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迦玉用指腹蘸了下那鮮紅液體，悵然若失。

    她冰冷的心第一次感受到這個世界是真有好人的，了慧就是。

    焉有像他如此……傻之人？

    舉眉慈悲低眉憐，面若觀音圣子心。

    最終了慧是被寺里小僧侶抬回去的。

    他常遍百草，本最擅長醫(yī)術(shù)，性命攸關(guān)時刻卻不能為自己止血。斷指之處失血過多，加之前兩個月來他一直放自己的血為沈迦玉補(bǔ)養(yǎng)身子，了慧面色慘白，瀕臨咽氣。

    沈迦玉來到他床邊，看他燒得糊涂，口中囈語。

    她湊近欲聽一聽他在念叨什么，是喊她名字嗎……豈料卻是模模糊糊的金剛經(jīng)。

    沈迦玉一陣氣沮，這和尚當(dāng)真迂腐到極點(diǎn)，快死了還在念經(jīng)。

    其實(shí)了慧滿腹才學(xué)，又通醫(yī)道，何必畫地為牢，自囚于窮鄉(xiāng)僻壤之間？

    她要招他為謀士，助她打天下。

    了慧為她受到如此巨大苦楚，如果他肯投在她麾下，將來她稱帝時愿冊封他為君后，與他共享江山。

    她這是認(rèn)真在給了慧機(jī)會，思考他們的未來。

    可了慧醒來時，卻拒絕了她提議。他并不認(rèn)為她描繪的未來有多迷人，也不覺得打江山能落得什么好處。

    “你會送命的。”

    他發(fā)自肺腑對她說……雖然他自己現(xiàn)在孱弱病態(tài)，先送命的可能是他。

    沈迦玉聽他指責(zé)自己，好不容易積累起的好感煙消云散，對了慧舍命救自己的愧疚和憐憫也轉(zhuǎn)化為憤怒。

    “你真是個膽小鬼，懦夫，你是我見過最怯弱的男人?！?/br>
    了慧很固執(zhí)，拒絕她提議，還給她講許多大道理。天下有什么可打的呢，血仇有什么可報(bào)的。那些個官兵砍斷他手指，他照樣無怨無悔。

    沈迦玉深深意識到兩人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難做盟友，便只能當(dāng)敵人。

    兩人原本是住在山中了慧茅廬中的，只因那間茅廬被官兵焚毀，了慧才暫時讓沈迦玉躲在寺宇中。

    蠻兵來寺廟大肆搜羅一陣，鬧得廟中和尚們?nèi)诵幕袒?，以為真有厲害至極的女魔頭藏身在此處。

    連住持也勸了慧：“你若知道那女魔頭的下落，還是快快交出來吧?！?/br>
    為了古剎著想，也為了寺中百余號僧人性命著想。

    病懨懨的了慧心力交瘁，進(jìn)退維谷，如居火炭之上。

    他拼著性命，斷掉一根手指才保下來沈迦玉，豈能說交出去就交出去？違背仁義道德，佛祖會怪罪他。

    想來想去，唯有送沈迦玉離開。

    他身如芥子，實(shí)在護(hù)不住她。憑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阻止那些爭端和殺戮。

    了慧清貧一身，實(shí)在沒太多盤纏給沈迦玉。唯一盼著的就是她能夠平安，能夠好好活下來，也別亂殺別人。

    沈迦玉道：“我這一走，可能后會無期?！?/br>
    了慧毫無血色的唇干裂起皮，微微笑：“是貧僧與施主緣分已盡?！?/br>
    沈迦玉厭惡這套說辭，唯有自己不肯努力，才把罪尤丟給緣分二字，隨波逐流。

    “那我走了。”

    沈迦玉早就想離開了慧，是他一直婆婆mama糾纏她。今日終于能夠離去，她胸懷酣暢得很。

    剛要打點(diǎn)行囊，忽聞禪房外極輕的唏噓聲。沈迦玉立時警覺，沖出去察看，竟是個廟里的小和尚正在偷聽。

    見英姿颯颯的沈迦玉，小和尚顫顫巍巍跌倒在地上，滿是恐懼：“救……救命，了慧居然真藏匿女魔頭在寺里，我……我要報(bào)告官爺，救命……”

    小和尚惶急想跑。

    沈迦玉雙眉一軒，豈能容他跑，飛步上前將小和尚捉住。小和尚身量矮小，堪堪到沈迦玉胸口，沈迦玉正好掐中他脖子。

    “救……”

    小和尚雙腳離地，嗓子里溢出喑啞的求救。

    了慧拖著病體跌跌撞撞沖出來，聞此大驚，急而求道：“女施主！莫傷他性命！”

