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玉樸便道：“再說吧，人家看重的是我的唐姨娘?！?/br>
    人沒了，只得另做打算，他嘆一聲，“蕭內(nèi)官我那頭我再想法子去應(yīng)付，眼下你先把喪事張羅著辦了。吊死了人，傳出去終歸是有些難聽，也不必在家大cao大辦了，擱到廟里去辦吧，停放些日子就送回雨關(guān)廂下葬?！?/br>
    他說得有條不紊，三言兩語便將事情安排妥帖。用不著霜太太出主意，她反倒楞在那里，有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尷尬與惆悵。

    她仍怕他還有余怒未發(fā)，偷偷窺他。榻正對著臥房的門簾子，門簾子正對著里頭的床。因此看他的側(cè)臉，一并也將余光望到臥房里頭去，仿佛是有個女人睡在他不露聲色的眼底。

    她忍不住去猜想，他有沒有一點(diǎn)不舍與懷念。就像他每次離家，拋下她的時候，有沒有那么一點(diǎn)？

    其實(shí)連玉樸自己也不知道，他沒這空余的時間。仕途的路何其兇險，今日急浪明日朔風(fēng)，根本沒有一點(diǎn)給他向后懷念的空閑。

    他沒功夫哭，也沒功夫想，還有一班府衙布政司的官員等著為他踐行。所以僅是將唐姨娘的棺槨送到小慈悲寺停放的那日他跟著去一趟，吩咐了管家?guī)拙?，便先行離寺。

    他那日穿的是通身牙白的圓領(lǐng)袍，領(lǐng)口袖口上金線繡著細(xì)細(xì)一圈相互勾纏的如意紋。那白與靈幡的慘白不一樣，帶著一點(diǎn)柔和的黃，使人感到親切溫暖。但他走過月貞身邊所刮過的風(fēng)，又是比雪還冷的一種震撼。

    月貞也數(shù)不清第幾回見識到愛里的殘酷與慘烈，不過都是在別人的故事里。她以為像琴太太與大老爺，或是霜太太同玉樸這樣的愛慘淡一些是理所當(dāng)然的，因?yàn)樗麄兝狭?，她也沒見過他們好的時候。

    但她見過唐姨娘與玉樸好的時候，盡管兩個人年紀(jì)上有差距，但稱得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玉樸也的確寵愛過她，從月貞聽說的無數(shù)橋段以及霜太太的妒意里。因此玉樸今時今日的冷漠，帶給她的除了震撼，還有懷疑。

    人真能如此無情？

    棺槨停放在小慈悲寺二重殿的偏殿內(nèi)，不大不小，正夠容納一班守靈的下人。唐姨娘是姨娘，論不上要闔家來服喪。連虔哥也不必來，只派了幾房下人充作孝子孝女到寺里隨靈。

    月貞踅到棺槨前，將那烏木料子摸一摸，是一聲安慰與疑問。迎頭在棺槨那頭看見了疾，他立在那里，岑寂的目光仿佛告訴給她一個答案。

    人就是這么回事。

    月貞打了滴淚在棺槨上，她忙用帕子揩干了，但水的印子還在上頭，洇成漆黑一塊，猶如一片灰敗的心。她沉默著走開，也沒有情緒去歪纏了疾。

    了疾倒是喊了她一聲，“大嫂?！彼哌^來，語調(diào)溫柔，“人死不能復(fù)生，請節(jié)哀?！?/br>
    陳詞濫調(diào)了，但真格法力無邊似的，給了月貞一點(diǎn)寬慰。她在殿門前回首對他笑一笑，傷心得淘氣，“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真的不吉利？自打進(jìn)了你們家，這一年里，都死了三個了?！?/br>
    “這與你不相干。”了疾回以一笑。

    闊別大半月，她這淚眼，終于不是為他哭的，使他感到另一種放心。經(jīng)歷一番死，有些歷經(jīng)滄桑似的，月貞也感到另一種平和。

    了疾又問：“是姨媽許你來送的？”

    月貞未系麻孝，卻穿得素凈，頭上還插著兩朵小小的白梔子花，也不知是不是有意這樣穿戴。

    踅出殿外，珠嫂子她們在前頭走，月貞慢慢地在后頭與了疾并行，“我們太太本來不許我來的，說她只不過是個姨娘，又不是我們這頭的姨娘，犯不著來送。可我想，我到底與她相識一場，我再不來送，就沒人送她了，她的娘家又都在南京。求了太太一會她才許我跟著二老爺一道來。”

