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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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試著聯(lián)絡碧娜的父親,卻怎么也連系不上,他必須知道突如而來的辭退,也必須和他談談碧娜。他其實并不認為碧娜會真的傷害他,只是碧娜危險性的行為已不容忽視,至少還待在這間屋子和碧娜面面相覷的日子里,他不得不謹慎看待今天下午碧娜的行為以及對他的敵意。 晚上飯后,當芙拉達窩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暢談滑雪的趣事,歐文則坐在一旁煩惱著是否要再提今天發(fā)生的事。出門一趟,芙拉達的心情好多了,他實在不想在此刻撥芙拉達冷水,又怕再提及碧娜只會加深兩人的誤會,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我已經盡可能專心了,但還是跌倒好幾次。上帝保佑我這個圣誕節(jié)不要再跌倒了!」 麥雅坐在圣誕樹旁,靜靜地傾聽芙拉達的分享,與手足們截然不同的短發(fā)把他和芙拉達、碧娜清楚地區(qū)別開來,因此當歐文看著她時分外安心。 除了早上一起清掃閣樓,麥雅沒和歐文說到半句話。她躲著歐文,像老鼠躲著貓一樣,而午后花園中的衝突令歐文憂慮,且離別期限掛在心上,歐文也沒有心情再去找麥雅搭話。 「晚了,我先去睡?!箽W文最后站起身,拍拍芙拉達的膝蓋便走出客廳。夜深,歐文已經躺在暗房里的床上,身旁的芙拉達沉沉睡著。 歐文細看枕邊人的睡顏,疲倦地用手指梳了梳芙拉達前額的劉海,露出花一樣的面容。那張臉突然糾在一起,從未有過的焦慮和痛苦凝聚眉間,嘴里呢喃不清。 「芙拉達?你又做惡夢了嗎?」他輕聲安撫,頻頻呼喚芙拉達的名字。似乎感受到安慰,芙拉達微微張開眼,神智不清地盯著天花板發(fā)愣,滿眼憂懼。「芙拉達、親愛的,你怎么了?」 歐文傾盡心力溫柔對待,他撫摸芙拉達的后腦勺,粗壯的手臂緊緊摟著她,連連親吻緊皺的眉眼,就像小時候他被雷聲嚇到時,他的mama也會這樣安撫他。這種被全然保護的安全感必定奏效。 果然沒一會兒,芙拉達平靜下來,窩在他懷里好一陣子沒說話,久到歐文幾乎以為她睡了,她才悶悶地開口。 「我很害怕?!?/br> 「你怕什么?」 「一切。我怕我又失去一切?!管嚼_有些哽咽地說:「我不是個好jiejie。你說得對,我半點也不瞭解碧娜和麥雅,我不了解好多事……如果她還在就好了,我真希望她在……你不知道以前我們圣誕節(jié)多么開心……」 芙拉達半起身,手掌輕拂歐文赤裸的胸膛,深色的眼珠子里爍著光采。 「然后你來了?!顾χ袔I地說,眨眼間又皺眉嘆氣,淚珠滴在歐文臉上,「我已經很久沒有那么幸福了……太不真實、太多、太重了,我?guī)缀鯖]辦法想其他的事,只能想著你!」 昏黃的夜燈輕柔地包覆他們。這里什么都沒有,就只有光影、床和兩個相依偎的人。歐文心想,過往芙拉達和照片中的女人是否也夜夜在這間房度過? 是否那些甜蜜的時光、美好的童年,一層一層包覆芙拉達,一道一道麵包搭的墻、糖霜刷成的窗把她鎖在這里?溫柔的光影、暖和的床、柔軟的身軀,這帶給兩人歡快的地方,歐文這才意識到竟是牢籠。他突然想起許多事情,那些畫面曾經分別帶給歐文奇異、說不到上來的感受,現(xiàn)下全串在一起,像道閃電似的劃過腦海:芙拉達點亮樓梯旁的燈、對碧娜的溺愛語氣、著迷地聽他彈琴跳舞;布置屋子時興高采烈地說這些裝飾品都是母親留下的;芙拉達身上穿著衣帽架上的長袍,以及這間書房原封不動地呈現(xiàn)主人離去的樣子……。 