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打完一局，她把牌一丟，打個(gè)哈欠，“困人得很，坐在這里直打瞌睡，我去歇一歇。貞媳婦，你去打?！?/br>
    琴太太睇她一下，笑道：“這會(huì)歇了，只怕夜里難睡?！?/br>
    霜太太已拖著沉重的身子走到榻上去坐，月貞讓到牌桌上，巧蘭忙從牌桌上起身去奉茶。

    霜太太嫌她立在跟前擋人，斂眉瞪她一眼，“橫豎都是熬，沒什么差別。年紀(jì)大了，愈發(fā)不好睡，醒得又早。在家也是這樣，出來還是這樣?！?/br>
    “難得出來，沒兩日就要回去了，回去又得忙活過年的事?！?/br>
    兩個(gè)人閑散地搭著話，月貞在牌桌上坐著，別的沒聽清，就聽見“沒兩日就要回去”這話，便問：“太太，我們幾時(shí)回去啊？”

    霜太太笑她一句，其實(shí)是激著琴太太往外掏銀子，“我們貞媳婦是惦記著回去，好往娘家去打點(diǎn)過年的禮?！?/br>
    月貞倒不是為這個(gè)，心里是算計(jì)著還剩得幾日時(shí)光去辦她算計(jì)的事，要下山去等了疾年關(guān)歸家，滿打滿算，還有兩月呢。

    萬一冬風(fēng)一吹，冰雪一凍，給她那一點(diǎn)膽子凍冷了可怎么好？畢竟是沒廉恥冒大險(xiǎn)的事情。那時(shí)候又不敢了，縮頭縮尾的，還不如趁這回一股腦地辦了要緊。

    她理著牌彎著眼，“姨媽取笑。是想著哪日回去，好幫著我們太太收撿行禮。”

    “唷，這孩子，好一片孝心。”

    哄得琴太太也有幾分高興，當(dāng)著霜太太許諾，“二十那天就回去。等回去辦好了年物，抽些出來裝上，給你們章家也送去些。你老娘哥哥嫂嫂一年忙到頭，光顧著街上的人吃，也該自己享享口福?！?/br>
    說著，也睇一眼蕓娘，“蕓娘也同霖橋回去一趟，看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是我們兩家的情分?！?/br>
    蕓娘不知在想什么，有些走神，桌子底下給月貞踢了一腳，才想起來回，“謝太太?！?/br>
    巧蘭橫她一眼，認(rèn)定她心里所思所想是與緇宣有關(guān)，否則深宅大院的女人，哪里來的心事？她心竅一動(dòng)，抽走蕓娘手里的紙牌，“你放著這二餅不打出來，捂在手里做什么？瞧，輸了不是？不知在發(fā)什么楞。弟妹，什么事情呀想得這樣出神？”

    蕓娘面色微變，看看她，又看看琴太太，訕笑起來，“沒，沒想什么，就是想方才太太的話?！?/br>
    巧蘭也不是真要當(dāng)著兩位太太在這里鬧出什么，不過是要叫她難堪。她微微笑道：“原來弟妹是盼著回娘家?！?/br>
    給琴太太聽見，乜了蕓娘一眼。

    最不好當(dāng)著婆婆的面記掛娘家，好像婆家待媳婦不好似的。

    這一下午的牌打得人如坐針氈，比及晚飯散局，三個(gè)媳婦各攜下人往小慈悲寺回去。

    路上蕓娘還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月貞暗里窺她，思及午飯她與巧蘭均是姍姍來遲，未必是給巧蘭捉住什么馬腳。

    月貞有意提醒，甫進(jìn)山門，就說有件岫哥的衣裳落在了她屋里，叫蕓娘一并去取。進(jìn)屋追了下人自去吃飯，拉著蕓娘進(jìn)了臥房，笑嘻嘻抱怨，“午晌用飯，你們兩個(gè)好不講仁義，撇下我一個(gè)人伴著兩位太太，簡直叫站不是坐不是的，慌得要死?！?/br>
    蕓娘先是牽強(qiáng)地笑一笑，緊著反應(yīng)過來，眉黛忽疊，“午晌巧大嫂也去遲了？”

    “可不是嚜，她就在你前腳過去，說是在屋里換衣裳俄延了?！币虮舜藦奈凑f破，月貞也不好過于直白，旋裙去倒了盅熱茶來，有意笑了笑，“你就沒撞見她？我看她慌慌張張的，都走到半路了，又忽然折回去?！?/br>
    蕓娘呆了呆，想起在竹林里恍見的人影。緇宣說她看花了眼，她那時(shí)也當(dāng)是看花了眼，此刻想來，未必是巧蘭？

