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珍珠 第4節(jié)
德貴又問起兩人的門第,沈舟頤說,“萍水相逢,賤名實不值一提,有緣自會再見?!?/br> 當下德貴還要扭送賊人往衙門去,便和邱濟楚兩人就此別過。 表姑娘趙鳴琴呆呆望著那抹蕭然的青衣背影,喃喃自語道:“臨稽還真是風水寶地,大街上就能遇見這等俊朗脫俗的男子,也不知名諱如何……” 魏王府內,正氤氳一場疾風暴雨。 明眼的下人都看得出來,世子今日心情并不好。平素這個尊貴的男人就冷峻又威嚴,今日他從魏王妃那里回來便繃著臉一言不發(fā),更顯得恐怖。 侍衛(wèi)羅呈跪于面前,只聽男人傳來森冷的問聲,“你把信交給她,她沒回信?” 羅呈不太敢直接回答。 晉惕神色峻然,“她是真移情別戀,決心與我斷絕是吧?” 從前戔戔依賴他,每每鬧變扭總是主動來找他。如今倒是長本事了,他的信她都敢不回。 羅呈小心翼翼道,“據說,賀家有個什么表哥,老是纏著賀姑娘,世子在報恩寺遇上的男子就是他?!?/br> 哐啷,茶杯粉碎在地面。 晉惕記得戔戔那什么表兄,據說是個治病的郎中,同時也做些藥材生意。那日會面時,那男子氣度平平,也無甚可取之處,不知怎么就迷惑了戔戔。他堂堂世子之尊,比一介藥材商人不知矜貴了多少倍,戔戔竟也會豬油蒙心。 羅呈道:“探子說昨日賀家老太君還擺宴請那位沈公子,場面隆重,怕是有意把賀小姐許配給此人。那日在報恩寺,世子就該解決掉此人,以絕后患?!?/br> 晉惕兩眼如深深的黑洞,射出殺意的光芒。他起身披了件斗篷,絕然就要往賀家去。 沈舟頤算什么東西呢,不過是一介庶民,尋常仕商,連半紙功名都無,也敢碰他的戔戔么。捏死沈舟頤,比捏死螞蟻還容易。 方走到庭院,就聽魏王妃厲聲道,“往哪去!今日表姑娘遠道而來,你不去迎接也就算了,還想去找賀家那小狐貍精不成?” 晉惕定定轉過身來,“母親,她不是狐貍精?!?/br> 魏王妃道:“不管怎么說,今天你必得留在府上,等著給表姑娘接風洗塵,那才是你真正的未婚妻!” 晉惕唇角抿成一條線,聲音也硬幾分,“恕兒難以從命?!?/br> 說罷喚了羅呈出府。 魏王妃怒不可遏,有心殺了賀家那勾引自己兒子的賤蹄子。正生著氣,下人來說趙家表姑娘趙鳴琴到了,因路上遇見賊人被偷竊錢囊,才稍晚些。有些受驚,此刻在前廳坐著。 趙鳴琴是江陵趙閣老的愛女,此番上臨稽來,原是奉父命與晉惕完婚的。魏王妃不敢怠慢,叫人好生奉茶,自己馬上便過去。欲叫人把晉惕叫回來,晉惕卻早已不見蹤影了。 趙鳴琴坐在前廳之中,對魏王妃母子倆這番爭吵并不知曉。 她心神恍惚,一會兒摸摸自己guntang的臉頰,一會兒又按按怦怦跳動的心臟,街上那抹青衫,總是在腦海揮之不去。至于來此的目的,王妃對自己熱不熱情,堂兄來不來迎她,仿佛都不重要了…… · 昨日戔戔給吳暖笙送完晚膳后,特意在賀老太君面前為母親說了幾句好話,乞懇祖母莫要再罰吳暖笙。 戔戔道:“孫女忤逆祖母的意思是不孝,看著母親受罰而坐視不理亦是不孝。求祖母憐惜孫女則個,饒恕母親,別讓孫女夾在中間為難?!?/br> 這話半撒嬌說出來。