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他天賦異稟，弱冠之年就做得太醫(yī)，達(dá)到沈家祖輩幾百年都不可仰望的高度，簡直扁鵲附體，華佗在世，祖師爺賞飯吃。

    唯有他自己知道，哪有什么天賦異稟、華佗在世，這些用藥和用毒的知識，全是他上輩子一字一字費(fèi)盡心血記下來的。

    他前世雖為僧人，所撰寫的《善人經(jīng)》卻并非佛經(jīng)，而是他一生治過的病人的凝練記錄。

    是以他聽說阿骨木王子這些人想用《善人經(jīng)》羽化成仙，深感荒唐。

    羽化而飛仙？

    人們最后找不到他的尸體，是因?yàn)樗罒o全尸，被燒得連渣滓都不剩，而非是什么尸解飛仙。

    他做過那么多善事最后都業(yè)火焚身，想靠區(qū)區(qū)一本書功德圓滿，簡直癡心妄想。

    沈舟頤回憶著往事，正自昏昏沉沉，忽然一雙綿軟的柔荑覆上他的眼瞼。

    戔戔已梳妝打扮完畢，珠花在鬢角間叮當(dāng)作響，垂下頭來，妙目含情凝睇著他：“哥哥怎么哭了？”

    沈舟頤咽咽喉嚨，很快調(diào)整過來狀態(tài)，對她淡淡莞爾：“沒事，早上有點(diǎn)眼睛疼。”

    “叫你別點(diǎn)燈熬油看那么多醫(yī)術(shù)，現(xiàn)在難受了吧，”

    她嗔怪著，微涼的指腹在他凸起的眼皮上左右摩挲，沈舟頤不由自主合上雙目，長睫隨她的撫摸而顫抖、翕動。

    他眷戀地反握住她的手，無辜辯解一句：“我昨晚也沒熬夜看醫(yī)書呀?！?/br>
    “昨晚沒看，白晝定然看了。白晝沒看，前天晚上一定看了?！?/br>
    戔戔棱角有致的珠唇壓低，羽毛般輕柔的吻次第落在他的眼睫上。

    “meimei知道哥哥要養(yǎng)整個(gè)賀家，肩膀擔(dān)子重，但也實(shí)在不忍見哥哥如此辛勞?！?/br>
    來不及褪去的情愫重新又被她勾得潮涌，沈舟頤本能地梗起脖子，順著她那起伏的力道，舌尖去輕舐她小巧精致的耳垂，以及耳垂上涼絲絲的珍珠墜……換掉昨日被烏木犀污染的衣衫感覺就是好，還是她本身的少女清新氣息最好聞。

    正要攬她肩膀帶她入懷，戔戔卻身形一側(cè)，靈巧地從他懷中逃開，發(fā)髻未亂，衣衫未散。

    “哥哥今日不必去太醫(yī)院當(dāng)值，便在家好生休息吧。馬車已經(jīng)在大門外等候多時(shí)，meimei要去了?！?/br>
    沈舟頤長眉蹙起：“耍我？”

    欲起身抓她，她咯咯笑語而去，跑得沒影。

    沈舟頤寢衣還自凌亂著，憮然扶額，終究無法以這副樣子見人，只好饒她一馬。

    他幽幽來到戔戔方才用過的妝鏡臺邊，拿篦子隨意也梳了梳自己的頭發(fā)。

    窗外鳥語啁啾，靜謐安寧。

    梳著梳著，睡意漸漸醒了。

    不行啊，他不能讓她一個(gè)人進(jìn)宮去，宮里還有兩只狼睽睽盯著她。

    他去得晚了，也許她就跟人跑了，她和他的感情才剛剛?cè)谇⒁稽c(diǎn)。

    沈舟頤頹然扔下篦子，也佯作殷勤，侍奉太后。

    ·

    戔戔前腳剛到宮門，沈舟頤后腳也趕到。

    他們各為其主，要前往的宮殿迥然。

    “我今天不會見晉惕，你巴巴跟過來做什么?！?/br>
    戔戔那張明艷的臉頰略略現(xiàn)出驚訝，“在皇宮你也要寸步不離地監(jiān)視我？”

