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馴之?dāng)?第47節(jié)
單氏企業(yè)的主打品牌叫做“棠棣”。 “棠棣”的創(chuàng)始人, 大名單云華,大約于十年前辭世,恰好就是單飛白被綁架的前一年。 論起來, 單云華女士并非土生土長的銀槌市人。 百年前, 在185號安全點沉沒后,她的父母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死亡漂流, 活著抵達(dá)了銀槌市,成了幸存的千分之一。 她有一個哥哥,當(dāng)時年僅六歲,從小就懂事,因為去幫身為船上廚師的父母處理魚蝦,不小心被跳出來的蝦子尾巴劃傷了腳背,導(dǎo)致嚴(yán)重的細(xì)菌感染,不得不截掉了右腿。 他硬是靠著意志、運氣和為數(shù)不多的抗生素熬過了死神,奇跡般的存活了下來。 船上有很多人叫他“奇跡男孩”,覺得有他的運氣庇佑,這艘船說不定能平安抵達(dá)。 他們這艘船也的確迎來了奇跡中的奇跡,躲過了觸礁、暴風(fēng)雨、迷路的厄運,一路順利抵達(dá)了銀槌市。 可惜,在海上的時候,人們需要奇跡。 下了船的他們則迅速被現(xiàn)實打回了原形。 這些新移民被集中安排在一處,較為出色的人才很快被篩選了出來,被安排去了上城區(qū)或中城區(qū)工作。 單云華女士的父母是廚師,在船上被大家親切地叫單師傅,下了船就是無人問津、沒有價值的“社會底層”。 哥哥更不用說,船上的奇跡男孩,船下的殘障人士。 出于“人文關(guān)懷”,一家人分到了一間小房間,潦倒地擠在下城區(qū)。 十年后,因為糟糕的計生條件、昂貴的孕檢費用,他們又生下了一個左腿天生殘缺的女嬰。 這對普通人家來說,是堪稱致命的打擊。 然而,單家父親瞧著兒子,抱著女兒,說:“可不就是緣分嗎?一左一右,一個孩子有一半身子,將來兄妹倆也好有個攙扶!” 事情好就好在,單家父母是一對無藥可救的樂天派。 別人家都是吃韋威公司出產(chǎn)的營養(yǎng)糊,他們家還是喜歡用大火烹炒出一片人間聲色,在有限的金錢里,硬是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單云華從小就是個作風(fēng)硬朗、酷愛讀書的姑娘。 她和父母詳談了自己讀書的規(guī)劃。 她說,家里有多少錢都先供給我,陪我吃幾年苦,我能讀到哪里算哪里,總之,最后都還你們,一百倍地還你們。 她沒有食言。 她硬靠著成績沖破了層層階級壁壘和白眼,一步步爬上了那道從下城區(qū)爬往上城的天梯。 在大學(xué),她拿出了一份論如何將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點電位變化應(yīng)用于義肢的論文。 在這篇論文里,她交出了“棠棣”的第一份設(shè)計稿。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彼時,義肢還只是追求酷炫和實用性的機械外骨骼,能夠完成吃飯、取物、打字等基本動作。 而她的“棠棣”,追求的是完全代償,是要讓義肢真正成為“肢”。 至于后來的人們嘗到了義肢的甜頭,過度追求義體化,不停改造自己的肢體,恨不得換上各種義眼義耳義心臟,都和單云華最初的目的無關(guān)。 她的愿望一直很簡單。 “棠棣”成功投入生產(chǎn)后,做出的第一樣產(chǎn)品,是一雙腿。 當(dāng)時那個懂事地給父母擇魚蝦的孩子,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四十歲的男人。 安裝了腦機接口的他小心翼翼地戴上一條鋼鐵右腿,慢慢走了兩步后,站住了腳。 他回身一把抱住了meimei,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同樣佩戴上一條青花瓷左腿的單云華溫柔地拍打著他的后背。 一個奇跡男孩,被他的meimei給予了一個新的奇跡。 當(dāng)被外人問起“如何從爛泥潭里走出來、獲得這樣的成功”時,單云華每每都是笑著的:“因為我們家的飯做得好吃啊。每天早上出門、晚上回家,都有動力?!?/br> 她將精力完全投入事業(yè),在四十歲前實現(xiàn)了她的諾言:百倍地還恩給她的父母與親人。 或許不止一百倍。 不過管他呢。 單云華四十歲結(jié)婚,丈夫章賓入贅單家,改名單賓。 她四十五生子,兒子隨了自己姓,叫做單榮恩。 生下孩子后,她把孩子交給丈夫,由他全職撫養(yǎng),自己繼續(xù)全情投入工作,直到68歲,孫子出世才退休。 之后,她長久地瀟灑自在,跳傘、攀巖、滑水,在八十歲時因為心臟病溘然長逝,結(jié)束了她精彩又忙碌的一生。 然而,在她去世后,她的兒子可以說是馬不停蹄地改弦易轍了。 他先是收攏了母親手頭的所有產(chǎn)業(yè),整合一番,在各個關(guān)鍵崗位完成了一番大換血,大有帶著“棠棣”再創(chuàng)新高、再攀高峰的架勢。 不過也只是拉出了個漂亮的架勢而已。 說到底,“棠棣”是單云華憑自己的個人能力和魅力闖出的一個奇跡,這么多年過去,她的技術(shù)早就透過各式各樣的途徑,被大公司和財閥“共享”了。 