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蓁心尖發(fā)顫，驀地回憶起在被困宋府時(shí)他說過的話，驚疑不定，神色微變，發(fā)髻上簪著的步搖垂珠輕輕搖晃起來。可眼下殿中有太多人在場，她從不會在這種場合失態(tài)，站姿依舊端莊得體，只是身軀有些難以抑制的發(fā)顫。

    而在旁人、尤其是正對著二人的譚歇眼中，則是兩人親密耳語、眉目傳情，尤其是宋濯那雙清冷深邃的眼眸，看向姚蓁時(shí)似乎含著濃郁的情感，不禁令人憶起關(guān)于兩人的那些曖.昧傳聞來。

    宋濯攬著姚蓁的腰身，感覺到指下的她在發(fā)抖，頓了頓，安撫一般撫動(dòng)她的腰，用只有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低低地道：“我身上尚未帶著三書四聘，如今求娶，未免于禮不合；公主不必緊張，求娶之事，待禮聘齊備、擇好吉日，再作打算。你尚有幾日時(shí)間準(zhǔn)備?！?/br>
    他這般說，姚蓁一時(shí)不知心中如何感想，心中慶幸宋濯在此事上是循禮之人，并沒有馬上強(qiáng)迫她；轉(zhuǎn)而又想到他說的是“準(zhǔn)備”而不是考慮，才安定一些的心臟忽然緊緊揪起來——他壓根沒給她選擇的余地，對她勢在必得。

    姚蓁沒有立即對他的話作出回應(yīng)，而是睜著春水般泛著皺波的眼眸看著宋濯，示意他先松開她。

    宋濯沉沉盯她一陣，在姚蓁眼中的水波逐漸凝結(jié)出楚楚可憐的光暈時(shí)，緩緩松開桎梏她的手。

    姚蓁立即蓮步輕移，同他拉開一些距離，抬起纖纖素手整理衣袖，而后又覺得自己的動(dòng)作有些欲蓋彌彰。

    方才兩人之間的交談看似僵持許久，實(shí)則不過彈指一瞬，姚蓁目光依次掃過其他人，見他們神色稍微有異，但還算淡定，便微微定心。

    看向譚歇時(shí)，不知為何，他似乎有些黯然傷神。

    姚蓁目光沒有多想，目光轉(zhuǎn)向離自己和宋濯最近的姚蔑，姐弟二人的目光對上，姚蓁清楚地捕捉到姚蔑眼中尚未褪去的一抹驚懼，鼻息一頓。

    宋濯方才同她談話時(shí)，雖刻意壓低聲音，但姚蔑離他們這般近，未免能  夠聽到其中一二。她恐姚蔑心中不安，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陣，姚蔑卻又神色如常，甚至向她投來有些不解的目光，姚蓁便以為是自己看錯(cuò)，遲疑的收回目光。

    但經(jīng)此一變，殿中的氣氛似乎有些古怪，沉默了好一陣。

    須臾，還是譚歇先行出聲，關(guān)切道：“殿下，方才無事罷？”

    姚蓁輕輕搖頭，微微一笑：“無事?！?/br>
    話音才落，她便感覺到宋濯的目光在她出聲時(shí)，有些幽深的落在她臉上。

    姚蓁只當(dāng)視而不見，不看他，抿唇思索一陣，看著譚歇，驀地想通方才宋濯作出攬她不放舉動(dòng)的緣由，忽的明白他是在吃她同譚歇說話的醋，一時(shí)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弄不懂宋濯，不過是說兩句話罷了，竟連這個(gè)醋都要吃嗎？

    兩個(gè)男人方才轉(zhuǎn)瞬即逝的眼神對峙，她未曾察覺，因而只當(dāng)宋濯對她無緣無故的掌控欲實(shí)在太強(qiáng)了些。

    幾人重又落了座，各懷心思地又交談幾句，宋濯神色冷清懨懨地聽著，起身告退。

    姚蔑一向?qū)λ鸪缬屑?，如今更是敬畏不已，起身相送?/br>
    宋濯躬身揖禮，從姚蓁身旁走出去，冰涼的絲綢衣袖掃過姚蓁的手背，雋長如松鶴的身形行至殿門時(shí)，西沉的日光將他的影子拉的極長，他將殿中的光線都遮得晦暗一些。

    姚蓁目送他離去，繃緊的心弦微微松弛。

    她并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同姚蔑幾人繼續(xù)交談。譚歇乃是文采斐然的狀元郎，又不似宋濯那般冷清冷性，平易近人地講了一樁趣味，殿中人便都發(fā)笑。