「芙拉達,我永遠無法成為你的母親。」歐文持續(xù)撫觸芙拉達的后頸,語重深長地說:「沒有任何人,可以成為房間的主人。你也是,你永遠無法成為你的母親。她是你的過去,你的一部分,但永遠不會是你?!?/br> 「我當然不是她?!管嚼_又躺回自己的位置,接著才說頭一個字就哭了起來,「但她一直存在,她就是牢牢在我心里。歐文,我好想她!即便我難得看到她,卻無法讓她知道我多么愛她,一年比一年我們變得更不同,一年比一年我更說不出口……」 芙拉達摀住臉,抽抽噎噎地說著。歐文安靜地傾聽,眼眶也不禁濕潤。 「只要我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屋內的幸?!还苷娴募俚?,就算站在門外,我還是感到快樂。我需要這份快樂,歐文!」 「但它是空的。不會因為你的守候,就會憑空出現(xiàn)你要的人。」歐文撐起身體傾覆芙拉達,溫柔而堅定地拉開芙拉達摀住臉的雙手。悲傷狠狠地擰過芙拉達的臉,她的五官皺在一起,滿臉眼淚和鼻涕。 「看看我親愛的,我在這里,我沒有在你心里住下嗎?我的琴曲也沒有嗎?我唸給你的詩呢?我給你的快樂不是真的嗎?」 「是真的、是真的!」芙拉達摟住歐文的脖子,著急地親吻歐文。歐文擦去芙拉達的鼻涕眼淚,繼續(xù)說下去。 「關于你的母親,你和我都無能為力。但我試著了解你,我想我有足夠的力量。你必須狠下心來丟掉那些不屬于你的東西,就像今天我們幫麥雅清理房間一樣……我在這里,芙拉達,我能陪你……」 歐文突然有點遲疑,話語慢了下來。芙拉達整張臉都哭紅了,溫熱的眼淚沾濕歐文的手掌,疲憊脆弱的模樣令他心疼不已。只是他懷疑自己到底有多少力量去陪伴芙拉達?他決心讓芙拉達走進他心底柔軟的那塊境地嗎?他對芙拉達的愛,是憐愛還是情愛呢?曾經他很確定,此刻卻模糊不清。 歐文心虛地躺在芙拉達懷中,猶豫是否要和芙拉達提起他將要離開的事。芙拉達壓根忘了,兩人從未好好討論圣誕節(jié)期過后,這份關係該何去何從,更準確地說,歐文同樣壓根忘了,像個十八歲的青年一樣橫衝直撞地去愛,卻不曉得那可能隨之而來的傷痛對于「真正」十八歲的青年,會是什么樣的煉獄。 芙拉達揉著、吻著歐文的發(fā)絲,修長的雙腳磨蹭歐文的身軀,一隻手來回撫摸歐文的背。抽噎的聲音逐漸平息。自昨天的爭執(zhí)后,他們此刻才重新感到先前的親近自在,歐文暫時忘卻煩心的事,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相擁,渴望在彼此懷里找到平靜。很快的,兩人又沉沉睡去。 *** 歐文做了好長一段夢。他夢見了垃圾桶里的血衣、夢見死亡的麻雀、夢見了碧娜手里的鮮紅色的果醬,里面全是麵包蟲……最后,畫面一閃,他看見碧娜將弓箭朝向他,手指一松,箭朝他射過來……。 歐文猛然驚醒。他大力喘了好幾口氣,心神才緩過來。他看著芙拉達,仍安詳地沉睡著。 腦海畫面一轉,浮現(xiàn)碧娜咬著指甲、嘴巴和手指滿是漿果鮮紅汁液的畫面。碧娜似乎有這個習慣,上回他打亂歐文和麥雅的課程之前,也是倒臥在沙發(fā)上,瞪眼焦躁不安地咬指甲。那天之后碧娜就做了那件血腥的舉動。 歐文一陣毛骨悚然,倏地閉起眼睛。他心里還惦記著一件事,雖然他不愿這么想:他擔憂芙拉達受到傷害。他仍頻頻想起碧娜在花房對麥雅的警告,雖然他從不相信麥雅會傷害人,但一想到碧娜的話他就忐忑不安。他思索著,碧娜的行為背后一定有理可循,就好像芙拉達的行為和他思念母親有關。 