她目光清澈,皮色如上好的羊脂玉,好生靈秀可愛,在賀老太君手臂上蹭一蹭,賀老太君也心軟了。 “祖母不是非要和你母親過不去,只是昨日在宴席上她那番話太不得體,好像你非嫁給沈舟頤不可似的,弄得賀家顏面盡失?!?/br> 戔戔道,“孫女已將祖母的意思告知母親,母親亦深深有悔,祈愿祖母能寬恕?!?/br> 賀老太君無可奈何,想起昨日宴席上發(fā)生之事,兀自忐忑難安,便鄭重問道,“祖母只問你一句話,你是鐘情于沈舟頤么?” 戔戔沉吟片刻,青澀說,“舟頤哥哥好雖好,終究沒有功名在身。況且他已有心上人,和孫女怎能再結鴛盟。孫女將來即便要嫁人,也非得是王侯將相之子不可。” 說到此處,忽念起多日不見的晉惕,微有黯然。 賀老太君這才放心,揉揉她蓬松的腦袋,“這才是祖母有志向的好孫女。沈舟頤經商賣藥風塵仆仆,家底不厚,哪里配得上你,祖母還是更盼著你嫁到魏王府去?!?/br> 戔戔自小厭惡大家族間長輩安排的相親,更不喜沈舟頤這般門當戶對的老好人。不能與自己真心歡喜的人長相廝守,出嫁還有什么意思,莫不如一輩子待在賀家。 若晉惕不是夢中那人,該有多好? …… 入夜,晉惕這名字如魘魔般纏繞著她,叫她憂思輾轉,睡也睡不踏實。夢中黑影再次靠近,將她禁錮住,惡魔般在她耳邊低喃著什么。她想逃,卻逃不掉。 戔戔再度被驚醒,借著清冷的月光瞪向床帳上繁復的花紋,栗栗危懼,大口喘粗氣。 晉惕送來那封桃紅的薛濤箋,就靜靜躺在妝臺奩盒之中。她想有些話得和晉惕當面問清楚,不然思維總難免陷于謎竇。 作者有話說: 第5章 綿羊 翌日午牌不到,沈家送來口信說愿意遵從賀老太君之請,推倒沈賀兩家間的隔墻,從此兩家合二為一,同根同爨,互相扶持。至于姓氏,沈家人依舊姓沈,賀家人依舊姓賀,涇渭分明。 賀老太君喜出望外,本以為沈舟頤記恨著拒婚的舊怨必會拒絕,沒想到輕輕易易就松了口。說來也可以理解,沈賀兩家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 賀二爺立即邀沈舟頤入府詳談細節(jié),欲舉行個典儀,轟轟烈烈地推倒墻壁,把并家之事昭告天下。 沈舟頤計較片刻說,“咱兩家素來交好,同氣連枝,如今合并舉不舉行儀式都不打緊。只是大伯父亡故的時日尚淺,大房的世兄世妹們還戴著熱孝,實不宜太過招搖?!?/br> 賀二爺連連拍腦門,真是喜昏了頭,竟然忘記賀家還在服喪。見沈舟頤思慮周全,為人又體貼和善,事事能為賀家著想,心下更覺踏實。今后沈舟頤便是兩家的大公子,頂梁柱,有他那高明的醫(yī)術和經商手段,賀家不愁門祚不盛。 沈舟頤復又將賬本等物交予賀二爺,包括這些年經商收納的銀兩流水、鋪面房屋、田產傭戶、珠寶馬匹,事無巨細地羅列。其中還有幾張配藥的秘方和數本沈家祖輩傳下來的行醫(yī)手記,都是極其珍貴的孤本,乃沈家安身立命的根,竟也坦坦蕩蕩地拿出來共享。 賀二爺哪見識過如此珍貴的醫(yī)籍,瞧得兩眼直冒光。沈舟頤說還有一部分醫(yī)書和賬本放在賀家老宅,事發(fā)倉促來不及整理,日后會陸續(xù)送過來。 他能這般毫不藏私將家底交出來,賀二爺深感錯怪沈舟頤了,感激又愧疚,熱淚也要灑下來。