    姚蓁忍俊不禁，以袖遮面，亦輕輕笑出聲。

    宋濯原本已抬起鞋履，眼瞧著便要邁出殿門，殿中人的笑聲卻在此時(shí)落入他耳中。

    他清楚地辨別出姚蓁的極輕的笑聲，薄唇微抿，收回抬起的足，轉(zhuǎn)身看向殿內(nèi)。

    “公主?！?/br>
    宋濯這一聲，低低沉沉，卻極有震懾地傳入眾人耳中——那是久握大權(quán)而沁染在骨子里的威儀。

    殿中人中止談話，皆看向他。

    姚蓁被他叫的心尖一顫，睫羽輕輕撲簌，面上那抹淺淡笑意在對上他清沉的目光后漸漸褪去，端莊雍容的眉宇間隱約出現(xiàn)一絲不安的裂隙。

    宋濯睨著她，隔著被他身影覆蓋的濃沉日影，隱約可見他眼中的似笑非笑：“臣忽然憶起，有些事要同公主單獨(dú)商議。公主，借一步說話？”

    他能有什么事同她商議？

    姚蓁想不到，但即使是隔著一段距離，他身上的壓迫感依舊存在感極強(qiáng)的壓在她胸口。姚蓁猶疑一瞬，看向姚蔑。

    姚蓁輕輕頷首，姚蓁雖心中不愿，但終是不便墨跡，起身隨著他離去。

    兩人比肩而立，自玉階上緩緩下行。

    日薄西山，天邊蔓延翻涌著瑰麗的玫紅色火燒云，如同赤騰騰的火海，將宮殿上覆蓋的琉璃瓦、漢白玉的玉階護(hù)欄都燒的通紅，像是浸透了薔薇色。

    宋濯一言不發(fā)，姚蓁不知他想做什么，悄悄偏頭覷著他的臉色，只望見被晚霞映紅的冷白下頜。

    他將跟隨在二人身后的宮人盡數(shù)斥退。

    火燒云翻滾著，同墨藍(lán)色的天幕糾纏成團(tuán)，像是作畫的人不當(dāng)心將這兩種顏色混在一起，旋即慌手慌腳地去擦拭。

    玫紅色漸漸式微，天色漸漸昏暗。

    兩人下了玉階，甬道旁等待點(diǎn)燃宮燈的宮人紛紛躬身行禮，又很快被行走中的兩人拋到身后。

    姚蓁柔軟的衣袂被傍晚的風(fēng)吹拂的微微揚(yáng)起，搭在宋濯蒼青色的衣袍之上。

    宋濯伸手撫開衣袂，冷白有力的手指卻沒有收回，順勢牽住姚蓁的手。

    他轉(zhuǎn)過身，那雙染著瑰麗玫紅色的眼眸望著姚蓁，眼尾微挑，像染了胭脂一般，俊美的近乎妖邪，姚蓁一時(shí)失神，竟忘記避諱往來宮人的視線。

    她幾近自暴自棄的想。

    反正天色這般暗，她們應(yīng)當(dāng)看不清他們二人在做些什么。

    便任由他牽著，輕聲問：“想說什么？”

    宋濯牽著她的手，眸光沉沉看著她，低低地道：“稍等?！?/br>
    兩人站在廣袤的殿前空地上，頭頂是亙古長存的天幕，身旁拂過細(xì)密綿長的晚風(fēng)。

    此情此景下，姚蓁被他牽著，同他靜靜對望，心中竟格外寧靜。

    天幕上翻涌著最后一絲玫紅色被墨藍(lán)色吞并。

    姚蓁有些不大適應(yīng)驟然降臨的黑暗，無法視物。卻感覺面前的風(fēng)似乎被攪動(dòng)。

    在濃黑的夜幕降臨、甬道兩側(cè)的宮燈次第燃起之前——

    姚蓁被人擁入懷中，一個(gè)帶著微涼晚風(fēng)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她聽見宋濯的低笑，感覺他同她十指相扣，長指撫動(dòng)著她的指尖，宛若在撫動(dòng)她的心弦：“想說，我好喜愛蓁蓁啊。喜愛到情難自抑，喜愛到想娶為妻，喜愛到想不顧場合，只為一親芳澤。”

    喜愛到，想將你永遠(yuǎn)藏起來，旁人再不能覬覦，只容他一人擁有。

    ——然而這種方式，他知曉姚蓁不喜，便沒有將心中的這個(gè)念想說出口。

    甬道兩側(cè)的宮燈，依次被掌燈的宮人點(diǎn)亮，映亮了昏暗的夜。

    姚蓁還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是被什么牽動(dòng)一般，一下快過一下的炙熱跳動(dòng)。

    第86章 思慕

    姚蓁不知自己是怎樣同宋濯分別, 又是怎樣回到嫏嬛殿的。

    分明那只是落在唇角的一個(gè)吻，一觸即離，不似往先那般霸道的攫取, 姚蓁卻喘不過氣一般的頭腦眩暈，只記得自己歸程乘著鸞攆, 身子發(fā)輕，秋夜清涼的夜風(fēng)撫過身周，釵環(huán)鈴啷, 衣袂翻飛，宛若馮虛御風(fēng)。