三胞胎的母親,歐文眼睛一亮。他走到書房里,認認真真地環(huán)顧四周,翻閱書墻上的書,摸索著試圖找出什么線索。 這個一開始他以為是幽靈的人,好好地在其他地方生活,留下的回憶卻如魅影般持續(xù)在屋里徘徊,芙拉達嘴上總掛著她,就連麥雅筆記本里還夾著她的照片……。 「照片?!箽W文喃喃自語,一本一本地把書抽出來翻閱,連那些咸濕露骨的書刊、畫作也不放過,沒想到意外看見幾幅神似三胞胎母親的素描。畫中呈現(xiàn)女人全裸躺在床上的各種姿勢:懶洋洋地伸展軀體、愉悅地敞手勾起腳、熱情地大敞雙腿……。如果她不是芙拉達的母親,歐文倒能好好欣賞這幅素描,并著迷于筆觸流動的情感和畫中主角的萬種風情。但她是芙拉達的母親,歐文只有滿心的不自在和尷尬。 畫作署名并不是三胞胎父親,每幅署名還都不一樣。歐文放下畫,決定不去想這些風流韻事,他還有更重要的訊息需要知道,繼續(xù)翻箱倒柜。最后,終于在書墻最底下一層的籐籃中,翻出了一本相簿。 相簿頭幾頁是三胞胎母親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看起來只是十七、八歲的少女,背景大多在這棟屋子里:一下在花園曬著太陽烤rou,一下在施工中的閣樓里,一下懶洋洋地躺在沙發(fā)上抽菸……她特別喜愛穿著寬松的上衣或長袍,不時露出雪白的肩膀或腰肢,捲發(fā)凌亂奔放;除了個人照,更多她在派對里的照片,幾乎是不看鏡頭喝酒或談笑的側拍照,灑脫的姿態(tài)反而比照片主角更加吸引歐文。 再往下翻,一樣年少輕狂的臉,卻有個不符合年齡的大肚子??吹竭@里歐文不禁覺得奇怪,怎么都沒有任何三胞胎父親的照片,連沾邊的入鏡照都沒有。接下來幾乎全是三胞胎兒時的照片,更可以說,是芙拉達的寫真。好幾張小孩穿著洋裝,圓澎澎撲紅的臉蛋宛若陶瓷娃娃,有一對濃密深黑的眉毛和高高綁成兩小搓的捲發(fā),坐在一樣年輕貌美的母親懷中,咧著嘴甜甜地笑著。歐文橫看豎看,這個像小丘比特的女娃,臉上就寫著「我是芙拉達」五個大字。 歐文直覺地把這張兩人坐在書房里的照片往后翻,上面短短的留言:「災難里最小的那一個,三人里麻煩最大的那一個。哈娃,2005年,冬」 不只這張,歐文細細地查看每張照片,發(fā)現(xiàn)留言零散地記錄在某些照片里,那些有紀錄的全是哈娃懷孕生子后的照片: 「她的詩在我寂寞的日子里開花。哈娃,2000年,春」哈娃挺著肚子坐在二樓那間書墻環(huán)繞的廳室里的躺椅上,翻看愛蜜莉的詩集。 「那么久沒見,阿妮塔和多明尼克仍不改本色,盡說些蠢話,盡干些蠢事──他們是小鬼纏身以來最快樂的事。哈娃,2000年,夏」風光明媚,疑似哈娃的朋友阿妮塔和多明尼克坐臥在大樹下野餐,對鏡頭擠眉弄眼。 「惡夢、溺水、冷汗,我的人生。哈娃,2000年,冬」男人背對鏡頭抱著三胞胎的其中一個,一個坐在客廳地毯上仰頭看著,一個跑向鏡頭。這是唯一一張疑似男主人的照片。 「伊薩,我親愛的伊薩,你是否從天上落下吻,在芙拉達的眼里?芙拉達五歲了,我喜歡她看我的樣子。感覺好像重新活過來,有力量去愛些什么了……。哈娃,2005年,夏」小芙拉達踮著腳、站在二樓的一間房門前,吃力地伸展手臂貼上紙星星,門頂端還貼著鮮艷的大字:芙拉達的房間。 「芙拉達的大作。哈娃amp;芙拉達,2005年,冬」照片畫面歪斜、晃動,模糊的重疊身影中可以看見哈娃渾身繞著金蔥條,盤坐在圣誕樹旁,開懷大笑。 憑著直覺,歐文覺得那些和哈娃合影的小女孩幾乎是芙拉達,碧娜和麥雅則出現(xiàn)在三人合照中。歐文留意到相簿突兀的空白,好像有人挑走了幾張照片。 