    沈舟頤兩睛翻白，大為齒冷。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也忒煞自作多情，我是來給太后娘娘獻(xiàn)新研制的養(yǎng)顏膏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切莫挨著我，讓太后娘娘看見又要怪罪逾矩了?！?/br>
    戔戔：“哼?！?/br>
    嘴雖硬，臨到岔路口兩人分別時(shí)，沈舟頤還是軟語懇求戔戔：愿她身處富貴之中，莫攀高枝，莫忘記他這糟糠之夫；她周圍男人一個(gè)個(gè)都比他有錢有勢，愿她別做那見異思遷之人。

    沒什么威脅的語氣，純是叮囑罷了。

    戔戔輕飄飄揭過，“哥哥就愛開玩笑?！?/br>
    剛欲往秋菊小院就碰見了晉惕，他剛給太后問過安，立在皇宮的一截枯柳之下，高挺的身材掛著霜，顯然等待良久。

    戔戔右眼皮劇跳，轉(zhuǎn)身想走，晉惕卻已察覺她，叫道，“戔戔！”

    戔戔叫苦不迭，只得止步。

    晉惕三步兩步攔在她面前：“昨日我叫你在宮里等我，陛下已應(yīng)允我接你回王府，你為何言而無信，又和沈舟頤走了？”

    戔戔眉眼冷冷：“他是我夫君，我和他走怎么了?！?/br>
    晉惕難以置信：“他是你夫君？戔戔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忘記當(dāng)初他是怎么禍害咱們的感情，怎么強(qiáng)迫你了嗎？他根本不是個(gè)好東西?！?/br>
    “那他現(xiàn)在也是我的夫君。無論他好壞，我一個(gè)婦人，既失掉清白，除去認(rèn)命還有什么辦法？”

    晉惕立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痛心疾首：“戔戔，你變了，原來你也變得膽小怯懦，黑白顛倒！”

    戔戔顏色沉暗，話直直往晉惕肺管子戳：“那你呢世子爺，當(dāng)你知道我只是個(gè)市井歌姬的女兒時(shí)，你不也一樣因?yàn)槌錾肀梢奈?，需要咬牙切齒地痛下決心，才忍受委屈娶我嗎？我難堪與您匹配，就請您以后莫要再糾纏我，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吧?！?/br>
    “鄙夷你，我連世子妃的位置都愿意給你，一心只想與你相守，如何鄙夷你了？”

    晉惕字字停頓，從齒縫間溢出，慍氣在寒風(fēng)中吹得冰冷。

    “我聽人說過，在我身處邊疆的那段日子里，你曾試圖跑過，他……他是強(qiáng)行把你綁回來的，是吧？你心里有委屈為何非要藏著掖著，假裝擺出這么一副幸福的模樣，自欺欺人呢？”

    沈舟頤那么混蛋地對戔戔，晉惕早就手癢，想宰沈舟頤為戔戔泄憤了。他本以為他和戔戔是相愛的，因?yàn)閖ian人作梗才被迫分離，可現(xiàn)在她口口聲聲叫那個(gè)男人夫君，向強(qiáng)迫欺辱她的男人繳械投降，甚至反過來對自己惡語相向。

    戔戔怔怔，被他說得戚然。

    晉惕抓住這機(jī)會，攀住戔戔的雙肩：“戔戔，來我身邊吧。你捫心自問，我什么時(shí)候傷害過你，哪次不是護(hù)著你向著你的？”

    戔戔有瞬間的失神：“我。”

    忽然念及，這里離壽康宮很近。

    若被那人聽見了……

    她痛楚地?fù)u頭，晉惕是個(gè)熱心腸，也是個(gè)好人，但他救不了她。

    她無情甩開晉惕的手。

    “多管閑事。”

    “若世子爺還有幾分廉恥，就該放手。我已經(jīng)有夫婿，若世子爺強(qiáng)行將我搶到王府去，得到的怕只有我的尸體?！?/br>
    晉惕徹底被傷到。

    “你，竟是如此打算?！?/br>
    他松開她，五官那堅(jiān)毅的神色支離破碎，木訥走開，背影無比落寞。

    “好我走，但愿你被他拋棄時(shí)，不要后悔求我！”