    說到此節(jié)，她垂下頭咕噥，“二老爺?shù)棺叩帽任疫€急?！?/br>
    了疾半低著眼，仿佛早已預(yù)見這結(jié)局，格外平靜，“在我父親心里，仕途前程，門楣體面最要緊。他過幾日要回京，有許多官場上的朋友趕著要替他擺席踐行，他急著去應(yīng)酬他們。”

    月貞偏過臉來，倏地望著他苦笑一下，眼里噙著淚，“真是沒良心?！?/br>
    似乎意有所指。

    了疾埋著頭笑起來，“他當(dāng)年也未必是如今這樣，聽說年輕的時候與我娘也有一段琴瑟和鳴。大嫂，人都是會變的。我不在紅塵，我倘若身在塵寰，也不知會不會變，又會變成什么模樣?！?/br>
    聽得月貞滿心酸楚，她定定的將他望住，凝著淚眼吐出兩個字——“冤家?！?/br>
    是怨不是怨，是情不是情，真剩了滿腔無奈。

    她快著步子朝前追趕珠嫂子她們，聽見了疾頓在身后說：“你只管放心，我這里會替她念足七日的《地藏經(jīng)》?！?/br>
    月貞那泡眼淚撲簌而下，不過今日是可以盡情哭的，沒有人疑心，也沒有人怪罪。

    作者有話說：

    了疾：你為什么最終沒有愛上蔣文興？

    月貞：哼，不告訴你。

    了疾：說給我聽聽吧。

    月貞：因?yàn)槲抑?，品格低劣的人，再愛一個人也不會對她太好。品格高尚的人，再不愛一個人，也不忍心傷害她。

    了疾：這么說，我是個品格高尚的好人囖？

    第48章 夢中身（八）

    按玉樸的意思, 唐姨娘得在小慈悲寺停靈半月，然后送往雨關(guān)廂下葬。棺槨到了那里, 就仿佛與家中全不相干了, 各人還是忙著各人的事。

    月貞從小慈悲寺回來已是下晌，園子里靜悄悄的，嬌鶯輕啼, 林影婆娑，也有唧唧杳杳的說笑聲，不知藏在那片花墻內(nèi)。墻上密密匝匝的光與影微微顫動, 這一切的浮動，愈發(fā)襯得岑寂。

    連琴太太也撐在炕桌上犯懶打瞌睡, 又不愛到床上去睡，一挨床反倒精神。就是要歪在榻上, 聽著廊下窸窸窣窣的一點(diǎn)響動, 將背曬在一盤暖融融的春光里，才感覺這世間是與自己有關(guān)的。

    看見月貞進(jìn)來, 琴太太適才有了些精神, 放下胳膊打了個哈欠, 叫月貞榻上坐，“寺里都安排妥當(dāng)了？”

    “派去的管家都打點(diǎn)妥當(dāng)了?！痹仑懸回灠氲椭樆卦?，模樣還是謹(jǐn)慎恭敬，但臉色有些虛軟沒精神。

    “你二老爺呢，是送過去就走了, 還是在那里陪了一會？”

    “送過去，燒了回紙就走了?！?/br>
    琴太太微微笑著, 看月貞向是哭過, 心里更覺好笑。人家的親丈夫親兒子也沒見哭, 她一個外路人有什么可哭的？待要說她兩句，又覺多說無益，她在棺槨前見識的冷暖一定比一切的言傳有效用得多。

    她說家常似的與月貞嘮叨，“你瞧瞧，你姨媽也沒去，晨起還和說，過幾日派個管事的將棺槨送回雨關(guān)廂，她懶得跑。她打發(fā)人往南京唐家去送報喪，順道送幾十兩銀子給他們，他們家想必也是不問的。這死了個人，就跟石頭掉進(jìn)水里，撲通一聲，也就完了，沒什么值得傷心的。”

    月貞瞥她一眼，益發(fā)悲從中來，卻不敢哭了。眼淚這東西，忍著忍著也就絕了跡。琴太太笑笑，吩咐她回房去歇著。

    她又走出來，影子無力地拖在后頭，人像是拽著影子走，兩個都走得慢吞吞的吃力。

    路上撞見蔣文興，他正要往街上應(yīng)酬朋友。是祖籍嘉興府的幾位同鄉(xiāng)，也是到杭州府來謀事做，聽見他在李家做了掌柜，少不得巴結(jié)。

    這些同鄉(xiāng)又與兩宅里這些小廝不一樣，小廝們畢竟知他底細(xì)，是眼瞧著他飛上枝頭的，那體面背后，總還記著他不體面的時候。但在他同鄉(xiāng)面前充體面耍威風(fēng)，他們只能看得到他表面上的光榮。他正樂得去應(yīng)酬。