書房外的廚房突然傳出聲音,那扇落地窗又打開了。歐文輕手輕腳地走出書房,冷風從廚房的落地窗吹來,浸潤清晨藍光的窗簾飛揚飄逸,白泠泠地環(huán)繞站在窗口的少女。和歐文預測的一樣,是麥雅。 *** 愛蜜莉?狄金森的詩集靜靜躺在廚房吧檯上,歐文拿起并安靜地跟著麥雅走到后院。兩人往左邊大樹走去,逐漸遠離燈串閃爍的屋子,最后沒入幽暗中。 起初視線昏昧不清,歐文勉強辨識出麥雅的身影,按照麥雅的步伐走走停停。冬天的清晨像有人填滿了普魯士藍的顏料,這個人工意外創(chuàng)造出來的奇蹟,不存于千年結晶的礦物中,也不存于植物的血液里,是偶然的錯誤里誕生的藍色沉淀物──一種同時存在黃昏入夜晚、深夜轉黎明里的藍。 歐文沉潛在這片藍里,刺骨寒意竄入輕薄的睡衣,彷彿空氣中遍布螫人的無形水母,晃晃悠悠地不時觸碰他,逼得他越發(fā)有精神。他的視線逐漸適應這片沉鬱幽藍。四周靜悄悄的,只有乾枯的樹枝半夢半醒地囈語不停。歐文全神貫注地留意麥雅,深怕她翻越圍籬或滑倒在雪地中。 星空皎潔,星群忽明忽滅指引著在夢境中游蕩的麥雅,和亦步亦趨跟隨在后的歐文。不知怎么的,星星安慰了歐文。他忽然想起傳說中夕陽沒入海平線前乍現(xiàn)的那道綠光,相傳看見綠光的人能洞悉和他人之間的情感。 歐文曾看過一次綠光,在海上工作的時候。古老的傳說所賦予綠光的意義令他興奮異常,然而他并沒因此在感情上走對路,夜幕低垂他又迷失在漫天星河里。于是他選擇回家,在那個同樣飄揚綠意的家鄉(xiāng),他遇見了芙拉達。他以為只遇見了芙拉達。 他們來到花房。麥雅拿起地上的陶罐,倒出鑰匙,彷彿她現(xiàn)在就是醒了般動作嫻熟平常。麥雅走進花房,到梔子盆栽旁,蹲下來,而歐文也跟著蹲下,靜靜陪伴在旁。 這時才能細看麥雅的側臉。麥雅神情呆滯,她仍在沉睡,思緒飄盪在歐文無法理解的夢境里。 冷風浸灌花房,垂掛的藤蔓枝條輕輕擺動,麥雅緩緩側身,兩人四目交接──一計拳頭打在心上,歐文重重跌入回憶的幽暗里。再次回到暗巷,拳腳落來,耳畔有人咆哮辱罵,他眼冒金星、腥甜血液令他作嘔鼻酸,恍惚之際看見一張臉晃蕩在臉前,那雙眼在昏暗中明亮得出奇,關愛地看著他……。 從前是歐文看不見她,現(xiàn)在是她看不見歐文。綠影搖晃花房黃光,門外深海沉沉,他們走進不相同的時空深處,卻在促狹一瞬的交會,在永恆里找到沉寂已久的相通處。 有股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或許綠光也存在此刻──黃昏,那道在白天和夜晚的狹縫中──與清晨并存,在死寂和復生的交接口,傳說會成真,他將撥開迷霧,把自己對他人的情感看得一清二楚。 飛鳥尋來覓食,啁啾和唱,麥雅又站起身,歐文下意識拉住她的左手。 「麥雅……」歐文并沒有使力拉住,麥雅輕而易舉地就脫手離開。 他們來到大樹前,和歐文第一次撞見麥雅夢游一樣,站在樹下好一會兒又步行至鞦韆。一隻黃色雀鳥飛來卻遍尋不著食物,牠好像認識麥雅一樣,停在她的雙膝上,這時歐文才注意到樹枝上掛了一盞野鳥餵食器,卻被松鼠霸占搶食。麥雅打了噴嚏,雙足早已凍得發(fā)青。 「該回去了?!箽W文知道麥雅聽不見他說的,他逕自拉起麥雅的手,緩步而行,回到那個刺目令人頭暈目眩的圣誕燈串堆里。 天色灰濛濛的,逐漸亮起。當歐文看到麥雅停在位于玄關的那間客房門前時,霎時感到難過。他走了一趟麥雅的夢境,既無法幫她留住好夢,也無法帶她逃離惡夢,只能袖手旁觀,看麥雅獨自一人在好壞交織的夢境中來來去去。即使在那里他們有過相契的片刻,待麥雅醒過來,全都遺忘在深深的幻夢里。 一如過往,麥雅沒有停留很久便轉身上樓。