    她兩手捧著茶盅，走了會(huì)神，陡地將茶盅擱下，伏在炕桌上嗚嗚咽咽啼哭起來。

    也陡地嚇了月貞一跳，忙走到外間哨探一眼，見外頭沒人，孩子們滿山亂逛，適才走回來推她，“你別哭呀，到底怎么的了？”

    蕓娘臉埋在臂彎里，一只手捶著炕桌，“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

    月貞慌了一下，忙搡她，“怎么就活不成了？你這是哪里的話，簡直沒頭倒腦的。你先別哭了，有什么話慢慢說?！?/br>
    抽噎幾下后，蕓娘端起身來瞅月貞幾眼，支支吾吾地道：“你和我要好，我也就不瞞你了。我說了，你可千萬不許對(duì)人說一個(gè)字！”

    只等月貞一番賭咒發(fā)誓，她才將與緇宣的始末說出來。前前后后與月貞所知所想的差不離，月貞裝得頭一會(huì)知道，滿面驚訝。

    待蕓娘說完，她體貼地遞上手帕。蕓娘低著臉一壁拭淚，一壁抽抽搭搭地說：“你方才講，巧大嫂午晌走到半路又回來，可不是去拿我與緇宣的？那時(shí)候我與緇宣正在上頭那片竹林里說話，我恍恍惚惚瞧見個(gè)人影走過去，可不就是巧大嫂了？她要是去告訴兩位太太，【看小說公眾號(hào)：玖橘推文】我看我是活不成了?！?/br>
    月貞剪剪眼皮，歪眼一想，“我看你這是杞人憂天，她告訴太太于她有什么好處？一則她自己要落個(gè)笑柄給人家；二則給老爺知道了，緇大爺也不好過。他們是夫妻，再不好，也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她就是不顧緇大爺?shù)哪樏?，也得顧她自己吧？?/br>
    蕓娘依著她的話細(xì)細(xì)一想，抽了兩下鼻子，“那你說她到底瞧見沒有？方才抹牌的時(shí)候，她那么說話？不是故意叫我在兩位太太面前難堪？”

    “就是沒瞧見，心里憋著氣，才要叫你在兩位太太跟前難做，她好出出氣呀。你想想，她那個(gè)咋咋呼呼的性子，要是當(dāng)時(shí)瞧見了，不早就沖過去罵你們一通了？她也不敢給上頭知道，罵一罵你們，她心里也好痛快?！?/br>
    蕓娘漸漸風(fēng)干了眼淚，“那照你這么說，還是我看花了眼？她并沒有拿住什么？”

    月貞嘟著嘴，“就是你看花了眼，你自己做賊心虛。”

    蕓娘絞著帕子呆想片刻，又驟然“嗚”地一聲伏在炕桌上哭起來。

    月貞只當(dāng)是自己失言，說她“做賊”給她慪著了，忙小心賠不是，“我不是那個(gè)意思，我這個(gè)人沒讀過什么正經(jīng)書，不會(huì)講話，不像你們做小姐的。你可千萬別同我計(jì)較呀，我要是那個(gè)意思，就不同你說這些話了?！?/br>
    “我曉得你不是那樣的人，否則我也不敢同你說。”

    “那你還哭什么？”

    她一問，蕓娘就不得不去追究。無非是哭心里那一片恐慌，不單是恐懼給別人發(fā)現(xiàn)，也恐懼她自己。她雖不是名門書宦之家的小姐，也算一位朱門千金，讀過禮樂詩書，學(xué)過廉恥道理。

    可如今——她哭她背離了規(guī)矩禮儀的放.蕩，也哭她從端莊嫻雅的小姐無可阻止地墮落了成了一個(gè)受人唾罵的yin.婦。

    月貞勸得手忙腳亂，直到她哭昏了天，才抬起涔涔淚眼，“我這個(gè)月還沒行經(jīng)，我好怕?！?/br>
    “什么？”月貞一下發(fā)了蒙，“沒行經(jīng)就沒行經(jīng)，這個(gè)月不來下個(gè)月總要來，我偶爾也有不來的時(shí)候。再不來，請(qǐng)個(gè)大夫瞧瞧就是了，怕什么？你敢是怕得了什么大病呀？”

