。 我想你了,想你了。 有個女孩曾告訴他,別否定自己的意義,要愛就要一份長長久久的愛。 她的眼里是清澈的湖水,映著湖水圈圈漣漪,映著他在湖面,微微莞爾的笑容。 習(xí)慣了有她的璀璨笑容,習(xí)慣了有她的淺淡溫暖,習(xí)慣了有她和他。 我愛的是你的靈魂。 只要還活著,我能帶你走遍全世界。 沒有誰的日子是真正晴朗的。 我沒有家人了,我只剩你了。 就算有天你不見了,我也能照著光線指引,找到你。 我們都不要再討厭自己了好不好。 易然,別哭。 他回到空虛的家,看著那些娟秀的字跡寫的溫柔,一一裝進鐵盒,細膩的收到抽屜里,隨時間沉默,一點一滴褪色,蹉跎日月,終被打開的那天,或許他已經(jīng)成為擁抱不到的星星。 衝動也許本就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潛意識謀劃已久的練習(xí)。所有衝動都是累積已久的起心動念。 他踏著那天的足跡,回憶著那天的點滴,那天瓶中信里寫道。 就算我死了,希望她還能好好活著。 闃寂的夜晚,乾燥而陰冷的空氣,被揮灑過的墨跡就那樣潦草地在生命里留下了痕跡,曾經(jīng)細心準(zhǔn)備的一切還未來得及書寫就已經(jīng)被風(fēng)乾成了記憶,刻進了誰的眼里,海水流過,腥咸了一片水域。 他拿起紙筆,像囊螢映雪,靠著微弱的燈光,一筆一筆的寫下馀生,寫下浪漫,寫下自由,這一次他終于能好好展翅翱翔,終能見到云層上那未被尋獲的旖旎。 他寫給爸爸:很抱歉做出這樣的決定,若是你無法理解我能懂,但我無論如何都會選擇這條路,我還是你兒子,還是很愛你。 寫給好友張庭愷:高中三年謝謝你照顧。 寫給林語忻:好好活著,儘管我不在了,也要活下去。 然后把遺書一封封的寄出,最后自己打了通電話,電話里他的口氣平淡無波,像早已做好這決定,而永不悔改。 總是潮濕的梅雨季節(jié),此刻竟然沒降下綿綿細雨,也沒有一絲微風(fēng)的吹拂,是那種溫和到舒服的天氣。 他又重回了那里,看著潮汐漲退,看著日月星辰,然后走一遍她曾走過的路,就會發(fā)現(xiàn)疼痛其實一直藏在細節(jié)里,像抽絲剝繭那樣細細的長長的哀愁。 每一次的蹙眉,每一次的暈眩,每一次的緊握,都是衰落的警訊,只是偽裝的太過細微,他從沒感覺到過。 他這么苛責(zé)自己,這是他最后一次討厭自己,惋惜自己的大意,憎恨自己的存在,厭惡到最后只能做出這種決定的自己。 她說:這不是自私啊,離去的人很勇敢,很有勇氣離開這個不適合自己的世界。跟努力活下去的人一樣勇敢。 那這一次,我能被你原諒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