    老遠(yuǎn)見月貞失魂落魄地走著，他便繞過林木到月貞跟前作揖，“你這是往哪里去？”

    不知不覺掐去了尊稱，驀地顯得兩個人親近不少。

    月貞回過神來，四下里望望，懨懨地訕笑一下，“怎么稀里糊涂又走到這外頭來了。我從太太屋里出來，要回房去，誰知想事情想得走神，又逛到外院來了。”

    那頭的唐姨娘死了，蔣文興知道她與唐姨娘來往過幾回，便有意安慰，“死人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你想一陣她也不能活過來，反為自己多添煩憂。你病好才沒幾日，可別又病了。我這會要出門去，等我夜里帶件玩意回來給你。”

    月貞無精打彩的眼珠子漸漸晃一晃，凝到他面上來。心里知道那些小玩意不值什么錢，可也剛剛聊以慰藉。

    她笑笑，“你往徐家橋去？”

    “不是，有些舊日相識的朋友設(shè)席請我，我去應(yīng)酬應(yīng)酬?！?/br>
    月貞不想他在錢塘還有舊朋友，鼻腔里哼了聲，“倒新奇，你在錢塘也有舊相識？只怕是哪里的相好吧。你也跟我們霖二爺似的，愛到那些人家去走動？”

    不過是玩笑打趣，其實(shí)心里并沒有吃醋的意思。蔣文興看得出來，也玩笑打趣，“要是相好的，總是我設(shè)席請她，哪里要她設(shè)席請我呢？你何曾聽說過風(fēng)月場中的女人做賠本的買賣？”

    說著，他正了正聲色，似乎有意對她辯解，“是我嘉興的幾位同鄉(xiāng)，他們過了年關(guān)到錢塘來謀事，在街上撞見了，吃過幾回酒，大家就走動起來?！?/br>
    原本犯不著辯解，所以這一番辯解就顯得有幾額外的情誼。

    月貞懶怠怠地?fù)P揚(yáng)帕子，也揮灑出一縷額外的風(fēng)情，“我是說笑，誰管你是相好的還是同鄉(xiāng)，你只管去你的。”

    這額外的韻致像是小孩子充大人，明明滿面的童真，非要裝點(diǎn)一點(diǎn)蹩腳的風(fēng)情，卻淪落得異常可愛。蔣文興咬著嘴皮子盯著她發(fā)笑，慢慢剪起胳膊來，對她點(diǎn)點(diǎn)頭，“那我可就去啦?！?/br>
    兩個人各奔東西，走出去一段，又都回首瞭望了一眼。月貞心里xiele氣似的，笑臉漸漸收斂起來，眼里有些惘然的愁絲。

    回去房里午睡，做了個模模糊糊的夢。具體什么也不記得，只是起來感到一陣空曠的荒涼。認(rèn)為是缺了唐姨娘的緣故?？沙颂埔棠铮磺芯前床烤桶?，在這半夢半醒的靜得出奇的春光里。

    靜又不是從頭到尾的靜，是一場喧鬧后的靜，是戲臺子散了場的靜，人的心從一場轟鬧中跌醒，身旁的靜便使人落寞得發(fā)慌。

    她想起上晌與了疾分別的情景，又不得不承認(rèn)，這心內(nèi)的荒涼其實(shí)也有他的原因。

    不論因?yàn)槿怂阑蛉松?，別的照舊是不變的，唯一的一點(diǎn)變化，就是撲在院墻上那漏窗上的枝影，搖動得格外滿慢，銅壺里的時間也滴得格外慢。

    月貞受不得這慢，想找些事做，又無事可做，只得把時間放在等待上?？傻仁裁春媚兀苛思彩遣粫剞D(zhuǎn)的了，驀地想起園子里蔣文興說的話，他說要給她帶個玩意回來。

    她向廊下喊了珠嫂子。

    珠嫂子在廊下靠著曬太陽坐活計，聽見她醒了，便繞廊進(jìn)來，“你幾時醒的？”

    “才醒?！痹仑懪驳綂y臺去重整云髻，揀了把篦子，喬作隨意地打探，“今晚是誰上夜？”

    “原本是芳媽上夜，可明日她家里辦喜事，她告了假回家去預(yù)備，就換了我。怎的，你有什么事情？”

    月貞倒愿意叫另一個小丫頭上夜，那丫頭年紀(jì)小，夜里睡得死，雷打不動，又好糊弄。便抹著頭油問：“芳媽家里辦什么喜事，怎么沒聽見說？”