令歐文不理解的是,她接著不是往閣樓走,而是往芙拉達的房間。歐文跟著麥雅進房。房里床鋪整整齊齊的,顯示主人已許久沒在這間房睡,床旁邊的垃圾桶里甚至還有他們在這間房zuoai時用的保險套。 桌上的盆栽葉子小巧可愛,像袖珍版的銀杏,很符合芙拉達給人的感覺,如果它活得健健康康會很雅致逗人喜歡。此刻它卻垂頭喪氣地盯著根部,漂亮的葉面邊緣發(fā)黃皺縮,無力地任由成群白色小蟲蠶食鯨吞它的生命。 麥雅站在芙拉達床旁非常久,時間長到如同待在大樹下那樣久,歐文不禁想,是否麥雅夢游癥發(fā)作時都會這樣固定來到芙拉達的房間?好像背后有人寫好一齣荒謬劇給麥雅,沒有臺詞、沒有悲喜,行為看不出意圖動機,就只是反覆上演固定卻無人知曉其中意義的情節(jié),令歐文覺得說不出的弔詭。 歐文引領她回到閣樓那間房。確認麥雅重新躺回床上后,歐文把詩集好好地放回書架上,正要離開時突然瞥見桌下垃圾桶里被刮花的光碟片,窗外天色漸染金黃,絲絲光線投射在光碟片上,發(fā)出刺眼的七彩光芒。歐文不禁想像光碟主人是怎么神情激憤地銷毀光碟,那一道兩道怵目驚心的刮痕,令他很難想像是外表恬靜的麥雅做的。 光同時令他留意到桌面。桌面上散落著蠟筆,靠著墻面的桌緣更是累積一層黑色粉末碎塊。歐文注意到墻上其中一幅手繪插圖沒貼緊,好像有人曾將它取下重新貼上,露出邊緣一塊黑色涂鴉的痕跡,他還沒細看就因桌上的鐵盒分了心。 那是昨天上午和芙拉達整理麥雅的房間時,麥雅就死抱著的鐵盒子。 此時半掩的鐵盒蓋露出令歐文心驚的一角。歐文猜想必定是麥雅夢游時無意間取出的。他心里砰砰跳,碧娜的激烈行為、芙拉達念念不忘的過去、麥雅的夢游,還有他莫名其妙地來到這里工作,他非得找出什么原因來。他小心翼翼地挪開鐵盒蓋,露出完整的內部。如他所料,是相簿里那幾張遺失的照片。 *** 總共有三張照片,其中一張場景看似在閣樓,一個不知道是三胞胎的誰,笑靨如花地拿著畫筆,背后是一整面被他涂鴉的墻。歐文翻過來,背面短短寫著:「麥雅七歲,我們一起布置他的小花園,哈娃,2007年,春」 另外兩張合照有明顯的黏補痕跡,有人曾將照片剪碎又再黏合起來。歐文一眼就認出照片中的少女是三胞胎的母親哈娃,她瞇起眼害羞又雀躍地抱住身旁的男人,男人靦腆地單臂搭在哈娃身上,歐文不用多想就知道他是三胞胎的父親。字跡密密麻麻地塞滿兩張照片的背面。 「伊薩死了?;ǚ坎辉俳o我驚喜,麥雅很用心照顧它……」歐文來不及看完,就聽見麥雅低聲哼吟的聲音,他情急之下將照片收入口袋內,匆匆離開閣樓。 他穿過琴廳進入另一個有躺椅的廳室,正要往下走時經過碧娜的房間,此時房門半掩,燈一反常態(tài)關著。歐文匆匆一瞥,房間唯一光源來自電腦,視窗停在模糊不清的黑白畫面,歐文走近瞇眼細看,畫面中似乎是一張床和……。樓梯嘎呀嘎呀響起,有人走上樓來,歐文快步離開房門口,與上樓的人撞個正著。 曙光投射在對方身上,她手里抓著昨天下午歐文沒收的弓箭,她的眼神憤怒卻游移不定,顯然她剛去過歐文的客房?!改闳ノ业姆块g做什么?」歐文先發(fā)制人,彷彿只有這么做才能壯膽面對把他的生死懸于弓弦上的人。 「拿回我的東西?!贡棠鹊恼Z氣好像層層堆疊的氣焰在最后一秒頹然放棄,一樣冷漠卻沒了昨天下午那樣殘忍的神情,反而因為看來近乎人情使他從神祕莫測的不敗之地探出真實的面孔來。碧娜瞄了她的房門一眼,質疑地看著歐文。 「門本來就是開的,」歐文不慌不忙解釋道。 「這是你了解人的方式嗎?哼。」碧娜嘲諷道,走向房門口把門關起來,「你怎么還在這?」這一句聽起來沒上一句嘲諷,比較像認真地詢問。 「別說你現(xiàn)在開始關心我了,等事情告一段落,我馬上走?!