    沈迦玉聽他到現(xiàn)在竟還疏離管自己叫“女施主”，一陣無名火襲上心頭。

    哪管得了其他，她手上發(fā)狠勁兒，咔嚓一聲，小和尚脖子被捏斷。黑血從嘴角流下，眼見不活了。

    “養(yǎng)虎遺患，斬草除根?！?/br>
    許久沒殺人，過過殺癮好痛快。

    了慧哀呼一聲，悲痛欲絕地伏在他師弟軟塌塌的尸身上，淚流成河。

    怎么可以胡亂殺人？

    他師弟偶然看見，制住就好了，再不濟(jì)攔住師弟好好解釋，緣何非要傷人？

    沈迦玉卻以為了慧懦弱之仁，他向來半點(diǎn)膽色沒有。

    她現(xiàn)在可是在逃命啊，任由這小和尚泄露行蹤，死的可就是她了。

    “了慧……”

    沈迦玉喚他名字，想要摸一摸他肩膀。

    了慧冷冰冰避開。

    他充血的眼神，是剜，是怨。

    他辛辛苦苦感化了沈迦玉兩個月，最后徒然無功，沈迦玉該殺人還是殺人。

    剎那間，他心灰意冷，更對沈迦玉失望至極。

    第82章 木魚

    沈迦玉被他毫無溫度的眼神深深刺到, 好像她是什么怪物，惹他反感。

    她沒有犯錯，她是正當(dāng)防衛(wèi)。

    她要做冒天下大不韙的謀反之事, 若如了慧一般心慈手軟婆婆mama, 早在柔羌王追殺中死掉幾百回了。

    見了慧拒絕, 沈迦玉也黑著臉縮回手去。

    “非但殺你師弟，將來我攫取到北域天下后，還要把所有蠻子、連同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和尚統(tǒng)統(tǒng)殺光。我早跟你說過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救我后悔嗎？”

    這是氣話, 其實(shí)廟里和尚跟沈迦玉素?zé)o仇怨，她之所以這么講只為和了慧對著干。

    可了慧顯然當(dāng)真，他方才可是親眼目睹沈迦玉掐死他師弟, 咔嚓一聲, 活生生的人脖頸就斷了, 她說的任何話他都有理由相信。

    “那我呢？”

    他妙目莫名心酸, 怔怔問，“你連我也殺么？”

    佛子一只手還被紗布緊緊捆著, 從里面滲出觸目驚心的鮮血。

    原本整齊牙齒也殘缺了兩顆，一顆被沈迦玉打掉，一顆被官兵打掉。

    由于長期供養(yǎng)她喝血解毒，他面呈菜色, 形容枯槁, 像個患有虛勞亡血癥的病人。

    沈迦玉抿抿唇, 心下微起惜才之意。

    她雖鐵腕狠辣, 卻也并非木石無情之人。了慧為她斷指, 她看得到。

    “我曾對你好過, 若你還俗投到我麾下, 咱們二人相扶相持，我縱橫江湖之外，你運(yùn)籌帷幄之內(nèi)，定能事半功倍，逐鹿天下?！?/br>
    稍稍頓頓，“我也說過若我稱帝，你好處必定多多，我給你君后的至高位分，共享江山?！?/br>
    沈迦玉語氣甚為倨傲，高高在上，宛若富人給窮人施舍。

    “跟隨你，與你共享江山?！?/br>
    了慧緩緩琢磨著，

    “不跟隨你呢，是否連尸骨都無存？”

    典型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就是你對人的好？”

    沈迦玉皺皺眉，猛然意識到自己異想天開了。

    這些日子以來兩人看似和諧的相處蒙蔽了她雙眼，她竟忘記了慧一開始就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

    黑與白永遠(yuǎn)是對立面。

    她居然還試圖拉他入伙？

    要復(fù)仇的話，她將來當(dāng)然還要剁下更多人的腦袋，無論有辜無辜。

    這小僧愚慈至此，她殺人時他不可能袖手旁觀。若他真追隨她，整天哭天抹淚，煩也要把人煩死。

    了慧掌握太多她的過往，況且她又剛殺死他師弟，萬一了慧真把秘密泄露出去，或者教柔羌王用雪葬花毒來對付她，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你拒絕還俗也可以，須得對天發(fā)毒誓或者把你舌頭割掉，我才能放心。”

    了慧眸底溢出悲哀，泯不畏死。

    “我不會還俗?！?/br>
    “如果你想割我舌頭就趁現(xiàn)在吧。若你將來作惡多端，我會把你秘密交付出去的。救你，我確實(shí)后悔了?！?/br>
    后悔？

    沈迦玉聽他親口吐出后悔二字，滿腔情慾登時化為冰冷。她問他后不后悔，其實(shí)是想聽他斬釘截鐵回答“不后悔?！?/br>
    他曾經(jīng)奉行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準(zhǔn)則，認(rèn)為見死不救與作惡無異——現(xiàn)在他卻以救她命為悔。

    沈迦玉喃喃念叨著：“后悔了……你前幾日還說過希望我好好活著，如今便后悔了？那前幾日的話算什么？”

    了慧亦茅塞堵胸。

    他心志遠(yuǎn)沒口頭說得那樣堅(jiān)決，就在昨日，他還詢問法空禪師還俗之事。

    沈迦玉是外剛內(nèi)也剛，了慧則外柔而內(nèi)剛。兩顆剛心互撞，下場必定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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