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想，成為人

    東方鳴留下的屋子并不大，大部分時候，他都待在自己的人偶工房里，也因此，這間屋子幾乎沒有留下生活的痕跡。這是一間小型別墅，前有庭院，后有花圃，空間廣闊，氣氛悠然。

    就是只住了一個人偶、一隻小豬，難免就顯得太過空曠了。

    室內(nèi)的白光照射下，坐在方桌對面的男子有著清俊的面孔，更多心思藏在平光眼鏡后，能看到的只有彎起的眼角與唇邊柔軟的笑弧。

    這個人很好，東方祈想，當(dāng)他睜開眼睛，第一眼撞進(jìn)俞川的目光時，就覺得，很溫暖。

    俞川的眼睛跟他棕色的頭發(fā)一樣，是偏深的褐色，很美的色調(diào)，像是沉淀過的時光，當(dāng)他注視著一個人，總能輕易讓對方感到，自己正確確切切的被重視著。

    當(dāng)然，身為缺乏熱度的人偶，他其實并不能很正確的理解「溫暖」這兩個字，他只能模糊的感知，俞川，就像被陽光曬過的被子一樣，有著舒適乾燥的香氣，那必然就是溫暖的意思了。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是如此。

    「你，是誰？」初醒的大腦并非一片空白，反而更像是破碎受損的機器，凌亂的畫面迅速閃過，東方祈痛苦的摀住額頭，粗魯?shù)那么颍謫枺骸肝?，是誰？」

    「你的名字是東方祈，而我，是俞川?！巩?dāng)時，在他身邊的人便是俞川，他坐在床邊，伸出手握住他：「別這樣用力，你會弄傷自己。」

    對方的溫度自掌心傳遞過來，蘊含了鎮(zhèn)定的力量，東方祈愣愣地眨著眼，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屬于人類的體溫，他還能感受到生命的搏動，砰砰、砰砰，從肌膚相觸的位置傳來，也不知是出于本能，或是更多的什么，東方祈模擬了他所感知到的一切。

    冰涼的皮膚逐漸的發(fā)熱，甚至也隱隱有了心跳，俞川訝異的挑眉，卻沒有說什么，只是溫和地說：「如果這會耗費你太多能量，記得適可而止?！?/br>
    而后，俞川不疾不徐的說起了他們的淵源。

    俞川的聲音十分動聽，娓娓道來，恰好為失去記憶的他補足了各種拼圖的碎片，他聽著這個理應(yīng)全然陌生、卻又讓他莫名信賴的男人說著話，說他是東方鳴的杰作，而東方鳴已經(jīng)過世了，所以，身為友人的俞川會代替東方鳴照顧他。

    「那么，你希望得到什么？」東方祈問。

    俞川的笑容淡了些，他推了推眼鏡，問道：「為什么這樣問？」

    「有借有還，知恩圖報，你要照顧我，那我自然要回報，這是我所知曉的規(guī)則。」東方祈一雙紫眸凝視著俞川，眼底流轉(zhuǎn)著清澄光芒，像是一望見底的小溪，卻又因為那奇異的瞳色而憑添瀲灧色澤。

    俞川笑了，與方才平靜溫和的淺笑不同，他似乎是被逗笑，笑意透過聲帶的震動，轉(zhuǎn)化成朗朗的笑聲，他說：「傻孩子，我不需要任何報酬?！?/br>
    「時間差不多，我該走了?！褂岽ㄕ酒饋?，又對著東方祈說：「往后，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相處、理解彼此，你先休息吧。」

    東方祈乖乖應(yīng)下，安靜的看著俞川離開。

    室內(nèi)又恢復(fù)成只有他一人，好一會兒后，東方祈才發(fā)覺，他的身軀又恢復(fù)平時的溫度，就好像俞川的離開，也順道捎走一切。

    就如俞川所說，他們經(jīng)常見面，或者該說，俞川，就住在隔壁，是他的鄰居。

    俞川甚至幫他想好了說詞，小鎮(zhèn)上的居民，都知道他是東方鳴的遠(yuǎn)房親戚，因為家里遭逢變故，所以來此寄居，他們不知道他不是人類，對他非常友善，還有幾個孩子也老愛找他玩，很快地，他就在鎮(zhèn)上的一間餐館找到工作。