    蕓娘給她逗得啼笑皆非，沒奈何地蘸著眼淚，“也難怪，你什么也不懂?！?/br>
    “什么呀？”

    蕓娘嗔她一眼，“女人懷了孩子，就不行經(jīng)?！?/br>
    月貞好在機(jī)靈，眼珠子轉(zhuǎn)一圈，便想明白了，替她驚慌一下，“那，那怎么辦？”

    蕓娘整副骨頭委頓地歪在那里，“我要是曉得該怎么辦，就不在你這里哭了?！彼爸S地笑一下，吸吸鼻腔，仿佛重新振作起來，“只有等，看看這個(gè)月來不來。要是不來，下月緇宣暗里請(qǐng)個(gè)可靠的大夫來替我瞧?！?/br>
    說起緇宣，便注入幾分信心，別眼不好意思地窺窺月貞，“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gè)蕩.婦？”

    月貞連忙搖頭，鬢頭上步搖的珍珠流蘇狠狠打在臉上，“我沒有這樣想，你不要多心。”

    黃昏漸暗，淚眼漸干，屋里的人也漸漸回來。蕓娘只怕給人看出端倪，借月貞鏡子幾番整云掠鬢，告辭回房。

    獨(dú)留滿心震撼的月貞，望著那論初升的月亮想女人懷孕的事。她什么都想到了，卻漏掉了這個(gè)可怕的后果。

    恰巧珠嫂子進(jìn)來端水給她洗漱，因問：“發(fā)什么怔？蕓二奶奶同你說什么了？”

    月貞笑著遮掩，“說孩子們的事?！彼淹壬煜氯ィ摿诵m洗腳，在瀝瀝的水聲里刺探，“崇兒到底不是我親生的，我可不像蕓二奶奶那樣，總是擔(dān)心孩子的事。珠嫂子，你說女人成了親，有男人，都會(huì)生孩子么？”

    珠嫂子在那頭鋪床熏被，閑閑地搭腔，“那可說不準(zhǔn)。就說我有個(gè)堂兄弟吧，他們夫妻都成親五年了，還不見動(dòng)靜，愁得他老子娘到處求神拜佛，也沒用。這有身孕沒身孕，就跟生兒子生女兒是一樣，占一半不占一半的，全憑運(yùn)氣。”

    說到此節(jié)，珠嫂子投來一絲憐憫的目光，“唉，你就不要想了，好好守著崇兒，將他拉扯大，也同親生的一樣。”

    言訖便走去收撿幾樣?xùn)|西到箱籠里。月貞因問：“這會(huì)急著收拾什么？不是二十才回家去？”

    珠嫂子吊起眼笑，“我的姑奶奶，明日就十九了，先把這兩日使不著的東西裝起來，管家套車先送回家去，省得走的那日又是一堆東西?！?/br>
    下晌問起，月貞模糊記得今日是十七。此刻心下一驚，時(shí)光忽然變得迫人，似個(gè)鐘槌“咣咣咣”地催逼著人要做個(gè)決斷。

    百般顧慮此時(shí)統(tǒng)統(tǒng)在她腦子里亂了陣腳，攪合她心里一片烏煙瘴氣。她混混沌沌地睡到床上去，吹滅了燈，在黑暗中聽見竹葉沙沙作響。

    屋頂上頭就是了疾的精舍，她似乎能看見他坐在矮幾后頭，伴著一盞青燈。那燈暈開的一圈暗黃的光，莫名使人在寒霜漸凍的夜里感到一陣暖熱。

    然后就有孤注一擲的甘勇從那些烏七八糟的顧慮里拼殺出來。她要貼近他，哪怕只是短暫一夜。

    因?yàn)楹笕諝w家，闔家次日都睡得早。天剛擦黑，各人都回禪房歇息。月貞借故頭疼，將元崇推給陳阿嫂帶著睡，自己扒著窗戶瞭望漫山的零星燭火。

    只等那些燭火遞嬗熄滅，她將碾磨成粉的丸藥揣在懷里，摸黑出去。珠嫂子就睡在外間榻上，她連開門也膽戰(zhàn)心驚，卻感到一種異樣的興.奮。

    了疾的精舍黑漆漆的，濃白的月光蒙在窗戶上，無端綺.麗。月貞貼著門敲了兩下，里頭立時(shí)問：“誰？”