    及至到了嫏嬛殿，下了鸞攆，姚蓁的足底仍有些發(fā)飄, 腦中不住盤桓著宋濯說話時(shí)的語調(diào)。

    她記得宮燈下宋濯同她對視的眼眸，粲然若寒星, 閃爍著揉碎的光暈。周遭是來來往往的宮人，而他的手指隱晦地捏著她的手腕, 漂亮的薄唇微啟, 低低地、幾乎是用氣聲問她，為何心跳的這樣快。

    她對宋濯的一些言行頗有微詞, 對他的掌控感到抗拒, 但不得不承認(rèn)，方才某一瞬間, 的確宋濯蠱惑到了。

    好在她的禮儀自小被訓(xùn)導(dǎo)的極佳，心不在焉的情況下，也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靥ぶ耠A回到寢殿。

    現(xiàn)今才入夜, 時(shí)辰尚早, 況且她尚未用過晚膳, 時(shí)辰尚早，心神不寧也不宜入睡。

    姚蓁便落座在桌案前，壓制住怦然跳動(dòng)的胸口，打算看一陣卷宗。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忽然察覺到不對之處。

    桌面上有不屬于她的東西。

    宋濯忘記將他的畫卷帶走了！

    姚蓁看著那疊畫卷，一時(shí)無言。

    一旁的成排的燈架上燃著燈，燈光將一方天地映亮的如同白晝。

    姚蓁遲疑一會兒，將手伸向那些畫卷，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猶豫的神色，將它們拿至眼前，輕抿了下唇，垂著眉眼一張張認(rèn)真查看起來。

    畫卷上有有名姓的，無外乎皆是世族中出類拔萃的女子。姚蓁一張張翻過去，及至快要看完，也沒想出究竟什么樣的女子能同宋濯那樣性冷的人相處。

    畫卷還剩兩張。

    姚蓁將壓軸的那張看完，拿至一旁，待她望見最后那張，微微一怔，不自覺地屏住鼻息。

    她手上所剩下的那張畫卷中，繪著一張雪中美人圖，用筆精良溫觸，色彩細(xì)膩，筆精墨妙，驀地將其他原本畫功尚可的畫卷，襯托的猶如草草勾勒一般，堪稱一騎絕塵，一眼望去，便知是世間少有的精品。

    那畫中美人栩栩若生，宮裙如花，肌膚賽雪，姣好的眉眼同她的如出一轍，躍然紙上。

    畫上沒有落款，但姚蓁知曉，這幅畫出自宋濯之手。

    宋濯將她的畫像放在為他擇妻的畫卷中，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姚蓁微微抿唇，看向紙張一隅的題字，宋濯用駢文寫著她的傳記。他的文采一向斐然卓絕，行文簡略得當(dāng)，又有引經(jīng)據(jù)典、華麗辭藻，那幾行顏筋柳骨的楷書，因他書寫的內(nèi)容而愈發(fā)熠熠生輝。

    姚蓁的睫羽撲簌起來，眼神微動(dòng)，目光循著字跡，逐字逐句地看。

    他以一種幾乎虔誠的語氣來寫她，將她塑造成一個(gè)幾乎是具有神性的公主，有些被姚蓁塵封在記憶中的往事，亦被他寥寥數(shù)筆勾勒的歷歷在目。

    宋濯不光寫了姚蓁，還將他自己寫入。

    他在末尾寫道：

    “濯自死生一劫后，漸嘗情愛；然天生于此道愚鈍，終為淺嘗輒止，唯明曉心悅姚蓁。嘗貪一晌之歡，自以為愛其至深，卻是旁門左道；一陽初動(dòng)時(shí)，羨琴瑟鸞和，思慕容華公主?！?/br>
    字字句句，情之所至，如他親口在耳邊低語訴說。

    用情所致的文字，的確能打動(dòng)人心，姚蓁看罷，心中不受控制地怦然不已。

    她輕輕闔上眼眸，想要將那些深入人心的字眼揮去，眼前卻不由自主的浮現(xiàn)出宋濯作畫題字時(shí)的神情。

    他的坐姿必然是危坐著的、極其優(yōu)雅的，神情應(yīng)當(dāng)是微微冷肅，玉白的手指提著毛筆，仔細(xì)描??；他的字跡較平日里所書要規(guī)整許多，許是因?yàn)閷懰焚M(fèi)心思，字句琢磨，書寫的速度自然便慢下來，字體也因此規(guī)整……

    纖長的睫羽撲簌著顫抖起來，像是在與什么做抗?fàn)幰话恪?/br>
    良久，姚蓁睜開眼眸，清湛眼眸中泛著皺起的水波，有些悵然地長嘆一聲，將畫卷整理好。

    她的確因宋濯的字畫而有所動(dòng)容。

    但她尚且有著清醒的思維，知曉宋濯必然不會是簡單的將畫卷遺忘在這里，他應(yīng)當(dāng)是有心讓她看見，進(jìn)而引她步步落入他的溫柔掌控。

    可她同時(shí)又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對她的情意。

    姚蓁忽然有些瞻前顧后起來，察覺到自己因?yàn)槟撤N情愫而產(chǎn)生的優(yōu)柔寡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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