    不久后，俞川送了一隻小豬給他，有了小豬后，總是安靜無聲的家里，也多了些噗咿、哼唧聲，為了更妥善的照顧牠，東方祈很認(rèn)真地去找了本照顧手冊翻看。

    而現(xiàn)在，俞川說，小豬很孤單。

    「只有一隻的話，會很孤單嗎？」東方祈把在腳邊蹭著他的小豬抱起來，又道：「我也是一個?！?/br>
    這世上如他這般的人偶，只有一個，根據(jù)俞川的說法，他是東方鳴創(chuàng)造的奇蹟，然而奇蹟之所以被稱為奇蹟，正是因為它不會一再發(fā)生，所以，他也沒有真正的同伴。

    「你不一樣。」俞川搖頭，為了加強他的話語，他伸出手，握住了東方祈，手里的溫度微涼，細(xì)膩柔軟，毫無粗糙之感，俞川認(rèn)真的說：「你會思考、會根據(jù)判斷做出相對應(yīng)的行動，就像人一樣，所以，你不會是一個人?！?/br>
    東方祈垂下眼睫，眸中的思緒便被深深藏了起來，當(dāng)他抬起頭時，已經(jīng)是平時的模樣：「即使想給小豬找同伴，鎮(zhèn)上也沒有人在賣小豬。」

    「嗯，下次出門，我再帶一隻給你?！褂岽ǖ墓ぷ魇擎?zhèn)靈驅(qū)邪，這種除穢的工作，越是人潮洶涌、慾望孳生的大都市，越是有豐沛的案子可接，反而是他們所居住的古老小鎮(zhèn)，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寧靜而毫無波動的，也許再過上二十年，這兒的風(fēng)景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那隻小豬，就是某一次俞川工作后帶給他的。

    當(dāng)時俞川抱著小豬，對著他笑道：「這是偶然得到的，覺得很適合你，不如就託付給你照顧如何？」

    東方祈抱過小豬，點點頭：「好?！?/br>
    他不會拒絕這個人，無論是什么話語，他都不會有任何違背。

    「城市，是怎樣的地方呢？」打從他睜開眼睛開始，他就住在這兒，沒有出過遠(yuǎn)門，東方祈望著俞川，有些好奇。

    「這個嘛?！褂岽ㄎ⑽⒁恍Γ骸甘且粋€既讓人眷戀、又有些厭惡，但總會不自覺被吸引的地方，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找合適的機會，我?guī)闳マD(zhuǎn)轉(zhuǎn)?！?/br>
    「嗯?！箹|方祈看著眼前總是輕聲細(xì)語的青年男子，誠實道：「沒去過的地方，我沒有興趣，但是，我想跟著你，你所看到的風(fēng)景，我都想看到?！?/br>
    「是嗎？」俞川推了推眼鏡，唇角微微勾起，「那真令人高興阿。不過，說起來，你也養(yǎng)了小豬好幾天了，不考慮給他取個名字嗎？」

    「名字？」

    「如果你不給牠取名，牠就只是一隻小豬，但你給了牠名字，你們之間就會建立聯(lián)系，牠會成為特別的存在?！?/br>
    東方祈想了想，若有所悟，「那么，就叫做小珠吧，希望牠能像珍珠一樣圓滾滾的。」而后，他很認(rèn)真地看著俞川：「我也想要第二個名字?！?/br>
    「嗯？」

    「只有你可以呼喚我的稱呼?！咕拖袼粯?，無論俞川怎樣修正，他都喜歡喚他「俞川先生」，不是俞川、也不是俞先生，那樣的話，就彷彿這四個字只能專屬于他。

    「哈哈。」俞川笑了起來：「我不是都一直叫你小祈嗎？時間差不多，我也該離開了?！?/br>
    語畢，俞川站了起來，跟東方祈告別后，走了出去。注視著俞川離去的背影，東方祈的手舉了起來，又慢慢放下。

    「不一樣?！挂驗?，鎮(zhèn)上的人們，都會這樣叫他阿。

    只是，除了吃飯以外，他也找不到其他讓這個男人留下來的理由。俞川說，他「就像人一樣」，那也意味著，他并非人類。

    無論模擬了多么近似的外貌舉止，甚至是體溫心跳，他的體內(nèi)也沒有會汩汩流動的鮮血，也沒有同樣會跳動的心臟。

    那樣的話，他該如何做，才能更加接近俞川呢？東方祈閉上雙眼，瑩潤光潔的面孔讓他看上去彷彿自畫中走出的美少年，正輕輕蹙著眉頭，思索著無人知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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