早在單榮恩進(jìn)入公司歷練時,“棠棣”的市場份額就受到了大幅度的擠壓,只剩下老牌義體企業(yè)的名頭,僅能維持著一個基本的體面。 單榮恩就要個體面。 而且,他要的不是單家的體面。 從他小時候起,父親就不止一次向他傾訴贅婚的憋屈和痛苦,他深有感觸,在單云華死后,就大張旗鼓地改回了“章”姓,連帶著自己的父親、兒子,一齊改回原姓,大有要一雪前恥、揚眉吐氣之意。 當(dāng)然,這個跟他一塊兒改姓的“兒子”,僅限于他那個身份不大光彩的大兒子。 幾乎整個銀槌市都知道,他那位“正室”所出的二兒子單飛白,是單云華一手養(yǎng)大的。 他從小就跟著他的祖母,開著越野車追逐颶風(fēng),不怕死地追求著那恢弘壯觀的天文異象,是個通身野氣、不受拘束的孩子。 后來,他干脆野出了新創(chuàng)意,直接跑去當(dāng)了雇傭兵。 全銀槌市的人,從上城區(qū)到下城區(qū),都知道這個張揚的孩子姓單,叫單飛白。 他不改姓,就是一個活的行走的恥辱柱,不斷提醒著所有人單榮恩……或者說章榮恩,到底有多雞賊、缺德、忘恩負(fù)義。 …… 章榮恩看到寧灼因為稱呼自己“單先生”而沉默,就以為他是尷尬了。 他客氣地微笑:“沒事的。寧先生,按您習(xí)慣的叫法來吧。” 他跟自己客氣,寧灼就不客氣了:“哦,單先生?!?/br> 無視了章榮恩瞬間僵硬的面色,寧灼開門見山:“現(xiàn)在貴公子在我那里?!?/br> 章榮恩目光微微閃爍了片刻,端起茶盞,淺淺品了一口:“哦,那樣很好?!?/br> 寧灼:“他跟我有仇。單先生知道吧?” 章榮恩說話文縐縐的:“有些耳聞,不很了解,不過寧先生和他也算是有過一些交情,你們也不是小孩子,彼此都有點勢力了,應(yīng)該不至于撕破臉皮吧?!?/br> 寧灼此行目的,是要從這個人的言行里確定,單飛白是不是真的得罪了人,走了不能回頭的路。 這些商人的嗅覺相當(dāng)敏銳。 尤其是章榮恩這種人。 “棠棣”的輝煌遠(yuǎn)不如單云華還在的時候,公司的體量也縮水不少,章榮恩是要跟在大公司后面找食吃的,更要在小心上多添上幾分小心。 寧灼將事情更挑明了一層:“他受了重傷?!?/br> 章榮恩手滑了一下,茶盞磕在杯沿,蕩出了一聲尖銳的細(xì)響。 他放下杯子,神色不虞:“傷得怎么樣?” 談話進(jìn)行到這里,寧灼心里已經(jīng)基本有了底氣。 單飛白的確得罪人了。 而他這位親爹,并不打算管他的死活。 寧灼:“您不問問他,為什么受傷?” “他長大了。”章榮恩從隱隱的擔(dān)憂和心疼中緩過神來,又恢復(fù)了那副死樣活氣的文人腔調(diào),和寧灼慢悠悠地打太極,“兒子大了,總有他自己的難關(guān)要闖啊。” 寧灼身體往后微微仰去。 原本還算得上恭謹(jǐn)禮貌的姿態(tài),是一點也懶得保留了。 “那我也直說了?!睂幾普f,“我多管閑事,又救了他一回。” 章榮恩撇出一副禮貌的笑容:“那可真是多……” “別謝。來點實際的?!?/br> 他將一張臨時辦好的卡推到了章榮恩眼前:“您忙,我也忙,一口價,十八萬,你兒子從今天開始?xì)w我了?!?/br> 章榮恩:“……?”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他沒反應(yīng)過來。 他還在琢磨寧灼的來意,斷斷想不到他竟然來這么一手,怔了片刻,才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寧先生真會開玩笑。我們家不賣兒子?!?/br> 寧灼:“那更好說了,我馬上送他回家。正好,他脊梁骨斷了,你們家也算是專業(yè)對口?!?/br> 章榮恩被寧灼這一套密不透風(fēng)的組合拳打得懵了,張嘴道:“可以磐橋……” 這話一出口,就被他自己強自咽了下去。 兒子重傷,送回磐橋算什么事兒? 這話說出去就不像話! 可真要他接回單飛白,他也做不到。 這些年,“棠棣”的生意實在不景氣,兒子又不爭氣,得罪了上頭的人,他要是把他接回家好好養(yǎng)著,不是引火燒身,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章榮恩一時難以抉擇,臉一陣紅一陣白。 寧灼不容他繼續(xù)糾纏,遞過一張早就草擬好的協(xié)議:“單先生,你在想什么我大概也能明白一點。你們家的棺材,我抬回我家哭,不收你的錢,還倒找你錢,已經(jīng)很給面子了?!?/br> 他頓一頓,繼續(xù)干凈利落道:“你別跟我算通貨膨脹,我也不跟你算他的連帶麻煩。當(dāng)年是多少錢,現(xiàn)在還是多少,人錢兩訖。從此之后,單先生上門談生意,‘海娜’歡迎;上門接兒子,對不起,沒這么一號人?!?/br> 看著這份盡管簡易但細(xì)節(jié)完備、只需要管家和他一起去公證處,就能徹底斷掉他和單飛白法律意義上的父子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讓協(xié)議”,章榮恩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寧灼先生,飛白他知道這件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