也虧得沈家的長輩差不多都死光了,否則那群老狐貍肯定不容許沈舟頤這單純的孩兒如此全盤托出。 賀老太君亦為以往算計沈舟頤而慚色,本該禮尚往來,也給沈舟頤看看賀家的家底,可賀家這幾個月來辦喪事銀錢光出不盡,虧虛得很,負債累累,拿出賬本來只會憑空惹人嗤笑。若非火燒眉毛,也不會急著與沈家并園。 沈舟頤體察心意,便道:“按敘齒排,以后侄兒便是沈賀府的大公子了,理當擔起兩家重擔。從前的事都是從前了,債我會還上,錢也會賺回來?!?/br> 當下賀老太君對沈舟頤前嫌盡釋,她膝下福薄,孫兒就只有敏哥兒,此時見沈舟頤一表人才皎若玉樹,聊生慈愛之情,當場便認下這個干孫兒來。 自賀大爺死后,賀家一直擔心被吃絕戶,這下有沈舟頤這男丁做頂梁,可算排解了心腹大患。 兩府的夫人姨娘哥兒姐兒都換新衫,喜氣洋洋,圍觀兩家圍墻的推倒。其實前些日陰雨霏霏,圍墻早就被滂沱大雨沖倒了,此時不過是把殘余的磚頭瓦塊拆去,清理干凈。 戔戔也和長姊賀若雪混在家人中看熱鬧,她盈盈妙齡,一身白.粉裙,鬢角堆鳳絲,笑起來分外嬌癡無邪。鞭炮噼里啪啦地爆響,雖顧念著賀大爺的喪事只燃半串,卻亦增添了不少吉慶氛圍。 沈舟頤瞥見她,朝她頷首示意,“戔戔meimei?!?/br> 鞭炮聲太響,人聲聽不甚清。戔戔走近些,甜笑嫣然,“沒有這圍墻擋著,以后我是不是要管舟頤哥哥叫大哥哥了?” 沈舟頤脈脈凝視她的玉容,“是呢?!?/br> 戔戔嗅著他雪袖上絲絲縷縷的旃檀香氣,單純地問:“那大哥哥身價這么高,待戔戔日后出嫁時,是不是得給戔戔封一份厚嫁妝?” 沈舟頤微怔,半晌淡淡道:“好,戔戔想要多少,我就出多少?!?/br> 兩人解頤對笑,真宛若同胞兄妹一般。旁邊的賀若雨聞此,不悅地插了句,“舟頤哥哥好生偏心,給若冰厚嫁妝就不給我嘛?” 沈舟頤應承,“自然都給?!?/br> 雖如此說,還是戔戔與他的關系更近些,旁的姐妹比不了的。從前兩人有婚約時態(tài)度拘謹相敬如冰,如今各自覓得佳偶,倒一別兩寬,對彼此放下芥蒂,那親近之態(tài)較以往相去何止倍蓰。 推倒圍墻后,全家人便到屋里說話。邱濟楚也來賀府湊熱鬧,趁機與未婚妻賀若雪見面。 邱濟楚和老太君介紹起他和沈舟頤花錢請的護衛(wèi)——楊鋼,端是個鐵塔般黑壯的漢子,相貌魁梧,腰粗膀闊。外出經商運貨時不時會撞見打劫的賊人,有楊鋼在可以安心。 闔家其樂融融,戔戔本正在和賀若雪坐在耳房吃果子,清霜忽過來耳語幾句,臉色立變。她佯裝身體不適匆匆離開前廳,和清霜三步并做兩步地往后門走去。 原來是魏世子晉惕找上門來了。 晉惕一身鴉色金紋玄袍佇立在門外,眼露冷光,凹凸起伏的五官上氤氳著斑駁的陰影。他身后還跟有一鐵甲護衛(wèi),身高八尺,威風凜凜。 暌別數日,戔戔沒料到他會來堵她。方推開小門,見晉惕這般凌厲的架勢,便嚇一跳,猶豫著不敢出來。 晉惕卻已瞧見她,沉沉道,“怎么不認識我了?貴府大放鞭炮,熱鬧非凡,賀小姐有新人就不記得舊人了嗎?” 說著上前兩步,徑直握住戔戔的手腕,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朝她下巴一捏,迫使她兩只清亮的眸子盯視自己。 