    戔戔無言地眺望他的背影，熱淚長流。

    對不起啊，她心里暗暗對晉惕說。

    其實(shí)她萬分渴望就此脫離樊籠和晉惕走的，但有沈舟頤在，一切癡心妄想，她必須要這么無情才能換取沈舟頤的信任。

    小不忍，則亂大謀。

    她雖然身處皇宮，卻有一雙隱形的眼睛在監(jiān)視她。森嚴(yán)如皇宮又怎樣，那人的目光可以逾越宮墻。

    她希望有朝一日能給那個(gè)人致命打擊，而非是隔靴搔癢地玩逃追游戲。

    作者有話說：

    第59章 豺狼

    晉惕走后, 戔戔獨(dú)自一人黯然神傷許久，西風(fēng)颯颯，吹得人由內(nèi)而外透心涼。她躑躅往秋菊小殿挪去, 但覺前路茫茫, 禍福莫測。

    回到殿中, 她用清水勻了面，又小憩片刻調(diào)整狀態(tài)，中午送膳時(shí)卻還是被沈舟頤瞧出端倪：“哭過呀？”

    他今日居然沒托小太監(jiān)送膳，膽子如此大, 居然敢親自遞食盒過來。

    戔戔嘗試矢口否認(rèn)，沈舟頤的墨眉壓低些，愈發(fā)覺得她偽言相欺。戔戔只好承認(rèn)哭過, 尋些理由胡亂搪塞他。

    沈舟頤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因?yàn)闀x惕？早晨偶然瞥見他往你這邊來。”

    戔戔啞然, 他果然看到了。

    沈舟頤半開玩笑道：“戔戔, 你莫不是背著我還和晉惕有私情吧, 他那么喜歡你，跟你說什么？”

    嘶, 剎那間戔戔以為他聽見自己與晉惕的對話了，緊張得指甲嵌入掌心……隨即想到他上午在壽康宮侍奉太后，怎能手眼通天，在皇宮安排人手跟蹤她？自是詐她來著。

    穩(wěn)了穩(wěn)神, 便道：“哥哥多心, 我是覺得獨(dú)身在皇宮孤零零, 才傷神了陣兒。晉惕來找我, 我威脅說他若敢仗勢欺人, 就死給他看。”

    她唇珠微動, 目光盈盈, 說出的話真誠動人。

    沈舟頤回報(bào)一笑：“保命要緊，meimei倒也不必如此剛烈。”

    他親自過來送食盒已然逾矩，并不能在秋菊小殿長足停留，匆匆關(guān)照幾句便離去。

    戔戔一人坐在宮殿中，品著沈舟頤做的糕點(diǎn)，味同嚼蠟。

    今日的話有些重，應(yīng)該徹底把晉惕的心傷碎了。晉惕向來孤傲自負(fù)，經(jīng)此挫折，必然熄了在圣上面前向她求親的念想。

    沒有晉惕，她這顆棋子對圣上全無用處，圣上遲早把她轟回賀府。

    賀府，那是沈舟頤的地盤。

    事態(tài)可就棘手了……

    柔羌的阿骨木王子昨日與晉惕口角一場，郁氣難宣，晚間躺在軟榻上周身熱血澎湃，手臂青筋渾欲暴起。

    戔戔窈窕清麗的倩影縈繞在眼前，阿骨木越發(fā)覺著，戔戔是個(gè)極其特殊的女人，能不能得到她關(guān)乎一個(gè)男人乃至一個(gè)國家的尊嚴(yán)。

    論力氣，論帶兵，論地位，論體力，他都優(yōu)勝于晉惕。堂堂柔羌的大王子，豈任晉惕那等南朝武夫踩在他頭上？

    爭女人或者爭土地，他都必須贏。

    阿瑪見王子輾轉(zhuǎn)難眠，便和王子共謀此事。

    阿瑪?shù)溃骸皯鈶夤媚镌谀铣m屬大美人級別，奈何出身低微，又是個(gè)嫁過人的女子，不配為您的大妃，您可千萬別頭腦一熱做錯(cuò)事啊?！?/br>
    阿骨木沉沉道：“我自然曉得。嫁過人倒無所謂，戔戔的夫君看起來儒弱文質(zhì)，奪娶十分簡單。本王子真正擔(dān)心的是晉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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