    顯然他也是剛睡下。

    月貞像是中了邪，殷紅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我呀?！?/br>
    了疾坐起身來，辯出是月貞的聲音，卻辯出些不一樣。他點(diǎn)了盞燈，擎在手里去打開門。燭光一晃，月貞泥鰍似的滑進(jìn)門來，在他背后咬著嘴唇笑。

    是不大一樣，她今夜描了妝，勻得脂粉濃香，嫩臉如桃，兩彎眉月勾魂，一點(diǎn)朱唇攝魄。穿著件還算鮮麗的綰色長襟，煙灰的裙，梳著蓬松的頭，歪著腰肢立在那里，左右不定，一身裊裊的韻味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四下流溢。

    了疾心下有些詫異，闔上門走來，“你怎么還不睡？有事？”

    月貞撩起一縷鬢發(fā)絞在手里，另一只手往他胸膛似拍似搡地打一下，“你不是也沒睡么？”

    了疾皺起眉，總覺她這異常是與情相關(guān)。他謹(jǐn)慎退了一點(diǎn)觀她的面色，“大嫂，你病了？”

    月貞婉轉(zhuǎn)一垂目，又笑抬起來，“相思病，算不算病呀？”

    這幾乎是明示了，了疾只得往那邊罩屏里避開，走去矮幾上擱下燈，“大嫂，明早要?jiǎng)由砘丶遥旎厝バ?，省得起不來叫眾人等?！?/br>
    他有意提起“眾人”，有意提醒月貞，即便是在夜里，周遭也都是人的眼睛。

    月貞此刻什么也忘了，將俗世拋卻，只盯著他被燭火映照的鼻梁。那挺拔的鼻梁左右藏著一對(duì)眼睛，不敢看她。

    她偏要叫他看，搦著纖腰慢條條踅入罩屏，走一步，便如蜻蜓點(diǎn)水，使這間清幽寡淡的禪房蕩漾起滿室春意。

    “叫他們等一等，也好過叫自己等……我等了你好久，你不來，我就只好過來了?！?/br>
    她眉黛低顰，含著哀怨苦悶。但這種怨愁同他母親的全不一樣的。她是半嗔半嬌，半揚(yáng)半抑的一縷風(fēng)情。

    有些情難自禁之時(shí)，他踅到案后，坐在蒲團(tuán)上。以求面前這張小小的矮方幾能禁起她旖.旎的風(fēng)韻，他異樣的心動(dòng)。

    作者有話說：

    月貞：年關(guān)了，祝大家千里合良緣，覓得有情人！

    了疾：哪有這樣祝賀新年的？要祝大家恭喜發(fā)財(cái)。

    月貞：女人的事，你不管！

    了疾：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

    第40章 強(qiáng)爭春（十）

    黑漆的幾面上反映著一片黯黃燭光, 似黑水流金，波光粼粼。了疾在沉默里希望它真能變作一條河, 隔斷他與對(duì)面眼波橫溢的月貞。

    但哪怕是山下寬闊的西湖, 也并不能擋住月貞的風(fēng)流韻致，她輕涉而來，整個(gè)人歪坐在對(duì)面的蒲團(tuán)上, 一手托腮，微微偏著臉，一手翻騰著小桌上的茶盅。

    她瞅了疾一眼, 似問似答，自說自話, “你怕我啊?！?/br>
    了疾見她笑意輕挑又鄙夷，心有不服, 微笑道：“我怕你什么？”

    她把那只青釉斗笠盅翻來覆去, 像是要在那空空的杯底翻出風(fēng)浪與水花。她斜著眼，把眼梢流出的目光化作一枚月鉤, 引著他上勾, “既不怕我, 躲著我做什么？”

    了疾暗里往后坐了坐，只怕她會(huì)從桌上爬過來，抑或是控制著不使自己撲過去，“是大嫂在生我的氣，我只好避著些, 少在大嫂跟前點(diǎn)眼?！?/br>
    “我為什么生你的氣，你曉得么？”

    了疾只管微笑著搖頭, 隔著警惕的小小一段距離, 仍有無可奈何的柔情流露。他拿她總是沒辦法。這里鎮(zhèn)著滿山神佛, 這月亮的精魄還是敢冒著被雷殛的風(fēng)險(xiǎn)到這里來。

    月貞半身又向前欠了欠，仍然小小的偏著臉，扶著腮，微微斜著眼看他。她要與他捉迷藏，又故意露著破綻，“我不信。你是裝傻?！毕虢兴麃碜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