戔戔有瞬間的眩暈,不愿和晉惕在賀家門口糾纏,欲掙脫卻是徒勞。 晉惕在她衣袖間輕嗅,眉梢輕挑,“你身上果然有其他男人的味道?!?/br> 戔戔慍然,“放開我?!?/br> 晉惕質問道,“這幾日-你為何躲著我?” “我沒躲著你,難不成我沒主動找你,就是躲著你嗎?” “那我給你寫的薛濤箋,你為何不回?” 戔戔聲腔微顫,沉默不語,眼角不由自主滲出絲絲淚花。晉惕見她落淚,心略略軟下來,垂首吻吻她眼角,“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好戔戔,說,你今生只愛我一個男人好不好?” 戔戔憶起夢中被囚的光景,無名火浮上心頭。 “你憑什么要我保證,你要求我今生只你一個男人,你自己又來我家提親,娶我當正妻了么?母親說你只是玩弄我,看來真是不錯。” 晉惕聞此痛心,不懌道:“我有說不娶你么?你我身份有異,你知道我今日拋下了什么,冒著多大的風險來見你的嗎?”掐住她的手腕,就要把她往身后的馬車上塞,“看來我今天必須帶你走?!?/br> 戔戔不從,奮力掙扎。廝纏中她的嫩腕被晉惕保養(yǎng)得鋒利的指甲劃出血,發(fā)髻上的朱釵也松散下來。 清霜在旁看著急得團團轉,欲回府叫人,卻被晉惕身邊的羅呈拿劍指著,動也不敢動。 正自緊要關頭,沈舟頤推開小后門來,朗聲道:“這是在做什么?” 沈舟頤身后還跟著賀府的護院,足足有五六個人,其中包括武功高強的楊鋼。晉惕不由得稍稍松手,沈舟頤上前幾步攬過受驚的戔戔,輕聲問候句,隨即將她半掩在身后,“世子爺想在大庭廣眾下強搶民女么?” 晉惕警告,“沈舟頤,你不要多管閑事?!?/br> 沈舟頤素手一揮,“她是我世妹,豈能算多管閑事?我沈家雖然門戶不堪與魏王府比,卻也見不得家中姑娘生生在門口被擄走?!?/br> 戔戔方才受驚非淺,被劃破的手腕滲出血跡,滿臉都是凌亂的淚。她恐懼之下,幾根纖細白皙的手指不自覺地拉住沈舟頤的一截衣袖,似嬰孩顫顫拉住大人手指似的。 這動作落在晉惕眼中,引起巨大的妒火。他視線軋過沈舟頤,徑直問戔戔,“你到底愿不愿意與我走?” 戔戔怎會愿意,方才被強擄上馬車的那一刻,她幾乎可以認定晉惕就是夢中那人。她沉默,不敢與晉惕對視……勾著沈舟頤的小拇指,反倒有幾分繾綣的味道。 晉惕殺意暴漲。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晉惕不愿僵持下去,臨走時戾然丟下一句,“你別以為這樣就能逃得開我了?!弊旖潜M是冷笑。 隨身侍衛(wèi)羅呈見主人受挫,也對沈舟頤頗為恨毒。羅呈是綠林道出身,從前做越黑殺人、風高放火的勾當,偶然為晉惕所救才金盆洗手。方才晉惕若下令讓他強擄戔戔,他還真就敢做。 這主仆二人離開,戔戔才敢喘口氣。方才她被撕扯得不清,雙腳到現在還是軟的。滿腔悲郁傾瀉而出,迎著風簌簌淚下。 沈舟頤安慰她莫哭,又摘下自己的外袍與她披上,哄她回府去。戔戔見沈舟頤滿臉關切之榮,心中五味雜沉。以前她對沈舟頤總是藏有心思,半拿捏半欺騙,今日卻第一次真心實意地感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