箽W文邊說邊留意碧娜手中的弓箭,故作鎮(zhèn)定地走下樓。歐文感到寒毛直豎,碧娜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下樓,既沒進房也沒說話,空間靜得只聽得見自己下樓的聲音和越發(fā)激烈的心跳聲,過分的沉默把他的心懸吊著,稍有差池就墜入深谷。 直到回到一樓的房間,關上房門時他才松口氣。昨日下午碧娜舉弓搭箭指著他時,當下反應的時間太短,事后回想才越想越覺得心驚rou跳,無論碧娜是一時氣頭上嚇嚇他還是另有盤算,這件事本身已令歐文不安。 歐文走到桌子前坐下,朝陽撫觸窗臺的梔子花葉,順著葉脈繡出銀白色的霜線,旁邊的酢醬草綠意叢生,綴飾著點點白花。歐文鐘情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還有未完成的事,他將口袋里的照片拿出來,卻先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沾染得烏漆墨黑的,像是蠟筆一樣的粉末。他隨意往衣服一抹,便繼續(xù)讀這兩張看似書信的照片。 「伊薩死了。花房不再給我驚喜,麥雅很用心照顧它,她一直是貼心的孩子,但偏偏是她。我累了,伊薩,我連擁有一隻和你相同名字的貓也不行,好像老天非要從我身上奪走最后一口呼吸才能完成對我的懲罰。 他也是。他連話都不說了,他知道我在書墻后干什么勾黨,但打包離開前甚至一句交代都沒有。他很疼愛麥雅,他能陪上她一整天卻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們都一樣心胸狹窄,只能偏愛其中一個,難道也因此消磨了兩人間的愛情嗎?他對我真狠心,從來不說破,或許麥雅都還比我懂他! 伊薩,我很思念你,后院的花都開了,梔子花也是,我卻毫無探望的動力。剛剛我去了碧娜的房間,偷偷親她的臉,忘記多久以前,或許是碧娜剛生的時候,我做過同樣的事,或許。有一段時間我害怕她,但面對別離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令我鬱鬱寡歡、牽腸掛肚的,是碧娜。」 字字句句宛如千斤重的石頭,一顆一顆綁在歐文心上。下一張繼續(xù)接寫的照片,更是把歐文拖下水去,愈往下讀心愈沉。 「真奇怪!我以為我愛芙拉達,卻連告別都不愿,而我以為厭惡的人,卻勾起我長久屏棄、否認的感情──她生來折磨我!厭惡我喜愛的一切,甚至想傷害麥雅──把我丟進既仁慈又憐憫的母愛之中,這種足以淹死我的滔天巨浪每秒都令我生不如死! 于是我把她丟進儲藏室里,就此種下禍根。好幾個晚上我可以夢見碧娜在尖叫,我在汗水淋漓里醒過來,我也想尖叫,卻先被噩夢掐住脖子,救命、救命、救命……可是沒人聽見我的呼求,他們對我保證會過去的,一切交給上帝。我根本懶得解釋,我不信奉真理,卻又把祂當一回事處處對抗祂。好像碧娜莫名其妙對抗我一樣。 伊薩,我迫不及待往你那里去,現(xiàn)在我已經不再害怕,離家數年,我第一次感到平靜與自由,從未如此清醒。我不愿在人世間活著當傀儡,我去過的天堂和地獄都只是人生中的布局,從不cao之在我。 生不由我,死不由祂。我要奔往生命樹和善惡樹所在之地,我要親自問祂,為什么?哈娃,2012年,夏」 有半晌,歐文說不出話來,他無法立即組織整個故事的前因后果,心里只為哈娃和這間屋子里的所有人難過。陽光轉為燦爛金黃,灑照在空空的紙簍,當歐文意識到到紙簍不應該是空的時候,又收到一封訊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