    珠嫂子擱下活計坐到榻上去倒茶吃，閑回道：“家里頭剛死了人，她哪里好張揚(yáng)她在辦喜事？她們家二姑娘出閣，只告訴了太太，太太還賞了她十兩銀子?！?/br>
    月貞在匣子里翻了五兩銀子出來給她，“芳媽成日挑你的錯處，你不想著趁這時候巴結(jié)巴結(jié)她？連我也要巴結(jié)巴結(jié)她呢。我今晚放你的假，你回家去收拾收拾，明日到他們家吃酒去。把這五兩銀子替我捎去，就說是我賀她姑娘出閣之喜?！?/br>
    “我自然是要去的，不去豈不是留個話頭給她？倒說我們不會做人。我原本想著晚飯時候再告訴你，誰知你先問起來了。那好，我就先回家去，我們男人午晌就到他們家去幫忙去了，我這里回去，也趕去她們家搭個手。我去交代小蘭那丫頭上夜?！?/br>
    珠嫂子末了還贊她，“到底是跟著學(xué)了些cao持家務(wù)的本事，也曉得周全人了。”

    月貞在榻上支頤著臉沖她擠擠眼。

    等待竟然也成了樁添補(bǔ)光陰的事情。不像等遠(yuǎn)的，人在那無盡的路途上望斷斜陽，盼斷心腸。等眼前的，倒不覺得等待磨人，因?yàn)闀r下就能有回音。

    又想起來替自己描了個妝面，忙完這些瑣碎，就到吃晚飯的時候。飯畢月貞打發(fā)元崇去同陳阿嫂睡，見天色將落，吩咐丫頭小蘭去歇。小蘭年紀(jì)小，樂得不服侍，掌上燈就到偏房里睡去了。

    廊下懸著幾盞絹燈燃得昏沉過半，照著蔣文興往這屋里來。他心里頭存著個緣由打發(fā)下人，不想進(jìn)門卻不見下人，便笑問月貞，“你屋里上夜的人呢？”

    雖然不是頭回夜會男人，可月貞還是滿心的不自在，一時不知該進(jìn)該退。隔著段距離將蔣文興引到案旁坐，她自己坐到榻上去，“睡去了，快二更天了，小丫頭瞌睡得很?！?/br>
    門窗都闔上，關(guān)著一室昏暝的燭光?？蛔赖臓T臺正正照著她一點(diǎn)朱唇，連腮上也勻了薄薄的胭脂。蔣文興坐在案旁，陡地拖拽杌凳，靠前了些，睇著她微笑。

    笑得月貞忽生懊悔，心恨不該放任他來?？苫跁r已晚了，走到這一步，全是她自己有意放縱的結(jié)果。

    轉(zhuǎn)念又想，她這點(diǎn)青春不是荒廢在里頭那張空床上，就是荒廢給了疾，可惜他不要。他不要，難道她就不活了么？活還是要活的，可又不想活成兩位太太那樣子。

    月貞這點(diǎn)反叛的意志又將心里那點(diǎn)懊悔壓下去，反而提起一股“能奈我何”的氣焰，鼓著腮剔那截火苗子，只不看他。

    蔣文興見她一副坦然的表情，心里倒捉摸不定了。她肯放他進(jìn)來，又驅(qū)散了下人自己坐在這里，難道不是為了等他么？

    他問：“快二更天了，那你怎么還不瞌睡呢？”

    月貞捏著那根銀簪子調(diào)過眼來，“不是等你么？”言訖又調(diào)回眼去了，接著剔蠟燭。

    蔣文興一顆心忽似那簇火苗，在她坦蕩蕩的眼底顫了顫。他益發(fā)覺得他們是同一類的人，他謀財牟利，從未覺得愧為君子，也從不想做個君子。她放浪形骸，也沒有覺得愧為德婦，大約未想過要做名德婦。

    他歪著眼直勾勾地看她，她也未在他的目光內(nèi)羞愧，他的笑里便添了幾分贊揚(yáng)的意味，“噢，對，我說要給你捎件東西回來的?！?/br>
    “那東西呢？”月貞擱下銀簽子，轉(zhuǎn)過身來對他攤開手。

    “東西……”他笑著，倏地一下拽住她的手，湊上前來親在她嘴上，“忘了。只能拿這個賠禮?！?/br>
    月貞失措地怔了怔，后知后覺地漲紅了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便抬手把嘴皮子抹一抹，“拿這個賠禮……這算我賠你的禮還是你賠我的禮？”

    蔣文興本以為她會裝模作樣罵他兩句，想不到她會這么說，倒叫他有些尷尬。他笑著沉默下去。